柳家小姐停靈第七夜,棺中傳來指甲刮擦聲。
我扮作鬼媒人叩開柳府大門:“令嬡陰魂不散,需配一樁冥婚?!?/p>
當(dāng)披著紅蓋頭的尸身與槐木新郎拜堂時,我收下了柳家半副身家的陪葬。
遷墳夜,送親隊伍在山坳遭遇百鬼哭墳。
柳員外顫抖著掀開新娘棺蓋,里面只剩一套疊放整齊的猩紅嫁衣。
城外亂葬崗的新墳前,插著一支滴血的玉蟬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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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府大門前的素白燈籠在夜風(fēng)里搖晃,投下慘淡的光暈。門楣上層層疊疊的喪幡垂落,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如同招魂的經(jīng)幡??諝饫飶浡鴿庵氐募埢椅?、劣質(zhì)線香燃燒的嗆人氣息,還有一種深宅大院特有的、被悲傷浸泡透了的死寂。偶爾有壓抑的啜泣聲從深深庭院里飄出,旋即又被更深的寂靜吞沒。
第七夜了。柳家上下,從主人到仆役,都籠罩在一片慘淡的愁云和揮之不去的恐懼里。那位年方二八、如花似玉卻暴病身亡的柳家小姐柳如煙,就停靈在正廳。七天,是亡魂回煞的日子,也是陰氣最重、最不安寧的時辰。
子時剛過。
萬籟俱寂,連巡更的梆子聲都遠了。守靈的婆子抱著膝蓋縮在靈堂角落的蒲團上,頭一點一點,昏昏欲睡。慘白的燭火在巨大的白燭上跳動,將停放在正中的楠木棺材映照得輪廓森然,棺身上繁復(fù)的雕花在光影里扭曲變形,如同鬼魅的爪牙。
突然——
“嚓…嚓嚓……”
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刮擦聲,毫無征兆地在死寂的靈堂里響起!聲音的來源,赫然是那口厚重的楠木棺內(nèi)!像是有人用長長的、尖利的指甲,在堅硬的內(nèi)壁上,一下,又一下,緩慢而執(zhí)拗地抓撓著!
婆子猛地一個激靈,從混沌的睡意中驚醒!她驚恐地瞪大眼睛,渾濁的眼珠幾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盯住那口棺材!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
“嚓…嚓嚓嚓……”
聲音非但沒有停止,反而更加清晰、更加急促!仿佛棺中的“人”已經(jīng)不耐煩,正用盡全力想要破棺而出!
“啊——!小……小姐!小姐顯靈了??!”婆子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連滾帶爬地沖出靈堂,凄厲的呼喊瞬間撕裂了柳府的死寂,“來人??!救命?。」撞摹撞睦镉袆屿o??!”
柳府徹底炸了鍋。燈籠火把次第亮起,驚慌失措的腳步聲、驚恐的呼喊聲、器皿打翻的碎裂聲,在深宅大院中亂成一團。柳員外柳承宗,一個年近五旬、原本保養(yǎng)得宜的富態(tài)商人,此刻披著外袍沖出來,臉色在搖曳的火光下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幾乎站立不穩(wěn)。管家和幾個膽大的家丁,手里抄著棍棒,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圍攏到靈堂門口,卻無人敢再向前一步。那“嚓嚓”的刮擦聲,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在每個人的心頭。
“老……老爺!真……真的在響!”管家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指著那口仿佛在微微顫動的棺材。
柳承宗渾身一顫,巨大的恐懼和悲痛如同冰水澆頭。他唯一的女兒!他的心尖肉!難道……難道真的死不瞑目?亡魂不安?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竄天靈蓋,他只覺得眼前發(fā)黑,天旋地轉(zhuǎn)。
就在這滿府驚惶、人心崩潰的當(dāng)口,柳府那兩扇沉重的黑漆大門,竟被輕輕叩響了。
“篤…篤篤…”
叩門聲不疾不徐,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清晰地穿透了府內(nèi)的混亂,傳入每一個驚魂未定的人耳中。在這死寂的深夜里,顯得格外詭異。
管家壯著膽子,哆嗦著拉開一條門縫。門外,站著一個身影。瘦高,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漿得筆挺的深藍色布袍,漿洗得有些發(fā)硬,透著一股子陳年的陰冷氣。袍子外面罩著一件同樣干凈卻異常陳舊的黑色馬褂。來人面容清癯,膚色是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兩頰微陷,顴骨略高,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沒有弧度的直線。最令人心悸的是那雙眼睛,眼白微微發(fā)黃,瞳孔卻黑得深不見底,看人時目光幽幽的,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視魂魄。他手里提著一盞小小的、糊著白紙的燈籠,燭光在燈籠里跳躍,映得他半邊臉明,半邊臉暗,更添幾分陰森。
“深夜驚擾,恕罪。”來人的聲音低沉沙啞,像是砂紙摩擦,帶著一種非男非女的奇特腔調(diào),聽不出年紀,也辨不清情緒,“鄙人姓陰,行當(dāng)特殊,專為陰陽兩界牽線搭橋,排解疑難。路過貴府,見怨氣凝結(jié),陰煞盤旋不散,恐有亡者不安,生者罹難之禍,故斗膽叩門。”
管家被他那眼神看得心底發(fā)毛,下意識地后退半步:“你……你是……”
“鬼媒人。”來人——或者說,面具下的我——平靜地吐出三個字。這三個字如同帶著無形的寒氣,讓門內(nèi)門外的溫度都瞬間降了幾分。
“鬼媒人”三個字,如同冰錐刺入柳承宗的耳膜。他猛地推開擋在身前的管家,沖到門口,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門外這個自稱“陰先生”的怪人,聲音嘶啞破碎:“先生!先生救我女兒!我女兒她……她在棺材里……有動靜?。 本薮蟮目謶肿屗缫杨櫜簧仙矸莺腕w面,此刻的陰先生,就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陰先生——我——的目光越過柳承宗,幽幽地投向靈堂深處那口楠木棺,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驚訝,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燈籠昏黃的光暈在他臉上跳躍,投下深邃的陰影。
“怨氣深重,執(zhí)念未消?!蔽业穆曇粢琅f低沉沙啞,帶著一種洞穿幽冥的漠然,“令嬡……可是未嫁之身?”
“是!是!”柳承宗連連點頭,老淚縱橫,“如煙她……她尚未許配人家就……”
“陽世孤身,陰間獨行。形單影只,故而不寧?!蔽揖従彄u頭,目光轉(zhuǎn)向柳承宗,那幽深的瞳孔仿佛要將他的靈魂吸進去,“亡魂不安,托體示警。此乃大兇之兆。若不及早化解,輕則家宅不寧,災(zāi)禍連連;重則……怨氣化煞,禍及血親,斷子絕孫。”
“斷子絕孫”四個字,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狠狠砸在柳承宗本就脆弱不堪的心房上!他渾身劇震,雙腿一軟,若不是管家眼疾手快攙扶住,幾乎當(dāng)場癱倒。
“先生!求先生救我柳家!救我女兒?。 绷凶谌缤プ∽詈笠桓∧?,死死抓住我的袍袖,聲音帶著哭腔,“只要能讓我女兒安息,保我柳家平安,傾家蕩產(chǎn),我也在所不惜!”
“福主言重了?!蔽逸p輕拂開他的手,動作帶著一種不容褻瀆的疏離,“解鈴還須系鈴人。令嬡怨氣所結(jié),在于孤寂。欲使其安息,唯有……配一樁冥婚?!蔽业哪抗廪D(zhuǎn)向柳府高墻外沉沉的夜色,聲音縹緲,“尋一八字相合、命格相契的亡者,結(jié)為陰世夫妻,使其黃泉路上有人相伴,不再孤苦伶仃。此乃化解之道?!?/p>
“冥婚?”柳承宗一愣。這習(xí)俗古已有之,他并非不知,只是從未想過會落到自己女兒頭上。但此刻,那棺中刺耳的刮擦聲如同催命符,女兒死不瞑目的慘狀和“斷子絕孫”的詛咒在腦海中交織,哪里還容得他猶豫?
“好!好!就依先生!全憑先生做主!”柳承宗咬牙應(yīng)下,如同在絕望的深淵里簽下了一張不知代價的契約。
接下來的三日,柳府在一種詭異的氣氛中高速運轉(zhuǎn)。素白的喪幡尚未撤去,大紅的綢緞、紙扎的龍鳳、成對的童男童女……這些代表著喜慶的物事,卻已堂而皇之地出現(xiàn)在這悲傷的靈堂內(nèi)外。紅與白,生與死,極致的對比帶來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荒誕感。
“鬼媒人”陰先生成了柳府實際的主事者。他手持羅盤,在柳府內(nèi)外各處角落細細勘察,時而掐指推算,時而閉目凝神。柳承宗如同最忠實的信徒,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對陰先生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和話語都奉若圭臬。
“八字合過了?”我在柳府后花園一株枯死的古槐下停住腳步,看著羅盤上跳動的指針,頭也不回地問道。
柳承宗連忙躬身:“合過了!合過了!先生真是神算!城西趙家前年夭折的那個幼子,八字與如煙果然是天作之合!趙家起初還不愿,一聽是先生做媒,又……又收了厚禮,立刻就答應(yīng)了!”
“嗯?!蔽业瓚?yīng)了一聲,目光落在羅盤指向的方位——西北。“福地也須尋得了。令嬡怨氣深重,尋常陰宅難以承載,更需一處能滋養(yǎng)陰魂、化解戾氣的寶穴,方能保她與新夫婿在陰間和睦,福澤后人。”
“是是是!全仰仗先生!”柳承宗連聲道。
兩日后。城西三十里,臥牛山。
山勢平緩,林木蔥郁。山坳深處,背靠一面如同臥牛脊背般渾圓厚實的山壁,前臨一條蜿蜒流淌、清澈見底的溪流。此處藏風(fēng)聚氣,草木繁茂,鳥鳴啁啾,陽光透過枝葉灑下斑駁的光點,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氣息。山壁下方,一處天然形成的、微微內(nèi)凹的平臺,如同神龕,正是極佳的風(fēng)水穴位。
“牛眠吉地,玉帶環(huán)腰。前有活水引財,后有靠山穩(wěn)固。藏風(fēng)聚氣,陰陽調(diào)和。此乃上上之選的‘玉帶纏腰’寶穴。”我指著那處平臺,聲音帶著一絲難得的“滿意”,“葬于此地,令嬡與新婿當(dāng)能安息,怨氣自消,福澤綿延三代不絕?!?/p>
柳承宗看著眼前這山明水秀、氣象不凡的所在,連日來的驚懼和悲痛似乎都被這“福澤三代”的承諾沖淡了不少,臉上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先生大恩!柳家沒齒難忘!”
“只是……”我話鋒陡然一轉(zhuǎn),眉頭微蹙,目光掃過那生機勃勃的草木和清澈的溪流,“此穴雖佳,卻過于‘生氣’盎然。令嬡身負怨煞,乃是至陰。若直接入葬,陰陽相沖,恐生變故,反損福澤?!?/p>
柳承宗的心又提了起來:“那……那該如何是好?”
“需以重器鎮(zhèn)之?!蔽揖従彽溃抗庾兊蒙铄?,“尋一件本身蘊含厚重陰氣、卻又暗藏一線生機的古物,作為陪葬,置于棺槨之中。此物需能吸納、調(diào)和令嬡的怨煞之氣,使其與這寶穴的生氣完美交融,化戾氣為祥和,方能確保萬無一失。”
“重器?古物?”柳承宗茫然。
“此物,可遇不可求?!蔽椅⑽u頭,目光投向遠方,帶著一絲高深莫測,“需是歷經(jīng)歲月沉淀,沾染過生死之氣,卻又未曾沾染血腥怨念的舊物。譬如……前朝宮中流出的,后妃佩戴過的玉器?或是……古墓中掘出,卻未曾驚擾亡魂的陪葬之物?其形制,最好與‘蟬’有關(guān)。蟬者,蛻于濁穢,羽化登仙,暗合超脫輪回、化戾氣為祥和之意?!?/p>
“玉蟬?”柳承宗喃喃自語,猛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爆發(fā)出狂喜的光芒,“有!有!家父……家父生前曾得一件前朝古物!據(jù)說是……是前朝一位貴妃心愛之物!正是一支玉蟬簪!通體血紅,晶瑩剔透,說是……說是用千年血玉雕琢而成!”
“哦?”我幽深的眼中閃過一絲極淡、極難察覺的微光,如同寒潭投入了一顆小石子,“千年血玉?玉質(zhì)通靈,最易沾染氣運。若是前朝貴妃之物,更是沾染了皇家貴氣與深宮怨艾……其性至陰,卻又內(nèi)含一絲皇家龍氣生機……此物,或許可用。”我的語氣帶著一絲不確定的審視,“福主可否取來,容貧道一觀?”
“快!快回去??!開密庫!把那只紫檀盒子拿來!”柳承宗對著管家嘶吼,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管家領(lǐng)命,帶著兩個家丁飛馬下山。
半個時辰后,管家氣喘吁吁地捧著一個尺許長的紫檀木盒回來。盒子打開,深紫色的絨布上,靜靜地躺著一支玉簪。簪身古樸,簪頭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玉蟬!那玉質(zhì)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詭異、卻又美得驚心動魄的暗紅色澤,如同凝固的血液,在陽光下流轉(zhuǎn)著深邃而妖異的光華!玉蟬的翅膀薄如蟬翼,脈絡(luò)清晰可見,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飛走。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陳年脂粉和冰冷血腥的陰寒氣息,隱隱從玉蟬身上散發(fā)出來。
柳承宗和管家等人看著這支玉簪,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心底升起,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我的目光落在那支血玉蟬簪上,幽深的瞳孔深處,似乎有旋渦在緩緩轉(zhuǎn)動。我并未伸手觸碰,只是隔著數(shù)尺距離,靜靜地凝視了半晌。山風(fēng)吹過,帶來溪水的涼意,那玉蟬身上的血光似乎也隨之微微蕩漾。
“此物……”我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凝重,“陰氣深重,更蘊藏一縷前朝宮闈的怨艾執(zhí)念,非尋常可比。然,其形制確為‘蟬’,暗含超脫蛻變之意。若置于令嬡棺中,以其本身之陰氣引動令嬡怨煞,再借寶穴生氣與皇家殘存的一絲龍氣調(diào)和……或可……化險為夷,轉(zhuǎn)禍為福?!蔽翌D了頓,目光轉(zhuǎn)向柳承宗,帶著一絲悲憫的決斷,“只是,此物太過貴重,更牽涉前朝秘辛,福主……當(dāng)真舍得?”
柳承宗看著那支在陽光下散發(fā)著妖異血光的玉蟬,又想起女兒棺中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擦聲和“斷子絕孫”的詛咒,猛地一咬牙,眼中閃過一絲狠絕:“舍得!只要如煙能安息,保我柳家平安,莫說一支簪子,就是要我柳承宗的命,我也給!”
“福主愛女心切,感天動地?!蔽椅⑽㈩h首,不再多言,目光重新落回那“玉帶纏腰”的寶穴,仿佛在規(guī)劃著某種宏大的格局。
遷墳與冥婚的日子定在七日后,一個據(jù)陰先生推算、陰陽交匯、最宜嫁娶安葬的“吉日”。
柳府徹底被紅白兩色撕裂。靈堂依舊素白,停放著柳如煙的楠木棺槨。而靈堂之外,卻已張燈結(jié)彩!大紅的綢緞扎成碗口大的花球,懸掛在廊柱門楣;紙扎的龍鳳呈祥、成對的童男童女栩栩如生,臉上帶著詭異的、程式化的笑容;甚至連府中下人,腰間都系上了刺目的紅布條。哀樂與喜慶的嗩吶聲交替響起,混雜著和尚道士念經(jīng)的喃喃低語,形成一種令人心神錯亂、脊背發(fā)寒的詭異交響。
柳承宗穿著素服,外面卻罩著一件不合時宜的大紅馬褂,臉色在紅白光影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如同一個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木偶。
吉時到。
沉重的楠木棺蓋被緩緩移開一條縫隙。一股濃烈的、混合著名貴香料與隱隱尸臭的怪異氣味瞬間彌漫開來。幾個膽大的婆子強忍著恐懼,在陰先生低沉而清晰的指令下,開始為棺中的柳如煙“梳妝”。
柳如煙的尸身靜靜地躺在棺內(nèi)。七日過去,得益于昂貴的香料和棺木的密封,尸身并未出現(xiàn)明顯的腐敗跡象,只是膚色呈現(xiàn)出一種毫無生氣的青白,嘴唇緊閉,眼窩深陷。婆子們顫抖著手,為她臉上敷上厚厚的、慘白的鉛粉,兩腮涂上兩團僵硬詭異的胭脂紅。最后,將一頂沉重華麗、綴滿珠翠流蘇的純金鳳冠,小心翼翼地戴在她僵硬的頭上。鳳冠的珠簾垂下,遮住了她大半張青白詭異的臉。
當(dāng)那支散發(fā)著妖異血光的玉蟬簪,被婆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插進鳳冠一側(cè)時,棺槨周圍忙碌的婆子們齊齊打了個寒顫,仿佛那玉簪是活的,正散發(fā)著刺骨的寒意。柳承宗遠遠看著,只覺得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幾乎無法呼吸。
“蓋棺?!蔽业穆曇羧缤涞蔫F塊落下。
棺蓋重新合攏。隨即,一匹足有一丈多長、用最上等蜀錦織就的猩紅蓋頭,被四個健壯的仆婦合力展開,如同展開一片流動的血海!她們小心翼翼地將這巨大的紅蓋頭覆蓋在整個楠木棺槨之上!瞬間,那代表死亡的素白棺木,被徹底包裹在一片刺目、妖異的猩紅之中!
與此同時,另一口相對小些的、同樣刷著黑漆的棺木(里面是趙家夭折幼子的尸骨)也被抬了出來。這口棺木沒有覆蓋紅布,棺頭上卻扎著一朵同樣刺目的大紅綢花。兩具棺材,一紅一黑,并排停放在靈堂中央。紅棺高大,黑棺矮小,在搖曳的燭光下,形成一幅極其詭異、令人心悸的畫面。
“吉時已到!新人起行——!”充當(dāng)司儀的管家,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尖利地喊道。
哀樂驟然轉(zhuǎn)為高亢刺耳的喜樂!紙錢混合著紅色的花瓣,被用力拋灑向空中!嗩吶鑼鼓拼命地吹打,試圖用喧囂掩蓋這深入骨髓的恐懼。
八名身穿白色麻衣、腰系紅布的精壯漢子,一聲低吼,將覆蓋著猩紅蓋頭的巨大楠木棺槨穩(wěn)穩(wěn)抬起!另四人抬起那口扎著紅花的黑棺。送親的隊伍如同一條扭曲的紅白相間的巨蟒,在震耳欲聾卻又空洞無比的喜樂聲中,緩緩蠕動出柳府大門,融入沉沉的夜色。
陰先生——我——走在隊伍最前方,手里依舊提著那盞慘白的燈籠。燈籠的光暈在夜風(fēng)中明明滅滅,映照著我蒼白清瘦的側(cè)臉,如同引路的無常。柳承宗穿著那身不倫不類的紅馬褂素服,在管家和幾個心腹家丁的攙扶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棺后。他臉色慘白,眼神渙散,仿佛靈魂已經(jīng)抽離了軀殼。
隊伍蜿蜒前行,燈籠火把在黑暗中拉出一條長長的、扭曲的光帶。山路崎嶇,夜風(fēng)嗚咽,吹得路旁樹影婆娑,如同無數(shù)張牙舞爪的鬼魅。那喧天的喜樂在空曠的山野里回蕩,非但沒有帶來絲毫喜慶,反而更添幾分陰森恐怖。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已能隱約望見臥牛山黑黢黢的輪廓。隊伍正要進入一處狹窄的山坳口——
“嗚……嗚嗚嗚……”
一陣若有若無、凄婉哀絕的女子哭泣聲,毫無征兆地從四面八方響起!聲音飄忽不定,時而在左,時而在右,時而仿佛就在耳邊,時而又遠在天邊!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充滿了無盡的幽怨和悲傷,如同無數(shù)孤魂野鬼在夜風(fēng)中嗚咽!
送親的隊伍瞬間停滯!抬棺的漢子們臉色煞白,腿肚子開始打顫。樂手們手中的嗩吶、鑼鼓也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靜瞬間籠罩下來,只有那凄厲詭異的哭聲,在空寂的山谷里盤旋回蕩,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
“鬼……鬼哭墳!”不知是誰第一個尖叫出聲,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劈裂!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間在隊伍中炸開!抬棺的漢子們只覺得肩上的棺木變得重逾千斤,手腳冰涼發(fā)軟,幾乎要脫手扔掉!仆役們更是嚇得魂飛魄散,哭喊著抱頭鼠竄,隊伍瞬間大亂!
“穩(wěn)??!都給我穩(wěn)住!”管家聲嘶力竭地呵斥,自己卻也是面無人色。
柳承宗渾身抖如篩糠,牙齒咯咯作響,驚恐地看向走在最前方的陰先生。卻見陰先生猛地停下腳步,手中的白紙燈籠高高舉起!昏黃的光暈瞬間擴散開一小片區(qū)域。他霍然轉(zhuǎn)身,那張蒼白清瘦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極其凝重、甚至帶著一絲“驚駭”的神色?。ㄟ@絲驚駭,恰到好處地落入柳承宗眼中。)
“怨氣沖天!百鬼攔路!”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夜色的凄厲,在嗚咽的風(fēng)聲和鬼哭中清晰地震蕩著每個人的耳膜,“新娘子怨念太深,不肯離去!驚擾了此地的陰靈!快!快將棺槨放下!柳員外!速速開棺安撫!以誠心感動亡魂,平息怨氣!遲則生變!恐有尸變之禍!”
“尸變”二字,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柳承宗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懼徹底摧毀了他僅存的理智!開棺!安撫女兒!平息怨氣!不能尸變!
“開棺!快開棺!”他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如同瀕死的野獸,連滾爬爬地撲向那口覆蓋著猩紅蓋頭的楠木巨棺!
抬棺的漢子們早已嚇得魂飛魄散,聽到命令,如同甩掉燙手山芋,七手八腳地將沉重的棺槨“哐當(dāng)”一聲放落在冰冷的山地上。幾個人合力,手忙腳亂地去掀那巨大的猩紅蓋頭。
猩紅的蜀錦如同凝固的血塊被粗暴地掀開,露出底下冰冷黝黑的楠木棺身。柳承宗撲到棺前,雙手顫抖著,指甲摳進棺蓋的縫隙,用盡全身力氣,瘋狂地向上掀動!管家和幾個膽大的家丁也慌忙上前幫忙。
“嘎吱——!”
沉重的棺蓋在眾人合力下,被艱難地推開了一道足以窺見內(nèi)部的縫隙。
柳承宗迫不及待地將臉湊了上去,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向棺內(nèi)——他要安撫女兒!他要看到女兒!
然而——
棺內(nèi),空空如也!
沒有那穿著大紅嫁衣、戴著沉重鳳冠的柳如煙!
沒有那敷著厚厚鉛粉、涂著僵硬胭脂的青白面孔!
更沒有那支散發(fā)著妖異血光的玉蟬簪!
只有一套疊放得整整齊齊、如同剛剛熨燙好的——猩紅嫁衣!鳳冠霞帔,一絲不茍地疊放在嫁衣之上,珠翠流蘇在慘淡的燈籠光下閃爍著冰冷死寂的光澤!那巨大的猩紅蓋頭,此刻正萎頓在棺尾一角,如同被遺棄的破布。
整個棺內(nèi),干凈得詭異。沒有掙扎的痕跡,沒有尸體的殘留,甚至沒有一絲一毫屬于活人或死人的氣息。只有那套疊放整齊的嫁衣,在無聲地嘲笑著世人的恐懼與愚昧。
“噗——!”柳承宗只覺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眼前一黑,一口鮮血狂噴而出,星星點點濺在那套刺目的猩紅嫁衣上!他身體晃了晃,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軟軟地癱倒在冰冷的棺槨旁,眼睛瞪得滾圓,死死盯著那空蕩蕩的棺材,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巨大的驚駭和絕望徹底吞噬了他。
管家和家丁們看著空棺和噴血的柳承宗,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臉上只剩下死灰般的恐懼和茫然。山坳里的鬼哭聲,不知何時,悄然停歇了。只有夜風(fēng)穿過狹窄的山口,發(fā)出更加凄厲悠長的嗚咽。
送親的隊伍徹底潰散,如同被驚散的螻蟻,哭喊著、連滾爬爬地逃離這恐怖的山坳,連那口裝著趙家幼子的小黑棺都棄之不顧。柳承宗被管家和家丁死命拖拽著,如同拖著一具行尸走肉,失魂落魄地消失在黑暗的山道上。
山坳重歸死寂。慘白的燈籠滾落在地,燭火早已熄滅。只有那口覆蓋著猩紅蓋頭、內(nèi)里卻空空如也的巨大楠木棺槨,如同一個巨大而荒誕的墳?zāi)梗o靜地躺在冰冷的山地上。
三天后。清晨。
涼州城外三十里,一片人跡罕至、荒草叢生的亂葬崗。這里是窮苦人、無主孤魂和橫死之人的最終歸宿。低矮歪斜的墳包如同癩痢頭般遍布山崗,枯黃的蒿草在晨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腐爛和一種揮之不去的死氣。
一個衣衫襤褸、靠撿拾荒墳祭品為生的老乞丐,縮著脖子在墳堆間逡巡。他踢開一塊腐朽的爛木板,目光突然被一座明顯是剛堆起不久的新墳吸引。這墳包很小,土色新鮮,連根草都沒長出來,與周圍那些破敗的老墳格格不入。更奇怪的是,墳前既無墓碑,也無香燭紙錢,光禿禿的。
老乞丐啐了一口,嘟囔著“窮鬼”,正欲轉(zhuǎn)身離開,眼角的余光卻瞥見墳包正前方的泥土里,似乎插著什么東西。
他好奇地湊近幾步,蹲下身。
只見一支通體暗紅、如同凝固血液雕琢而成的玉簪,正穩(wěn)穩(wěn)地插在新墳濕潤的泥土里!簪頭的玉蟬栩栩如生,薄翅在微涼的晨光中仿佛要振翅欲飛!那妖異的血光在清冷的晨霧中流轉(zhuǎn),散發(fā)出一種驚心動魄的邪魅之美!
而最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是——玉蟬那微張的口器尖端,一滴粘稠得如同膠質(zhì)、呈現(xiàn)出暗紅近黑色澤的液體,正顫巍巍地凝聚著,欲滴未滴。那液體的顏色和質(zhì)感,像極了……凝固的、腐敗的血液!
老乞丐渾濁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他怪叫一聲,連滾爬爬地逃離了這座詭異的新墳,連滾帶爬,仿佛身后有厲鬼索命。
亂葬崗重歸死寂。只有那支滴血的玉蟬簪,如同一個無聲的祭品,又像是一個冰冷的嘲諷,穩(wěn)穩(wěn)地插在新墳之前,在初升的朝陽下,折射著妖異而凄艷的血光。風(fēng)過荒崗,枯草嗚咽,如同無數(shù)亡魂在竊竊私語,訴說著一個剛剛開始、卻遠未結(jié)束的恐怖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