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沉香燼落憶前塵
柳含煙怨毒的詛咒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鑿穿了蘇青檀的心防,留下一個鮮血淋漓、寒氣四溢的巨大空洞。鋪子里死寂一片,福伯和阿貴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瑟縮在角落,大氣不敢出。唯有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柳含煙帶來的那股混合著牢獄霉味與瘋狂怨毒的陰冷氣息,以及那句如同跗骨之蛆的惡毒預言——“下一個爛成一攤臭肉的……”
蘇青檀僵立在原地,身體冰冷僵硬得如同冰雕。祖父蘇淮安臨終前那駭人的景象——曾經(jīng)溫和清癯的面容被高熱灼燒得扭曲變形,七竅滲出暗紅的血絲,皮膚上蔓延開青黑色的、迅速潰爛流膿的恐怖斑塊,絕望痛苦的呻吟,混雜著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這些被她強行塵封在記憶最深處、刻意遺忘的噩夢碎片,此刻被柳含煙殘忍地撕開,血淋淋地、無比清晰地在她眼前瘋狂閃回、放大!與那“藍蝶淚”“蝕髓腐臟”、“肌膚潰敗”的特性,完美地、恐怖地重疊在一起!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嘯般瞬間將她淹沒,緊隨其后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無邊的憤怒!她的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格格作響,眼前陣陣發(fā)黑,幾乎要栽倒在地。
就在這時,一股清冽而熟悉的藥草氣息,絲絲縷縷,頑強地從腰間那個小小的香囊中滲透出來,鉆入她的鼻端。這氣息……是沈硯親手調(diào)配的!它像一道微弱卻堅韌的暖流,刺破了那幾乎要將她吞噬的冰冷黑暗和血腥幻象。她猛地吸了一口氣,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幾乎是本能地,用盡全身力氣攥緊了那個香囊!指尖深深陷入柔軟的布料,感受著里面藥材的堅硬輪廓,仿佛這樣就能汲取到沈硯賦予的力量。
“靜待云開,必有分曉,守心如一,勿懼勿疑……” 腦海中,素箋上那冷峻而堅定的字跡再次浮現(xiàn)。沈硯……他在行動!他在為她劈開這片黑暗!她不能倒在這里!她要活著,活著看到真相,活著為祖父討回公道!
求生的意志和對真相的渴望,暫時壓倒了那滅頂?shù)目謶峙c悲痛。她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動著僵硬的脖頸,目光越過空蕩蕩的柜臺,落在了鋪子最里面、供奉在小小神龕里的那個褪色的牌位之上——“先考蘇公諱淮安之位”。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瞬間攫住了她。身體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她一步一步,腳步虛浮地走向那個小小的神龕。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刀尖上,踩在祖父當年痛苦掙扎的血路上。
她在牌位前停下,顫抖著手,從旁邊的香筒里抽出三支線香。點燃,青煙裊裊升起,帶著淡淡的檀木氣息,漸漸驅散了鼻尖殘留的柳含煙的惡念和記憶中的腐臭。
香煙繚繞中,視線變得朦朧。眼前褪色的牌位、簡陋的神龕、彌漫著陳舊木料與殘余香料氣息的鋪子……這一切的寒酸與沒落,與眼前升騰的煙霧交織,仿佛化作了一條時光的通道,將她猛地拽回了那個早已逝去、卻刻骨銘心的歲月——蘇家還未曾跌落塵埃,尚是云京杏林翹楚的時光。
那是她七八歲的年紀。記憶中的“家”,并非這間彌漫著市井煙火氣的香鋪,而是位于城東清貴坊、一座三進帶花園的雅致宅院??諝庵谐D陱浡蹇喽钊诵陌驳纳系人幉南銡猓侨缃襁@混雜著陳木與各種香料的復雜氣味。祖父蘇淮安,是宮中太醫(yī)院頗受器重的御醫(yī),醫(yī)術精湛,為人清正端方,深受同僚敬重。他面容清癯,目光睿智而溫和,最愛在書房那扇臨窗的大書案前,或研讀厚厚的醫(yī)典,或提筆寫下心得,或教導年幼的她辨識藥材。
“阿檀,你看,這是百年老山參,補氣固元的圣品,須如人形,紋若旋螺者為上……”
“這是川貝母,清熱化痰,你摸摸,是不是像懷中抱月?……”
祖父的聲音溫和而清晰,帶著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他的書房,是蘇青檀的樂園。高大的紫檀木書架上,堆滿了泛黃的醫(yī)書、藥典、手札。博古架上,擺放著形態(tài)各異的珍稀藥材標本和精巧的制藥器具。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灑進來,在光潔的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那時的蘇家,雖非大富大貴,卻門楣清貴,往來皆是杏林名宿或文雅之士,日子過得寧靜而體面。
父親蘇文柏,繼承了祖父的衣缽,雖未入太醫(yī)院,卻在云京開了一家頗有名氣的醫(yī)館“濟安堂”,醫(yī)術仁心,有口皆碑。母親溫婉賢淑,將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條。她是父母捧在手心的明珠,是祖父最疼愛的小孫女。生活如同春日暖陽下的溪流,清澈、溫暖,帶著藥草的芬芳,緩緩流淌,仿佛一眼就能望見安穩(wěn)平順的未來。
然而,所有的美好,都在她十歲那年的深秋,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怪病”徹底擊碎。
祖父先是精神恍惚,時常對著空處喃喃自語,仿佛在與看不見的人對話。接著,他開始高燒不退,整夜整夜地驚悸囈語。御醫(yī)院的同僚們輪番診治,湯藥灌下去無數(shù),卻如同泥牛入海。祖父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敗下去,原本清瘦的臉頰迅速凹陷,皮膚失去了光澤,開始出現(xiàn)詭異的青黑色斑點。最可怕的是,那些斑點迅速擴大、潰爛,滲出黃綠色的膿水,散發(fā)出令人作嘔的惡臭……曾經(jīng)溫雅清正的祖父,在極度的痛苦和神志不清中,變成了一具不斷潰爛的、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活尸!
御醫(yī)院傾盡全力,最終也只能無奈地給出一個含糊其辭的結論:“染上罕見惡疾,狀若時疫,藥石罔效?!?祖父在無盡的痛苦和屈辱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氣。蘇家的天,塌了。
祖父的“怪病”和慘死,如同一個巨大的污點,籠罩了整個蘇家。宮中隱隱有流言,說蘇御醫(yī)是染了不潔之癥,或是觸犯了什么禁忌。父親蘇文柏悲痛欲絕,性情大變,變得沉默寡言,疑神疑鬼。他執(zhí)拗地認為是自己醫(yī)術不精,未能救回父親,巨大的自責和外界無形的壓力,讓他再也無法拿起銀針,面對病人。他親手關閉了寄托著無數(shù)心血的“濟安堂”。
失去了頂梁柱,又失去了主要的生計來源,蘇家的境況一落千丈。為了維持生計,也為了逃避那揮之不去的陰影和流言蜚語,父親變賣了城東的宅院,用所剩不多的積蓄,盤下了如今這間位于城南、位置偏僻、經(jīng)營不善的老香鋪“蘇記”。
“蘇家……不能斷了根?!备赣H撫摸著“蘇記”那塊蒙塵的老招牌,聲音沙啞而疲憊,眼中是深深的絕望和一絲強撐的執(zhí)念,“我們……還有香料。你祖父……當年也精于此道……留下一本手札……” 從此,蘇家從受人尊敬的御醫(yī)世家,跌入了需要為柴米油鹽斤斤計較的商賈行列。巨大的落差,世態(tài)炎涼,讓本就抑郁的父親更加消沉,身體也每況愈下。
母親在操勞和憂心中,沒過幾年也郁郁而終。偌大的蘇家,只剩下年幼的蘇青檀和日漸衰老、沉浸在喪子喪妻之痛中無法自拔的老父,守著這間日漸蕭條的香鋪。曾經(jīng)縈繞在蘇府上空的清苦藥香,徹底被市井的煙火氣和香鋪里復雜陳舊的香料氣味所取代。那本祖父留下的、記載著一些罕見香料和古方的殘破手札,成了父親最后的精神寄托,也成了蘇青檀在絕望中摸索重振家業(yè)的唯一微光。
父親最終也沒能走出陰影,在蘇青檀十四歲那年,在一個寒冷的冬夜,帶著無盡的遺憾和對祖父死因的深深疑惑,追隨祖父和母親而去。彌留之際,他緊緊抓著蘇青檀的手,渾濁的眼中充滿了不甘和憂慮:“阿檀……蘇記……你祖父……他……死得冤啊……” 這句未盡的話語,如同沉重的枷鎖,壓在了蘇青檀稚嫩的肩膀上。
線香燃盡,最后一縷青煙消散在空氣中。冰冷的現(xiàn)實如同潮水般重新涌回。
蘇青檀依舊站在簡陋的神龕前,指尖冰涼,臉上早已淚痕交錯。牌位上祖父的名字,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
“死得冤啊……” 父親臨終前那痛苦不甘的嘶語,與柳含煙怨毒的詛咒——“你祖父到底是怎么死的?”——在耳邊瘋狂交織、轟鳴!
原來,祖父并非死于什么“罕見惡疾”或“時疫”!他是被人用“藍蝶淚”這種陰險歹毒的奇毒,活活折磨致死!蘇家的沒落,父親的消沉早逝,她從一個無憂無慮的官家小姐淪為需要拋頭露面、苦苦支撐破敗香鋪的孤女……這一切悲劇的源頭,都始于祖父那場慘絕人寰的“怪病”!
“藍蝶淚”……這不僅是眼前威脅她性命的毒物,更是纏繞蘇家三代、帶來無盡血淚與毀滅的詛咒!它像一條無形的、淬毒的鎖鏈,從祖父冰冷的尸骨上延伸出來,死死地纏繞著她,要將她拖入同樣的深淵!
巨大的悲痛轉化為焚心蝕骨的恨意!她猛地抬起頭,淚水沖刷過的眼眸,此刻燃燒著前所未有的火焰!那火焰中,有對祖父慘死的錐心之痛,有對家族沒落的刻骨之恨,有對幕后黑手滔天的憤怒,更有一種破釜沉舟、玉石俱焚的決絕!
她不再是那個只想著重振家業(yè)的小香娘。柳含煙、謝云洲,還有那隱藏在更深處的、用“藍蝶淚”毒殺祖父的黑手……他們是蘇家血債的債主!她要討還!用盡一切辦法!
目光再次落到腰間那個小小的香囊上,落到懷中那個緊貼心口的冰涼玉瓶上,最后,定格在袖中那張寫著“靜待云開,必有分曉”的素箋上。
沈硯……他是否已經(jīng)知道這一切?他追查“藍蝶淚”,是否也觸及了這陳年的血案?
她緊緊攥著香囊和玉瓶,如同攥住了復仇的劍與盾。祖父的牌位在燭光下沉默著,仿佛在無聲地凝視著她,也凝視著這條以血淚鋪就、注定無法回頭的復仇之路。
蘇記香鋪外,暮色四合,將這座喧囂的城市緩緩籠罩。而蘇青檀的心中,復仇的火焰,正沖破悲傷與恐懼的灰燼,熊熊燃燒起來。她不再是浮萍,她是背負著血海深仇的引火之薪,只待那燎原的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