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寒風(fēng)卷著細(xì)碎的雪沫,撲打在將軍府冰冷的青石臺階上。
府邸深處,書房里卻燈火通明,氣氛凝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
林晚裹著厚厚的狐裘,依舊覺得寒氣從骨頭縫里往外鉆。
她靠坐在鋪著軟墊的太師椅里,臉色在燭光下白得像紙,只有顴骨處因?yàn)榈蜔龤埩糁稽c(diǎn)不正常的紅暈。
案幾上堆滿了攤開的賬冊、名冊,還有一張簡陋得只有幾道墨跡的北境輿圖。
她手里緊緊攥著一支通體烏黑的短箭,冰冷的金屬箭桿硌著掌心,仿佛要將那點(diǎn)僅存的暖意也吸走。
秦山一身風(fēng)塵仆仆的寒氣,大步流星地走了進(jìn)來,甲胄上凝結(jié)著細(xì)小的冰凌。
他臉上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但眼神卻銳利如鷹。
“夫人!第一批車隊,由趙勇帶著三十個兄弟押送,十車藥材,五車烈酒,十車棉布繃帶,已按您的吩咐,在丑時初刻悄悄從西門出城了!走的是老牛嶺那條廢棄的官道,雖然繞遠(yuǎn)些,但勝在隱蔽!”秦山語速很快,帶著軍人的干練。
林晚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一點(diǎn),但依舊緊繃:“路上積雪如何?老牛嶺那段山路,可還能通行?”
“雪很深,車輪陷進(jìn)去不少次,弟兄們連推帶拉,費(fèi)了好大勁?!鼻厣侥税涯樕系暮畾猓安贿^趙勇那小子機(jī)靈,帶足了撬棍和麻繩,也備了砍刀,遇到被雪壓斷的樹枝擋路就現(xiàn)砍。屬下離開時,他們已過了最險的那段鷹愁澗,后面路雖難走,但應(yīng)該能通。按腳程算,最快……也得四天半才能到朔風(fēng)城下?!?/p>
四天半……林晚的心又沉了下去。沈硯只給了五天期限!這第一批,還只是杯水車薪!她強(qiáng)迫自己冷靜:“第二批呢?老孫頭那邊掃貨掃得如何?”
“第二批正在裝車!”秦山立刻道,“老孫頭那邊收獲不?。〕抢锎笮∷庝伇凰芰藗€遍,加上庫房清出來的,還有夫人您讓變賣的那批暫時用不上的錦緞?chuàng)Q來的銀子買的,湊了足足十五車外傷藥材!烈酒又湊了八車,棉布繃帶也湊了十二車!這次由錢老五帶四十個兄弟押送,準(zhǔn)備天亮就出發(fā),走官道!快馬加鞭,晝夜不停!拼著三天三夜不睡覺,也要在四天內(nèi)送到!”
“好!”林晚眼中閃過一絲亮光,這是目前最好的消息了,“告訴錢老五,路上不許停!人歇車馬不歇!到了地方,我親自為他請功!”
“是!”秦山應(yīng)道,隨即臉上又蒙上一層陰霾,“只是……夫人,第三批……恐怕難了。庫房是真空了,老孫頭把城里能買到的也幾乎掃光了。剩下的藥鋪要么是真沒貨,要么就是坐地起價,獅子大開口!一株普通三七,要價是平日的十倍!簡直是趁火打劫!”
林晚的指尖猛地掐緊了手中的短箭,冰冷的箭簇刺得掌心微痛。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怒意:“有多少算多少!蒼蠅腿也是肉!讓老孫頭繼續(xù)盯著!價格……只要不離譜到天上去,先買下來!銀子不夠……”她目光掃過這間布置雅致卻處處透著冷清的書房,“我房里那幾件沒動過的頭面首飾,還有庫房里那幾匹御賜的云錦,都拿去典當(dāng)行!立刻換成現(xiàn)銀!告訴當(dāng)鋪掌柜,這是救命的軍需,他若敢壓價……”
“屬下明白!”秦山眼中閃過一絲痛惜,那些可都是御賜之物和夫人壓箱底的體己啊!但他更明白此刻軍情的緊急,“屬下這就去辦!絕不讓那些黑心商人占了便宜去!”
“還有,”林晚叫住轉(zhuǎn)身欲走的秦山,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派去各州府催糧催藥的信使……有消息傳回嗎?”
秦山腳步頓住,臉色更加難看,沉重地?fù)u了搖頭:“派出去六撥快馬,只回來了兩撥。一個說青州知府推說府庫空虛,只能湊出五百石陳米,還在籌措;另一個說云州附近的懷遠(yuǎn)鎮(zhèn)被小股流寇襲擾,道路不通,藥材車隊被堵在半路了……其他的……尚無音訊。大雪封山,信使恐怕也……”
后面的話他沒說下去,但林晚已經(jīng)懂了。指望后方州府是指望不上了。遠(yuǎn)水解不了近渴!所有的壓力,都落在了她和這座將軍府,以及那幾支在風(fēng)雪中艱難跋涉的車隊上!
一股沉重的無力感再次襲來,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她低頭,看著手中那支冰冷的短箭,箭桿末端那個潦草的“靶心”記號,仿佛也失去了溫度。
就在這時,書房門被猛地推開!一個渾身是雪、臉上帶著一道新鮮血痕的親兵踉蹌著沖了進(jìn)來,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嘶啞,帶著哭腔和極致的驚恐:
“夫人!秦副將!不好了!出事了!”
林晚和秦山的心同時提到了嗓子眼!
“快說!怎么回事?!”秦山一個箭步?jīng)_過去,厲聲喝問。
那親兵喘著粗氣,臉上血痕猙獰:“是……是第一批車隊!趙頭兒他們……在……在老牛嶺的野狼峪……遇襲了!”
“什么?!”林晚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被旁邊的翠荷死死扶住才沒倒下。她死死盯著那報信的親兵,聲音都在發(fā)抖:“趙勇呢?!車隊呢?!”
“是……是馬匪!好大一群!少說上百人!裝備精良,不像是普通劫道的!”親兵聲音發(fā)顫,“他們……他們像是早就埋伏在那里!車隊剛進(jìn)野狼峪那狹窄的山道,滾木礌石就從兩邊山上砸下來!兄弟們……兄弟們死傷慘重!趙頭兒……趙頭兒帶人拼死斷后,讓……讓屬下拼死沖出來報信!屬下沖出來時,看到……看到好幾車藥材……被……被點(diǎn)著了!火……火好大!”
轟——!
林晚只覺得腦子里像炸開了一樣!眼前陣陣發(fā)黑!藥材被燒了?!那是救命的藥!是沈硯和朔風(fēng)城守軍最后的希望!野狼峪……那條廢棄的官道,是她為了避開可能的耳目親自選的!怎么會……怎么會恰好有裝備精良的馬匪埋伏在那里?!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這不是意外!絕不是!
“趙勇……趙勇他們……”秦山雙目赤紅,一把抓住報信親兵的衣領(lǐng),聲音如同受傷的野獸。
親兵滿臉是淚,痛苦地?fù)u頭:“屬下……屬下不知道……火太大……煙也大……只聽到……聽到趙頭兒的喊殺聲……越來越弱……”
秦山猛地松開手,踉蹌后退一步,鐵塔般的身軀竟有些搖晃。趙勇,那是跟著他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老兄弟!
書房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燭火燃燒的噼啪聲和那親兵壓抑的啜泣。沉重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每一個人。
林晚的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冰冷的短箭幾乎要嵌進(jìn)她的掌心。藥材被燒,押送的兄弟生死不明,朔風(fēng)城的希望被攔腰斬斷……怎么辦?怎么辦?!
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一絲鐵銹般的腥甜。劇痛讓她混亂的思緒強(qiáng)行凝聚。不能亂!現(xiàn)在更不能亂!
她猛地抬起頭,蒼白的臉上沒有淚,只有一種被逼到絕境后迸發(fā)出的、近乎瘋狂的冷靜和決絕!那雙因?yàn)椴∪醵@得格外大的眼睛,此刻亮得驚人,如同寒夜里燃燒的星辰。
“秦山!”她的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帶著斬釘截鐵的力量,“立刻!派你手下腳程最快的斥候!帶上我的信物!”她飛快地從腰間解下一枚小巧的玉環(huán)——那是原主林晚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了,“騎最好的馬!抄最近的小路!不惜跑死馬!給我追上錢老五的第二批車隊!”
秦山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希望的光:“夫人的意思是?”
“讓他們立刻改道!”林晚語速極快,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放棄官道!也走老牛嶺!但不是野狼峪!繞開它!走更西邊、更險的斷魂崖!那條路知道的人更少!馬匪絕對想不到我們還敢走更險的路!告訴錢老五,車隊分散開!化整為零!能走多少是多少!務(wù)必把東西送到!告訴他,這是最后的希望!”
秦山倒吸一口涼氣!斷魂崖?!那條路比野狼峪還要險峻十倍!大雪封山,稍有不慎就是車毀人亡!但……這確實(shí)是避開埋伏、出其不意的唯一辦法了!
“屬下……遵命!”秦山?jīng)]有半分猶豫,眼中重新燃起決死的光芒!他一把抓過林晚遞來的玉環(huán),轉(zhuǎn)身就要沖出去。
“等等!”林晚叫住他,目光轉(zhuǎn)向地上那個滿臉血污、驚魂未定的報信親兵,“你,叫什么名字?”
“屬……屬下王二狗……”親兵連忙回答。
“王二狗,”林晚看著他,眼神銳利,“你熟悉老牛嶺的地形,對嗎?敢不敢再回去一趟?”
王二狗身體一抖,眼中閃過恐懼,但看到林晚那雙沉靜得可怕的眼睛,又想起生死不明的趙頭兒和兄弟們,一股血?dú)饷偷貨_上頭頂!他狠狠一抹臉上的血淚,挺直胸膛:“敢!夫人您吩咐!”
“好!”林晚眼中閃過一絲贊許,“你帶上府里最好的金瘡藥和干糧,再帶兩個熟悉地形的兄弟,立刻返回野狼峪附近!不要靠近戰(zhàn)場,在安全的地方隱蔽!給我盯死了!看看那伙‘馬匪’是什么來路!看看他們燒了車之后往哪里撤!看看……有沒有我們兄弟的活口!”最后幾個字,她說得異常艱難。
“是!屬下明白!”王二狗重重磕了個頭,爬起來就往外沖。
秦山看著王二狗的背影,又看看主位上那個臉色蒼白如紙、眼神卻亮得驚人的女子,胸中熱血翻涌,敬佩與擔(dān)憂交織。
他抱拳沉聲道:“夫人放心!屬下這就去安排斥候!斷魂崖……屬下親自去接應(yīng)錢老五!”他轉(zhuǎn)身,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大步?jīng)_入了門外的風(fēng)雪之中。
書房里再次只剩下林晚和翠荷。
翠荷看著林晚搖搖欲墜的身體和毫無血色的臉,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夫人……您歇歇吧……您這樣……身子怎么受得了啊……”
林晚無力地靠回椅背,渾身脫力,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
她緩緩攤開緊握的手掌,那支冰冷的短箭靜靜躺在掌心,箭桿末端那個潦草的“靶心”記號,在燭光下顯得格外清晰。
她用手指輕輕摩挲著那個記號,感受著那粗糙的刻痕。沈硯……你現(xiàn)在,是不是也在經(jīng)歷著同樣的絕望和掙扎?朔風(fēng)城下,箭矢如雨……
窗外,呼嘯的寒風(fēng)卷著更大的雪片,猛烈地拍打著窗欞,發(fā)出嗚嗚的悲鳴,如同戰(zhàn)場上的號角與哀歌。漆黑的夜幕下,仿佛有無數(shù)的烽煙在看不見的遠(yuǎn)方,沖天而起。
林晚閉上眼,將那支冰冷的短箭緊緊貼在劇烈跳動的心口。箭簇的尖端刺著皮膚,帶來清晰的痛感。
沈硯,你一定要撐??!
我們的藥……一定會送到!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