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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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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漸濃,翊坤宮后苑的菊花開到了極盛。金燦燦的姚黃,素雅如雪的玉翎管,還有那花瓣卷曲如龍爪的帥旗,在澄澈的秋陽下潑灑著濃烈的色彩,空氣里浮動著清冽的冷香。

連著幾日,華妃的心情似乎都不錯?;蛟S是沈清溪精心調(diào)配的藥膳和規(guī)律的作息起了微效,或許是秋高氣爽的天氣令人心曠,又或許是……身邊有了一個安靜、妥帖、能讓她偶爾卸下心防的人。

午后散步幾乎成了定例。她不再需要頌芝時刻攙扶,有時甚至會獨自走在前面幾步,步履輕盈了些,煙霞色的常服在菊花叢中掠過,如同一抹流動的云霞。

沈清溪照例跟在幾步之后,保持著恭敬的距離。她看著華妃的背影,那份在心底悄然滋長的喜歡,如同藤蔓纏繞著心房,日益緊密。

這幾日的華妃,褪去了許多尖銳的棱角,在暖陽和花香中,顯露出一種近乎慵懶的平和,偶爾回眸時,眼波流轉(zhuǎn)間也少了幾分審視,多了幾分沈清溪不敢深究的柔和。

今日,華妃甚至心血來潮,讓沈清溪為她誦讀幾首詠菊的詩。沈清溪挑了些意境清遠、不涉哀怨的詞句,清朗的聲音在花園里流淌。華妃斜倚在暖亭的美人靠上,半閉著眼聽著,陽光在她精致的側(cè)臉上跳躍。

沈清溪讀得認真,目光偶爾掠過華妃舒展的眉心和微揚的唇角,心中便涌起一股難言的滿足和暖意。這一刻,歲月仿佛靜好得不真實,讓她幾乎忘卻了身份的秘密和深宮的險惡。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沈清溪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華妃輕輕“嗯”了一聲,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精致的玉蘭繡紋,唇角那抹弧度更深了些。她似乎很享受這種寧靜的陪伴。

然而,深宮的平靜,從來都是脆弱的假象。

一個面生的太監(jiān)急匆匆地穿過花園,在周寧海耳邊低語了幾句。周寧海臉色微變,快步走到暖亭外,躬身低聲道:“娘娘,養(yǎng)心殿的小夏子來傳話……皇上……皇上說政務繁忙,晚膳……不過來了,讓您……自行用膳?!?/p>

周寧海的聲音壓得很低,但在這靜謐的花園里,每一個字都清晰地鉆進了沈清溪的耳朵里。

華妃臉上那抹慵懶的笑意瞬間凝固。她緩緩睜開眼,那雙鳳眸里剛剛還流淌的暖意頃刻間被冰冷的陰霾吞噬。她坐直了身體,沒有立刻發(fā)作,只是冷冷地問:“去了哪里?”

周寧海的頭垂得更低,聲音幾不可聞:“……聽說是……去了儲秀宮新封的……李貴人處。”

“李貴人?” 華妃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刺痛后的難以置信和狂怒,“一個剛?cè)雽m、連封號都透著寒酸賤氣的玩意兒?!也配讓皇上連本宮這里都不來了?!” 她猛地站起身,寬大的衣袖帶倒了石桌上那盞沈清溪剛為她斟上的尚冒著熱氣的菊花茶!

“嘩啦——!” 精致的青瓷茶盞摔得粉碎,滾燙的茶水和金黃的菊花瓣濺了一地,氤氳的熱氣瞬間被冰冷的怒意驅(qū)散。

這聲響如同一個信號。華妃壓抑的怒火如同火山般噴發(fā)!

“廢物!一群廢物!” 她厲聲呵斥,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掃過亭外侍立的宮女太監(jiān),“連個茶盞都端不穩(wěn)!要你們何用?!” 她根本不管那茶盞是自己拂落的,只是怒火需要一個宣泄口。

離得最近的一個小宮女嚇得渾身發(fā)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聲音帶著哭腔。

“該死?你是該死!” 華妃的聲音冰冷刺骨,帶著一種殘忍的快意,“來人!把這沒用的東西拖下去!掌嘴五十!讓她好好記住,在翊坤宮當差,手腳不干凈是什么下場!”

“娘娘饒命!娘娘饒命?。 ?小宮女驚恐地尖叫起來,涕淚橫流。

兩個身材粗壯的太監(jiān)立刻上前,如同拖死狗般將那哭嚎掙扎的小宮女往外拖。凄厲的哭求聲劃破了花園的寧靜,驚飛了枝頭的鳥雀。

沈清溪如同被一盆冰水從頭澆下,渾身冰冷,僵在原地!剛才還沉浸在暖陽詩韻中的溫馨瞬間被眼前這殘忍血腥的一幕撕得粉碎!她眼睜睜看著那小宮女被拖走,臉上瞬間褪盡了血色,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惡心。

這……這就是真實的年世蘭?那個她曾隔著屏幕心疼、此刻心中悄然喜歡的女人?那個在暖陽下慵懶聽詩、偶爾展露脆弱的身影,與眼前這個因為帝王一點冷落就遷怒無辜、下令掌嘴五十的狠戾華妃,竟是同一個人?!

巨大的沖擊和強烈的反差讓沈清溪的大腦一片空白,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幾乎無法呼吸。粉絲濾鏡在現(xiàn)實的鐵錘下,瞬間裂開無數(shù)道縫隙。

“怎么?沈太醫(yī)覺得本宮罰得重了?” 華妃冰冷的聲音如同毒蛇,驟然在沈清溪耳邊響起。

沈清溪猛地回神,對上華妃那雙燃燒著怒火、卻又帶著殘忍笑意的鳳眸。那眼神里沒有一絲溫度,只有不顧一切的狂怒和需要毀滅來填補的空虛。沈清溪在她眼中,此刻不過是一個可供審視、遷怒的物件。

恐懼瞬間纏上了沈清溪的心臟,讓她渾身僵硬,手腳冰涼。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喉嚨卻像被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她想說那宮女何其無辜,想說五十掌嘴足以毀了一個女子的臉甚至性命,想說……可對上華妃那瘋狂而冰冷的眼神,所有的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

“嗯?” 華妃向前逼近一步,身上那馥郁的暖香此刻聞起來卻帶著一股血腥的甜膩,令人作嘔。她的護甲幾乎要戳到沈清溪蒼白的臉上,“本宮在問你話!”

“微……微臣不敢!” 沈清溪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她猛地低下頭,避開那噬人的目光,“娘娘……娘娘自有決斷?!?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充滿了屈辱和恐懼。

“不敢?” 華妃冷笑一聲,那笑聲尖銳刺耳,“本宮看你臉色白得像紙,手抖得跟篩糠似的!是被嚇著了?還是……在可憐那個賤婢?” 她的話語如同淬毒的針,狠狠扎進沈清溪的心。

沈清溪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一絲血腥味。她不敢回答,也不能回答。她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忍不住質(zhì)問,就會暴露內(nèi)心的恐懼和……那正在崩塌的、名為“喜歡”的幻象。

“哼!” 華妃見她這副鵪鶉樣,似乎覺得無趣,滿腔的怒火轉(zhuǎn)向了其他人。她指著跪了一地的宮人,厲聲叱罵:“都跪著做什么?裝死嗎?還不把這污穢收拾干凈!要是讓本宮再看到一點臟東西,你們的下場比她還慘!”

宮人們?nèi)缑纱笊?,連滾爬爬地開始清理地上的碎片和茶漬,動作快得像身后有惡鬼追趕,大氣都不敢出?;▓@里只剩下壓抑的清掃聲和華妃急促而憤怒的喘息。

沈清溪垂著頭,視線模糊地盯著地上那片迅速被抹去的水漬和菊花殘骸。那破碎的青瓷,那零落的花瓣,仿佛就是她心中剛剛還美好的幻夢。

耳邊似乎還回蕩著小宮女凄厲的哭求,胃里的翻騰更加劇烈。她感到一陣眩暈,身體微微搖晃。

華妃發(fā)泄了一通,胸中的怒火似乎平息了一些,但那份被冷落的委屈和怨恨卻沉淀下來,化作更深的陰郁。她瞥了一眼旁邊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的沈清溪,眉頭不耐地蹙起,揮了揮手,語氣帶著極致的煩躁:“你也滾!別在這里礙本宮的眼!看到你這副樣子就心煩!”

沈清溪如蒙大赦,踉蹌著行禮告退,幾乎逃也似的退下。她不敢再看華妃一眼,轉(zhuǎn)身快步離開這個剛剛還充滿暖陽詩韻,此刻卻如同修羅場般的花園。

沈清溪腳步虛浮地回到自己那間安靜的小院,關(guān)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才敢大口喘氣。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緊貼在身上,帶來刺骨的寒意。她滑坐在地上,抱著膝蓋,將臉深深埋進臂彎。

眼前不斷閃現(xiàn)著華妃那張因暴怒而扭曲的美麗臉龐,閃現(xiàn)著那被拖走的小宮女絕望的眼神,閃現(xiàn)著地上破碎的瓷片和零落的花瓣……恐懼、惡心、失望、還有那被狠狠撕碎的心疼,各種情緒如同洶涌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

“怎么會這樣……” 她低聲地呢喃,聲音帶著哭腔。她喜歡的,是那個驕傲明艷、敢愛敢恨,即使結(jié)局悲情也帶著一份壯烈的華妃??涩F(xiàn)實中,她看到的卻是如此狠戾、如此視人命如草芥的殘忍。

那份悄然滋生的喜歡,在此刻顯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合時宜。濾鏡碎了一地,只剩下冰冷的碎片,扎得她鮮血淋漓。

“沈太醫(yī)?” 門外傳來頌芝刻意壓低的聲音。

沈清溪猛地一驚,慌忙擦掉眼角的濕意,強撐著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袍,才啞聲道:“頌芝姑娘,請進。”

頌芝推門進來,手里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安神湯。她看著沈清溪蒼白的臉和通紅的眼眶,輕輕嘆了口氣,將湯碗放在桌上。

“沈太醫(yī),嚇著了吧?” 頌芝的語氣帶著一絲復雜的同情,但更多的是冷靜,“喝碗安神湯,壓壓驚?!?/p>

沈清溪沒有動,只是低聲道:“那位宮女……”

“挨了三十掌,臉腫得厲害,牙也掉了兩顆,被攆去辛者庫了。” 頌芝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一件尋常事,“命是保住了,算是……娘娘開恩?!?/p>

“開恩……” 沈清溪咀嚼著這兩個字,只覺得無比諷刺,胃里又是一陣翻攪。

頌芝看著她,目光帶著洞悉世事的了然,聲音壓得更低:“沈太醫(yī),奴婢知道您心善。但在這翊坤宮,有些事,您得學著看開些。娘娘她……性子烈,眼里容不得沙子,尤其……是在皇上那兒受了委屈的時候。今日這種事,不過是尋常。”

“尋?!?沈清溪喃喃重復。

“是尋常?!?頌芝肯定地點點頭,語氣帶著一絲警告和提醒,“娘娘待您……已是不同。方才在氣頭上,也只是讓您‘滾’,沒動真怒。您要惜福。記住自己的本分,謹言慎行,不該看的別看,不該聽的別聽,不該想的……更別想。安安分分地調(diào)理好娘娘的身子,才是您的出路。莫要……因一時的不忍,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處境?!?/p>

頌芝的話像冰冷的針,刺破了沈清溪最后一絲幻想。她是在提醒她,她看到的不過是冰山一角,華妃的本質(zhì)就是如此。也是在警告她,她所享受的那點特殊“恩寵”,建立在絕對的服從和視而不見之上。一旦越界,她的下場不會比那個小宮女好多少。

“多謝……姑娘提點。微臣……記住了?!?沈清溪的聲音干澀無比。

頌芝點點頭,不再多言,放下湯碗便離開了。

房間里再次只剩下沈清溪一人。她看著桌上那碗熱氣裊裊的安神湯,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頌芝的話在她腦中反復回響。

華光之下,是濃得化不開的陰影。

那在暖陽詩韻中悄然生長的情愫,被一場驟來的暴戾風雨打得七零八落。

是恐懼壓倒一切,徹底封閉心門?還是……在認清這殘酷的陰影后,那份源于最初的心疼與悸動,能否在現(xiàn)實的土壤里,掙扎著找到新的生長方式?

沈清溪不知道。她只覺得前所未有的疲憊和寒冷。她端起那碗安神湯,指尖觸到溫熱的碗壁,卻暖不了那顆墜入冰窟的心。


更新時間:2025-06-24 21:3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