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的陰云,沉甸甸地壓在靠山村殘存的院落上空,濃得化不開。二柱痛苦扭曲的嗬嗬聲如同鈍刀,一下下刮擦著所有人的神經(jīng)。他身上蔓延的灰色鼠毛在昏暗的光線下微微顫動,散發(fā)出一種令人作嘔的穢氣。死亡的氣息混雜著鼠群遠(yuǎn)去的騷臭,彌漫在血腥的空氣中。
“救……救……” 二柱的哀求已經(jīng)變成了無意識的嘶鳴,渾濁的眼睛里只剩下非人的痛苦和對血肉的原始渴望。他指甲縫里那抹刺眼的暗綠色碎屑,在污血中如同毒蛇的信子,死死咬住了方寸的視線。
制藥廠!柳家那座盤踞在村外黑水河上游,如同鋼鐵巨獸般日夜轟鳴、吞吐著污水與秘密的堡壘!二柱修補過它的排水溝!這綠色的東西,只可能來自那里!
“灰瘟散的解藥……或者線索……一定在藥廠!” 方寸的聲音嘶啞干澀,每一個字都牽扯著胸腹間的劇痛。他強(qiáng)行壓下翻涌的氣血,目光掃過絕望的村民,最后落在倚在墻角陰影里、一臉看好戲模樣的黃六郎身上。“黃六郎!契約還在!靠山村若滅,我必死無疑!你也不想被拖下水吧?幫我!”
“幫你?” 黃六郎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嗤笑,幽綠的眼眸里滿是譏諷,“老子憑什么幫你送死?柳家那藥廠是龍?zhí)痘⒀?!里面搗鼓的東西,連老子聞著都犯惡心!就憑你現(xiàn)在這風(fēng)吹就倒的德行?還有這只……” 他嫌棄地瞥了一眼趴在方寸肩頭、努力散發(fā)著微薄灰白光暈的灰小耳,“斷了腿的耗子?”
“憑這個!” 方寸猛地抬起左手,掌心赫然是那半截染血的青銅巡查令碎片!斷裂的茬口在昏暗光線下閃爍著冰冷幽暗的金屬光澤,上面沾滿的九陰之血已經(jīng)凝固成深褐色,卻依舊散發(fā)著一絲令人心悸的、混雜著規(guī)則反噬與不屈意志的獨特氣息。“柳家想借五仙盟的手除掉我,又想用鼠潮滅口!他們怕了!怕我找出真相!這令牌就是證據(jù)!藥廠里,必有他們不想見光的秘密!找到它,不僅能救靠山村,更是撕開柳家偽善面具的刀!”
方寸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狠戾。他死死盯著黃六郎那雙幽綠的眸子,將令牌碎片攥得更緊,鋒利的邊緣再次割破掌心,新鮮的、帶著九陰氣息的滾燙鮮血緩緩滲出,滴落在地。黃六郎狹長的眼睛微微瞇起,幽綠的光芒在方寸掌心的令牌碎片和他不斷滴落的鮮血之間來回掃視。那絲混雜著規(guī)則碎片、九陰血氣和不屈意志的氣息,顯然觸動了他。他嘴角那抹譏誚的弧度慢慢拉平,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陰冷的算計。
“哼……倒有幾分歪理?!?黃六郎冷哼一聲,語氣依舊刻薄,但那股純粹的幸災(zāi)樂禍淡了些,“柳云青那老狐貍,確實越來越礙眼了……” 他話鋒一轉(zhuǎn),目光如同毒針般刺向方寸,“不過,想讓老子當(dāng)打手?做夢!老子最多……給你指條道,順便在你這短命鬼徹底咽氣前,看場好戲?!?/p>
他伸出枯瘦、指甲尖利的手指,朝著村外黑水河上游的方向,虛虛一點?!八帍S后墻,靠河那面,有個被老鼠掏松的狗洞,藏在排水溝的爛泥底下。那是唯一不驚動那些‘門神’的路。” 他口中的“門神”,顯然指的是藥廠的守衛(wèi)。
“至于里面……” 黃六郎嘴角又勾起那抹令人不舒服的冷笑,“自求多福吧。別怪老子沒提醒你,里面的‘人’……可都不是什么善茬?!?他說“人”字時,刻意加重了語氣,帶著一種毛骨悚然的玩味。說完,黃六郎的身形如同融入墨汁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土屋的陰影里,只留下一縷若有若無的、帶著騷氣的陰冷。
“小師傅……” 老村長看著方寸慘白的臉和不斷淌血的手,聲音哽咽,“您……您這身子……” 其他村民也面露不忍和絕望,連黃大仙都只肯指路,不肯幫手,小師傅孤身一人,如何闖那龍?zhí)痘⒀ǎ?/p>
“死不了?!?方寸咬著牙,將涌到喉頭的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他撕下衣襟一角,胡亂纏住左手掌心的傷口,將那半截染血的令牌碎片緊緊裹在里面,如同握著一塊冰冷的烙鐵。他看了一眼氣息越來越微弱、身上灰毛愈發(fā)濃密的二柱,又看了看院外被鼠群肆虐后留下的斷壁殘垣和尚未干涸的血跡。
沒有退路。
“等我回來?!?他丟下三個字,不再看眾人,深吸一口混雜著血腥與絕望的空氣,忍著全身撕裂般的痛楚,一步一挪地,朝著村外黑水河的方向走去。肩頭的灰小耳緊緊抓著他的衣領(lǐng),小小的身體傳遞著微弱卻堅定的暖意,額頭的灰白光暈努力照亮前方泥濘黑暗的小路。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吞沒了靠山村。只有遠(yuǎn)處黑水河沉悶的流淌聲,以及上游那座鋼鐵巨獸——柳家制藥廠隱約傳來的、永不停歇的低沉轟鳴,如同巨獸沉睡的鼾聲,給這死寂的夜增添了幾分詭異的壓迫感。
空氣中彌漫著河水的腥氣、腐爛水草的臭味,以及……一股越來越濃烈的、難以形容的混合怪味——像是熬煮過頭的草藥混合著化學(xué)品的刺鼻,又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聯(lián)想到停尸房的淡淡甜腥。
方寸拖著沉重的身體,沿著泥濘的河岸艱難前行。每一步都牽扯著左肩胛下的冰針詛咒和胸口契約烙印的灼痛,掌心的傷口在粗糙布條的摩擦下更是火辣辣地疼。汗水混合著冰冷的夜露浸透了單薄的衣衫,緊貼在身上,帶來刺骨的寒意。他全靠一股不屈的意志強(qiáng)撐著,九陰體質(zhì)帶來的對陰穢之氣的特殊感應(yīng),在此刻如同放大的痛苦接收器,敏銳地捕捉著空氣中每一絲不祥。
黃六郎指點的“路”就在眼前。
藥廠巨大的、用灰黑色混凝土澆筑的后墻,如同冰冷的懸崖矗立在黑水河邊。墻根下,是一條寬約丈許的露天排水溝,里面翻滾著粘稠、烏黑、散發(fā)著強(qiáng)烈惡臭的污水,水面漂浮著厚厚的油污和各種難以辨別的腐爛雜質(zhì)。刺鼻的氣味幾乎令人窒息。
方寸的目光沿著污濁的水面搜尋。很快,在靠近河岸的一處凹陷的溝壁下方,堆積著厚厚的、被沖刷上來的黑色淤泥和垃圾的地方,他發(fā)現(xiàn)了端倪——那里的淤泥似乎被什么東西反復(fù)翻動過,形成了一個不起眼的、半淹沒在污水里的低矮凹陷。
就是那里!所謂的“狗洞”!
惡臭撲面而來,令人作嘔。方寸沒有絲毫猶豫,深吸一口氣(隨即被嗆得劇烈咳嗽),俯下身,手腳并用地扒開那粘稠冰冷的淤泥。淤泥滑膩冰冷,帶著強(qiáng)烈的腐蝕性氣味,沾滿了他的手臂和衣服。灰小耳機(jī)警地跳到他頭頂,小小的鼻子翕動著,似乎在警惕著什么。
洞口比他想象的更小,僅容一人勉強(qiáng)爬行通過。里面漆黑一片,散發(fā)著更加濃烈、混雜著化學(xué)藥劑和某種生物質(zhì)腐敗的惡臭。污水正從洞口邊緣不斷滲入,發(fā)出汩汩的聲響。
沒有退路。
方寸咬緊牙關(guān),將身體盡量壓低,不顧左肩胛冰針刺入骨髓般的劇痛和胸口契約烙印的灼燒感,一頭扎進(jìn)了那狹窄、污穢、充滿未知恐怖的洞口!
冰冷、粘稠、滑膩的觸感瞬間包裹了全身。惡臭如同實質(zhì),瘋狂地鉆進(jìn)鼻腔,直沖腦髓。污水浸透了本就單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和強(qiáng)烈的腐蝕感透過皮膚傳來。耳邊是污水流淌和自己粗重喘息、心臟狂跳的混合聲響。黑暗吞噬了一切,只有灰小耳額頭那點微弱的灰白光芒,如同風(fēng)中殘燭,勉強(qiáng)照亮前方不足一尺的、流淌著污水的粗糙混凝土管道內(nèi)壁。
爬行,艱難而緩慢。每一次挪動都伴隨著全身骨骼和肌肉的呻吟。不知過了多久,前方隱約透來一絲微弱的光線,還有機(jī)器低沉的嗡鳴聲。
快到出口了!
方寸精神一振,加快速度。然而,就在他即將爬出管道的瞬間,頭頂?shù)幕倚《蝗话l(fā)出一聲極其尖銳、充滿警示的“吱——!”聲!同時,它額頭灰白光芒急促閃爍!
一股強(qiáng)烈的危機(jī)感瞬間攫住方寸!他想也不想,猛地將身體向管道側(cè)壁死死貼去!
嗖!嗖!
兩道冰冷的、帶著破空聲的銳器,幾乎是擦著他的頭皮和后頸射過,狠狠釘在了他剛才頭顱所在位置的混凝土管壁上!發(fā)出沉悶的“咄咄”聲!
是弩箭!帶著鐵銹和血腥味的弩箭!
方寸的心瞬間沉到谷底!被發(fā)現(xiàn)了?不可能!黃六郎指的路……
他屏住呼吸,借著灰小耳微弱的光芒和管道出口透進(jìn)來的昏暗光線,小心翼翼地向前望去。
管道出口連接著一個巨大的、彌漫著刺鼻藥味和濕冷空氣的地下空間。這里似乎是藥廠廢水處理的預(yù)沉淀池區(qū)域。巨大的混凝土池子如同怪獸的胃袋,里面翻滾著顏色詭異(暗綠、深褐、甚至泛著詭異的熒光)、粘稠如粥的渾濁液體,不斷冒出腐敗的氣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惡臭正是從這里散發(fā)出來。
而在其中一個稍小的沉淀池邊緣,方寸看到了令他頭皮發(fā)麻的一幕!
幾條體型碩大的死魚漂浮在粘稠的液面上。這些魚明顯發(fā)生了可怕的畸變——有的渾身腫脹,表皮覆蓋著惡心的肉瘤;有的骨骼扭曲,魚頭呈現(xiàn)出不自然的扭曲角度;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們的眼睛!大部分魚的眼珠都異常凸出,渾濁不堪,但其中幾條……它們的眼眶里,赫然生長著兩對甚至三對大小不一的、死氣沉沉的眼球!
這詭異的景象讓方寸胃里一陣翻騰。然而,更讓他心頭一緊的是沉淀池邊緣的動靜。
兩個穿著柳家制式灰藍(lán)色工裝、身形高大的“人”,正背對著管道出口的方向,如同木樁般僵硬地站在那里。他們手里端著粗糙但威力強(qiáng)勁的硬弩,弩箭的箭頭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幽藍(lán)的光澤,顯然淬了劇毒!剛才那兩箭,就是他們射的!
但奇怪的是,他們射完箭后,并沒有進(jìn)一步搜索,依舊如同雕塑般背對著管道,一動不動。他們的站姿極其僵硬,肩膀不自然地聳著,脖頸似乎無法轉(zhuǎn)動。
方寸強(qiáng)忍著惡心和驚悸,借著沉淀池上方幾盞昏黃防爆燈的光線,仔細(xì)觀察。
不對!
這兩個“守衛(wèi)”的狀態(tài)……太詭異了!他們的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不正常的青灰色,毫無生氣。露在工裝外的脖頸皮膚上,隱隱能看到細(xì)微的、如同電路板紋路般的暗紫色脈絡(luò)!最讓方寸瞳孔驟縮的是他們的眼睛——當(dāng)他冒險微微探出一點頭,從側(cè)面看去時,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守衛(wèi)側(cè)過來的半張臉上,那只眼睛……竟然毫無焦距,瞳孔擴(kuò)散,一片死寂的灰白!如同……死魚的眼睛!尸傀!黃六郎口中“不是善茬”的“人”!柳家竟然用初步煉制的尸傀在看守這最污穢的后區(qū)!
方寸瞬間明白了黃六郎的警告和剛才的襲擊。這些尸傀守衛(wèi)沒有活人的靈智和感官,更像是被設(shè)置了固定警戒區(qū)域的殺戮機(jī)器!他們可能感應(yīng)到了管道出口的“活物”氣息波動,本能地發(fā)動了攻擊!但因為背對著且沒有進(jìn)一步指令,才沒有深入管道追擊。
不能硬闖!以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對付兩個沒有痛覺、力大無窮的尸傀,無異于送死!必須繞過他們!
方寸的目光急速掃視著這個巨大的地下空間。沉淀池之間由狹窄的金屬網(wǎng)格走道連接。走道上方是粗大的、銹跡斑斑的排污管道,正汩汩地向下傾瀉著顏色更加詭異、氣味更加刺鼻的廢水。他的目標(biāo)是找到通往廠區(qū)內(nèi)部的道路,找到儲存藥物或者可能存放“灰瘟散”原料的地方。
灰小耳似乎也感應(yīng)到了主人的意圖,小小的鼻翼急促翕動,額頭的灰白光芒微微轉(zhuǎn)向沉淀池區(qū)域側(cè)后方一條相對干燥、通往黑暗深處的狹窄通道。那里沒有燈光,但空氣的流動似乎有所不同。
就是那里!
方寸屏住呼吸,將身體壓到最低,如同壁虎般緊貼著冰冷滑膩的管道內(nèi)壁,借著沉淀池翻騰污水的聲音和上方排污管道的轟鳴作為掩護(hù),一點點、極其緩慢地向外挪動。他的目光死死鎖定那兩個背對著他的尸傀守衛(wèi),心臟狂跳如擂鼓,每一次輕微的移動都牽動著全身的傷口,冷汗浸透了后背。
一步……兩步……汗水混合著污水泥垢,從額頭滑落,流進(jìn)眼睛,帶來刺痛的酸澀感,他卻不敢眨眼。
就在他大半個身體終于挪出管道,雙腳即將踏上金屬網(wǎng)格走道的瞬間——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卻在此刻如同驚雷般的脆響,從他腳下傳來!是一塊松動的、銹蝕的金屬網(wǎng)格,被他身體的重量壓得向下凹陷,發(fā)出了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糟了!
方寸的心猛地沉入深淵!
幾乎是同時,那兩個如同雕塑般背對著他的尸傀守衛(wèi),猛地轉(zhuǎn)過了身!動作僵硬而迅猛,帶起一股陰風(fēng)!兩張毫無表情、皮膚青灰、雙目死寂灰白的臉,直勾勾地“盯”向了方寸所在的位置!他們手中的硬弩,瞬間抬起,淬毒的幽藍(lán)箭頭,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爍著致命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