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掙扎著從厚重的煙塵與烏云縫隙間投射下幾縷微光,恰好照亮了廢墟中那片刺目的狼藉。
劉子云的身體深陷在亂石堆里,每一次微弱的吸氣都牽扯著胸腔撕裂般的劇痛,混著砂礫和血腥味的空氣艱難地涌入肺腑。曾經(jīng)如臂指使、足以撼山動岳的澎湃真元,此刻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骨髓深處彌漫開來的、令人靈魂都為之冰封的死寂感。
那不是虛弱,而是“空”。
徹徹底底、無邊無際的“空”。
他用盡全力想調(diào)動哪怕一絲一毫的靈力,回應他的只有丹田處那如同碎裂玉瓶般的尖銳劇痛和徹底的虛無。那象征著生命本源的氣海,不僅被廢,更像是被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徹底“挖”走了,只剩一個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散發(fā)著絕望的寒氣。
“……咳…呃……”
喉嚨里溢出的不再是憤怒的咆哮,而是破碎的抽氣聲,夾雜著涌出的、帶著內(nèi)臟碎沫的黑血。他試著想抬起一根手指,肌肉卻像斷弦的木偶,傳來撕裂的抽搐,卻紋絲不動。
視線的邊緣開始模糊、發(fā)暗。曾經(jīng)清晰洞悉千里之外風吹草動的神識,此刻就像蒙上了厚厚的黑布,連感知周圍幾尺內(nèi)的碎石輪廓都變得極其費力。五感在飛速退化,他真切地感受到生命本身在以一種觸目驚心的速度流逝——不是死亡,而是被硬生生地剝離了所有超越凡俗的本質(zhì),打落塵泥,比新生的嬰兒還要無助、脆弱。
逍遙宗的廢墟并非完全死寂。
遠處倒塌的殿宇后,隱約傳來幾聲刻意壓低的驚恐喘息,以及兵刃刮擦石頭的細微聲響。那是之前僥幸躲在邊緣角落的幸存弟子,此刻正驚魂未定地窺探著這片中心的煉獄。
他們看到了那個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煞星,此刻像一灘爛泥般癱在亂石里,渾身浴血,氣息奄奄。更遠處,白蟒小山般的身體痛苦地抽動著,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讓傷口溢出更多的鮮血,巨大的尾巴偶爾無意識地拍打,激起一片碎石,但它顯然也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一個膽大的弟子似乎認出了劉子云那標志性的、盡管已破碎不堪的黑衣??謶稚陨员涣硪环N情緒壓過——那是兔死狐烹后的短暫茫然,旋即演變成一種扭曲的、近乎狂喜的恨意和貪婪!
“他…他好像不行了!”一個尖利的聲音壓抑不住激動,在廢墟暗處響起。
“天可憐見!那個魔頭……”
“還有那條妖蛇!也快不行了!”
“掌門…掌門他們……”另一個聲音帶著哽咽,但很快被更強烈的情緒淹沒,“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身上的寶物!那柄劍!還有那蛇,一身是寶,鱗片、精血……”
“上!趁他病,要他命!給師兄弟們報仇!奪寶!”
幾道狼狽的身影,握著僅存的、有些還帶著豁口的刀劍法器,帶著劫后余生般扭曲的亢奮與對唾手可得寶物的貪婪,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小心翼翼地從斷壁殘垣后探出身,一步步朝著劉子云和白蟒圍攏過來。
劉子云聽到了。那聲音雖遠,卻像針一樣扎進他混沌的意識。仇恨、痛苦、恐懼……這些屬于凡人的低級情緒此刻無比清晰地涌上心頭,更伴隨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恥辱!
他曾視這些人為螻蟻,彈指可滅。
如今,他連螻蟻都不如。他們甚至無需用刀劍,只需隨意一腳,就能把他踩成肉泥!而那唾手可得的“奪寶”之言,更是將他最后一點傲骨踩進了泥沼深處,反復碾磨。
“……嗬……”他想笑,發(fā)出的只是破碎的喉音。原來跌落凡塵,面對的第一個威脅,竟是來自這些曾經(jīng)的塵埃。
他本能地想要調(diào)動哪怕一絲力量反抗,哪怕同歸于盡!但回應他的,只有那死寂空洞的丹田和身體各處傳來的、宣告著徹底無能的撕裂感。
那幾名弟子越靠越近,眼中的恐懼正迅速被貪婪和暴戾取代。為首的弟子甚至壯起膽子,離劉子云不足十步之遙,舉起了手中閃爍著微弱靈光的鐵劍,臉上露出殘忍的獰笑:“魔頭,受死吧!你的劍,歸……”
話音未落。
廢墟深處,離白蟒最近的一堆亂石突然無聲地坍塌下去。一條粗壯的、布滿裂紋卻兀自散發(fā)著兇戾氣息的蛇尾,如同垂死掙扎的巨鞭,猛地從煙塵中呼嘯掃出!
“噗噗噗——!”
幾聲令人牙酸的骨肉碎裂聲和短促得連慘叫都來不及發(fā)出的悶響傳來。那幾名圍攏上來的弟子,如同被巨石碾過的螞蟻,瞬間化作了漫天爆開的猩紅血霧和殘破的肢體碎片。蛇尾裹挾著碎石血污,狠狠砸落在地,將地面犁出一道深深的溝壑,也徹底隔絕了外圍蠢蠢欲動的視線。
是那垂死的白蟒!
在感應到主人有危險時,它爆發(fā)出了最后的本能!
完成這致命一擊的白蟒,碩大的頭顱重重垂落,氣息越發(fā)微弱,金色的豎瞳艱難地轉(zhuǎn)動著,望向劉子云的方向,傳遞著一種極度的依戀和悲傷,最終緩緩閉合。它龐大的身軀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絲力氣,徹底停止了掙扎。一股微弱但精純無比的異獸生命氣息,如同風中殘燭,正在飛速消散。
僥幸逃過一劫、躲得更遠的幾個幸存者,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再次縮回黑暗深處,再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絕望的死寂重新籠罩了這片修羅場。
蛇尾造成的塵煙緩緩散開。
劉子云躺在冰冷、沾滿血腥和蛇類腥氣的亂石里,距離那剛剛爆開血霧的地方不過數(shù)丈。溫熱的、帶著鐵銹味的血點濺落在他臉上、頸間。
他沒有感到絲毫劫后余生的喜悅。
只有更深的寒冷,更刺骨的絕望,以及……一種在劇痛和虛空麻木之下,漸漸燃燒起來的、冰藍色的火焰。
那是恨!
非是暴烈狂躁的火焰,而是深不見底、冰寒刺骨、凝練到如同實質(zhì)的冷焰!
他死死地盯著白蟒完全失去氣息的方向,看著它守護自己至死的姿態(tài)。
然后,他冰冷渾濁、被血絲填滿的視線,艱難地轉(zhuǎn)向仙女消失的天際。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自己顫抖的、無力的、沾滿污血的手上。
那張曾令無數(shù)人恐懼絕望的臉龐,因痛苦和巨大的精神沖擊而扭曲著。無邊的恨意在他眼中瘋狂凝聚,但奇異的是,他的嘴角卻極其緩慢地、牽扯出一個極其怪異的弧度。
沒有聲音。只有劇烈的、破碎的喘息。
但那無聲的“笑容”,卻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嚎叫都更加令人心膽俱寒。它扭曲、瘋狂,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痛苦和滔天的恨意,仿佛在對著這片將他打落塵埃的天地,對著那冷漠的仙人,對著這個失去力量后更加殘酷的凡俗世界……發(fā)出最惡毒、最無言的詛咒。
他用盡最后的力氣,將頭微微側(cè)過,避開碎石尖銳的棱角,然后徹底放任自己沉向那無邊無際的冰冷與黑暗之中。
夜,徹底籠罩了這片被血與火浸透的廢墟。只有冷風嗚咽,卷著血腥氣和一絲微不可查的、屬于異獸隕落后的悲涼氣息,訴說著這里發(fā)生過的慘烈與墜落。
深坑里,那個曾經(jīng)無敵的身影,呼吸微弱得幾近于無。
但他眼中沉淀的那一縷冰藍色的恨意之火,卻在無邊黑暗里,詭異地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