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門軸發(fā)出銹蝕的呻吟,最后一線天光被鐵門吞噬。湯姆蜷縮在霉變的稻草堆里,數(shù)著屋頂滲水的滴答聲。第四十三滴,他伸出舌尖接住墜落的水珠,咸澀的滋味讓他想起上周偷到的腌魚尾巴——那是他四歲生日唯一的禮物。
腳踝處的蛇形胎記在陰暗中泛著青紫,湯姆用指甲狠狠摳著皮膚,直到滲出血珠。疼痛能讓他忘記胃袋的抽搐,那些男孩的拳腳留下的淤傷反倒成了勛章。他摸索著墻縫里去年刻下的劃痕,四百七十三條,每條代表被關禁閉的鐘數(shù)。
"小惡魔又偷東西了?"門外傳來弗妮嬤嬤和修女的交談,煤油燈的光暈從門縫漏進來,在斑駁的墻面上投出柵欄似的陰影。湯姆把凍僵的手塞進腋下,發(fā)現(xiàn)昨天藏在這里的半塊硬面包不見了,準是被老鼠捷足先登。
記憶閃回三個鐘頭前的食堂:裝著黑面包的柳條籃在長桌上投下十字陰影,弗妮嬤嬤圍裙上的油漬像張扭曲的臉。當那坨發(fā)霉的面包滾到他面前時,湯姆突然想起閣樓死去的灰雀——也是這般干癟,被蟻群蛀空內臟。
"我的了。"斜對面的卷毛男孩露出豁牙,臟兮兮的指甲劃過他手背。湯姆攥緊面包的速度比挨餓的野狗更快,指甲陷進發(fā)硬的面包皮里,碎屑簌簌落在膝蓋上。十三個孩子虎視眈眈,像禿鷲圍著將死的羚羊。
混戰(zhàn)爆發(fā)時,湯姆把面包塞進褲襠。拳頭砸在肩胛骨的聲音像捶打朽木,有人揪住他新長的黑發(fā)往桌角撞。溫熱的液體滑進衣領時,他反而笑了——當豁牙男孩掰開他手指發(fā)現(xiàn)空空如也,那張蠢臉比發(fā)霉的面包更有趣。
"在地下室爛掉吧!"弗妮嬤嬤的唾沫星子噴在他額頭的傷口上?,F(xiàn)在他知道了,那灘暗紅在磚地上會凝結成蛇的形狀,和他胎記一模一樣。
吱呀——
鐵門忽然漏進一線昏黃,湯姆迅速閉眼裝睡。來人的羊皮靴踩碎結霜的稻草,雪松香混著藥膏氣息逼近,不是往常送黑面包的老修女。
"他們又打你了。"溫熱的指尖拂過他眉骨結痂的傷口。湯姆猛然睜眼,撞進一片翡翠色的湖泊。黑發(fā)青年半跪在面前,圓框眼鏡片蒙著霧氣,呢子大衣肩頭還沾著倫敦的初雪。
記憶突然錯亂。湯姆確信在閣樓見過這張臉——去年圣誕夜偷來的童話書里,插畫上的騎士就這樣凝視水晶棺里的公主。但騎士不會發(fā)抖,不會用凍紅的手指解開圍巾裹住他流膿的腳踝。
"我叫哈利。"青年變戲法似的從口袋掏出牛皮紙包,蜂蜜蛋糕的甜香瞬間喚醒味蕾,"慢點吃,會噎著。"
湯姆蜷縮著后退,直到脊背抵住濕冷的磚墻。所有示好最終都會變成毒藥,比利送他玻璃珠是為了騙走毛毯,艾瑪給他蘋果是想看管理員抽他手心。但蛋糕上的糖霜正融化成蜜色的淚,順著紙紋蜿蜒成蛇信的模樣。
"為什么?"他嘶聲問,像地窖里那只被剪須的老鼠。
哈利的手懸在半空,掌紋間有細小的閃電狀疤痕:"因為...因為有個傻瓜相信,有人值得第二次機會。"
屋頂突然傳來悶響,陳年灰塵簌簌落下。湯姆趁機奪過蛋糕塞進嘴里,糖粒刮擦喉管的疼痛讓他咳嗽。溫熱的掌心輕拍他單薄的脊背,力度比春日融雪還輕。
"跟我走。"哈利展開墨綠圍巾,針腳歪斜的獅子刺繡蹭過他鼻尖,"去個有壁爐和熱湯的地方。"
湯姆盯著對方伸出的手,指節(jié)有新舊交疊的傷痕。閣樓的鴿子曾這樣向他乞食,被他擰斷脖子時還在咕咕低鳴。但此刻他鬼使神差地把沾滿血漬的小手放上去,仿佛交出自己的毒牙。
走廊突然傳來腳步聲,煤油燈的光暈急速逼近。哈利迅速將他裹進大衣,清瘦的胸膛傳來擂鼓般的心跳。湯姆把臉埋進羊毛織物,嗅到陽光曬過松針的味道——與地下室終年不散的腐味截然不同。
"什么人!"弗妮嬤嬤的尖叫刺破黑暗。湯姆感覺身體突然失重,像被拽進湍急的漩渦。最后的畫面是哈利揮動魔杖,杖尖迸發(fā)的銀光中,他看見自己左腳的蛇形胎記正在滲血,在磚地上蜿蜒出"1946"的字樣。
再次睜眼時,壁爐的火光將影子投在桃心木地板上。湯姆蜷縮在天鵝絨沙發(fā)里,看著哈利往熱可可里加方糖。窗外的雪還在下,但地下室滲水的滴答聲,終于成了遙遠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