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孟府飄著桂子香,孟思語捧著青瓷茶盞站在書院回廊,看梧桐葉打著旋兒落在石階上。自從半月前孟慕言教她寫“家”字后,她便常來此處,看他批閱公文,或是在一旁臨摹字帖。
“又在偷懶?”帶著笑意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孟思語慌忙轉身,卻見孟慕言手中握著一卷《詩經》,月白色長衫上還沾著未干的墨痕。她低頭看自己藏在身后的紙團,耳尖發(fā)燙——那是她偷畫的人像,雖不成章法,眉眼間卻依稀可見孟慕言的輪廓。
“過來?!泵夏窖哉归_紙團,嘴角的弧度更深,“畫得倒有幾分神韻。”他拉著她在書案前坐下,將狼毫筆塞進她手中,“既愛畫,便學些正經技法。”
硯臺里的墨汁泛著微光,孟思語手腕發(fā)僵。孟慕言站在她身后,掌心覆上她的手背:“執(zhí)筆要穩(wěn),運腕如行云流水。”溫熱的呼吸掃過耳畔,她的心跳快得像是要沖出胸腔,筆下的線條歪歪扭扭,在宣紙上暈染成墨團。
“別急?!泵夏窖猿樽咚种械墓P,在另一張紙上勾勒出一枝墨竹,“先從線條練起。”他講解時眉眼專注,修長的手指握著筆在紙面游走,孟思語卻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只盯著他袖口繡著的銀線云紋發(fā)呆。
正當她走神時,院外突然傳來爭執(zhí)聲。孟思語猛地回神,見管家模樣的人領著個灰衣婆子站在月洞門外。那婆子尖著嗓子嚷道:“就是這丫頭!三年前拐了我家小姐,如今竟躲在孟府享福!”
孟思語的臉瞬間血色全無。她認得那聲音——是養(yǎng)父母的鄰居,曾幫著按住她挨打的人。孟慕言擱下毛筆起身,衣袂帶起的風掀動桌上的宣紙,墨跡未干的竹枝在風中輕顫。
“證據(jù)何在?”孟慕言的聲音冷得像冰。
婆子從袖中掏出半塊玉佩:“這是我家小姐貼身之物,那日她走失時還戴著!”孟思語盯著那玉佩,瞳孔驟縮——那確實是她幼時佩戴的,卻在被養(yǎng)父母搶走首飾時不知所蹤。
“兄長,我沒有......”她拽住孟慕言的衣袖,聲音發(fā)顫。孟慕言反手握住她冰涼的手,拇指輕輕摩挲她手背上的舊疤,示意她噤聲。
“孟公子明察??!”婆子突然跪地痛哭,“可憐我家老爺夫人,找了三年,日日以淚洗面......”
孟慕言彎腰拾起玉佩,逆光端詳:“這玉佩雖與思語的相似,卻并非同一物?!彼钢衽暹吘壍目毯郏八颊Z的玉佩刻著‘語’字,而這塊......”話音未落,婆子臉色驟變,伸手要搶玉佩。
孟思語幾乎是本能地擋在孟慕言身前。婆子的指甲擦過她的臉頰,劃出三道血痕。孟慕言眸光一寒,揮袖將婆子掀翻在地,轉頭吩咐管家:“送官,徹查此事。”
待眾人散去,孟思語還在發(fā)抖。孟慕言取出手帕為她擦拭傷口,動作極輕:“疼不疼?”他的指尖帶著松煙墨的氣息,孟思語搖頭,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掉在他衣襟上。
“我真的不是......”
“我知道?!泵夏窖詫⑺龘нM懷里,下巴抵著她的發(fā)頂,“你的傷,你的怕,我都知道?!边@個擁抱來得突然,孟思語僵了一瞬,隨即緊緊攥住他的衣料。記憶里從未有人這樣護著她,為她遮風擋雨。
這場鬧劇過后,孟思語變得愈發(fā)沉默。她總在深夜驚醒,夢見養(yǎng)父母舉著棍棒追來,夢見自己又回到那間陰暗的柴房。每當這時,守夜的丫鬟便會去請孟慕言。他總會披著外衣匆匆趕來,坐在她床邊,輕聲講些朝堂趣事或是坊間傳聞。
“明日帶你去騎馬?”這日晨起,孟慕言晃了晃手中的馬鞭。孟思語眼睛一亮,又很快黯淡下去——她從未騎過馬,怕摔下來惹人笑話。孟慕言看穿她的心思,牽起她的手就往外走:“有我在,摔不了?!?/p>
馬廄里,雪白的駿馬打著響鼻。孟慕言將孟思語抱上馬鞍,自己翻身上馬坐在她身后。韁繩在手,駿馬奔騰,秋風卷起孟思語的發(fā)帶。她先是緊張地抓住馬鞍,漸漸被馳騁的快感淹沒,忍不住笑出聲來。
“抱緊些。”孟慕言的聲音混著風聲傳來。孟思語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靠在他懷里,耳尖發(fā)燙,卻舍不得松開手。馬蹄踏過滿地落葉,驚起一群白鴿,撲棱棱的振翅聲中,她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深秋那日,孟思語在花園里發(fā)現(xiàn)一株枯萎的海棠。她蹲下身仔細查看,發(fā)現(xiàn)是蟲害所致。想起孟慕言曾說過書房有本《花譜》,便趁著他外出時偷偷去找。
書房的檀木柜里擺滿了書,孟思語踮著腳尋找,不小心碰倒了最頂層的木匣。匣子里的東西散落一地,她慌忙去撿,卻愣住了——里面是一疊紙,每張紙上都畫著不同姿態(tài)的小女孩,從初見時的驚恐,到后來學字時的認真,還有騎馬時開懷大笑的模樣。
“找什么?”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孟思語手忙腳亂地收拾,卻被孟慕言按住手腕。他撿起一張畫,目光溫柔:“畫得可比你好多了?!?/p>
“原來兄長才是......”孟思語的話戛然而止。孟慕言將她圈在書桌與自己之間,呼吸可聞:“小十,有些話,我早該說?!边@是他第一次喚她小名,孟思語抬頭,撞進他深邃的眼眸里。
窗外突然下起細雨,打在芭蕉葉上沙沙作響。孟思語聽見自己問:“是什么話?”孟慕言指尖撫過她臉頰的舊疤,輕聲說:“是想護著你,想看著你笑,想......”
話音未落,院門突然傳來喧鬧。孟思語慌忙推開他,卻見管家神色慌張地跑來:“公子,宮里來人宣旨,老爺在朝堂上......出事了!”
孟慕言臉色驟變,匆匆整了整衣袍:“你待在府里,哪兒也別去?!彼D身要走,又回頭將腰間玉佩塞進她手中,“等我回來?!?/p>
腳步聲漸遠,孟思語握著溫潤的玉佩站在原地。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濕了地上未及收起的畫稿。她撿起那張畫著騎馬少女的紙,畫中少女眉眼彎彎,而作畫之人,在角落題了行小字:愿卿歲歲常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