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欲聽不懂。
他聽見林秋楠沙啞的聲音,裹挾著一種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恍若是春夜的雨,小心翼翼地落在花枝上,生怕力氣太大,壓碎了初綻的花蕾。
“這樣你就不會受這么多的苦了?!?/p>
程欲一怔。
窗外的風(fēng)聲大了起來,顯得屋子里是那樣的靜謐,他們甚至能夠聽見彼此的呼吸聲,恍若仍舊如過往的每一夜那樣地纏綿。
他不理解林秋楠這一句話從何而來。
但他很快變了臉色,用力想要推開身前的人。
“你別說胡話了?!?/p>
他家境富裕,相貌堂堂,從來沒有受過苦。
林秋楠這句話簡直不可理喻。
可林秋楠的雙臂力氣漸漸大了起來,他像是喝醉了酒,死活纏著程欲,不愿意撒手。反倒是程欲,掙扎到渾身失去了力氣,最終還是認(rèn)命地癱在林秋楠的懷里。
他聽見林秋楠細(xì)微地懇求:“讓我抱一會,好不好?”
程欲默了一瞬,雖然不知道他抽什么瘋,但到底有了妥協(xié),沒有再掙扎。
林秋楠的呼吸落在耳畔,輕緩又綿長,是難得的安心。
程欲迷迷糊糊地想,這樣的林秋楠,其實也不壞。
天漸漸亮了,而他太困了。
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覺著身上很重很沉,以為是林秋楠壓了上來,本能地想要把人推開。
但摸了一把,沒看見人,只能探上了自己的額頭,才后知后覺地發(fā)覺自己是起熱了。
估計是昨晚上吹了風(fēng),加上最近思緒太多,睡了一個好覺,身體卻扛不住了。
約莫過了一會兒,他才聽見外面有動靜傳來。
林秋楠推門進來,側(cè)臉仍舊溫柔冷靜:“把藥吃了,實在不行,再掛水?!?/p>
程欲不太想吃,覺著苦,可兩人鬧離婚的階段,當(dāng)然也不好撒嬌,只能冷冷地偏過頭去。
林秋楠看出來他的不樂意,十分包容他的小孩子脾氣,湊上前把杯子遞給他。
“糖水和膠囊,不苦的,我扶你起來?”
男孩眉眼蒼白,臉上卻有著不正常的紅暈,燒得眼神迷離,卻又添了說不出來的嫵媚。
他看過程欲小時候的照片,漂亮得像個小姑娘,白凈得恍若一塊玉雕的人兒??擅棵肯氲剑蜔o法忘記徐舟說過的那些話。
昏暗的地下室,小孩可憐地求饒。
包括后來的性情大變,浪蕩人間。
他想,徐舟罪該萬死,但懲罰壞人應(yīng)該交給法律。可法律還人的公道,卻彌補不了已經(jīng)釀成的創(chuàng)傷。唯有讓徐舟痛之所痛,才能夠?qū)Φ闷鸪逃目謶帧?/p>
他想,再也沒有比摧毀本身擁有的一切輝煌,更為有趣的事情了。
程欲正想探手去接那個杯子,就聽見了一聲巨響,熱水灑在他的身上,燙得他一陣驚呼,只是身上沒有什么力氣,連埋怨都像是在撒嬌:“林秋楠你是不是窮得揭不開鍋了?能不能買一個防爆的杯子呀?!?/p>
杯子生生碎在了林秋楠的手中,他才回過神來,慌亂地站起身,幫程欲收拾著床單。
床是不能再睡了,程欲頭昏腦脹,根本站不穩(wěn)。
“對不起寶貝?!?/p>
林秋楠小心翼翼地賠罪:“先洗個澡,等下去客房,我先幫你換套衣服?!?/p>
程欲全身的力氣都被那一句話用光了,只能死氣沉沉地倚在沙發(fā)上,看著林秋楠給他換衣服。
冬日傍晚的晚霞橘黃色一片,灑在林秋楠的側(cè)臉上,也為他鍍了一層神圣的光。他很認(rèn)真地解著程欲的襯衫紐扣,神情嚴(yán)肅地恍若在研究一個課題。
程欲只覺著身上一片溫?zé)?,他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腰腹上沾染了血跡。
他沒有感覺到疼,林秋楠也沒有感覺到疼。
那血從林秋楠的掌心流出,又落在了他勻稱的腹部,日光下,如同一朵正在盛開的鮮花,帶著前所未有的妖異和詭譎。
他側(cè)過頭,看著落地鏡前的景象。
半赤裸的男人身體蒼白,恍若是一具死去多日的尸體,而他的戀人依舊執(zhí)迷不悟,固執(zhí)地在他面前,想要用血跡為他染上些許鮮活。
寂靜的午后,一切充滿著瀕死而腐爛的美感,連同程欲自己,也覺著像是在做一場夢。
他張了張嘴,手指按在了林秋楠的掌心,摸索到那一枚深陷在血肉中的玻璃碎片,才看向了林秋楠的眼睛。
他問:“不疼嗎?”
林秋楠茫然垂首,才發(fā)覺程欲已經(jīng)托起了他的掌心,落在了唇邊。
他已經(jīng)燒得意識模糊,好像已經(jīng)認(rèn)不出他是誰,只是本能地遵循著他的念頭,親昵地吻著他。
“怎么會疼呢。”
為他一吻,死也如生。
林秋楠才后知后覺地品味到幾分疼痛,繚繞在程欲舌尖之下,是一種不切實際的真實。
安頓好了程欲之后,林秋楠才回到自己的書房。
他簡單包扎了一下傷口,免得再嚇到程欲。
程欲缺心眼不是一天兩天了,以前林秋楠會把這種沒心沒肺稱之為缺心眼,畢竟程欲看上去總是那樣,什么都不在乎,上一秒劍拔弩張,下一秒心情好的時候,又能將人捧得高高的。
對于外在的一切東西,他的感知力為零,亦或者是說,他缺少一定程度的感知力。
看樣子是在玩弄感情,放浪形骸——但極有可能,程欲連感情都不知道是什么,不知道什么是叫做陪伴,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想念。
他可能知道這個名詞,但永遠(yuǎn)不知道這種名詞帶給自身的效應(yīng)。
像是一只披著人皮的鬼,游蕩在物欲的叢林之間,其實內(nèi)心什么都裝不下。
可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么嚴(yán)重的地步,他和程望竟然都沒有發(fā)現(xiàn)。
林秋楠恨徐舟,但現(xiàn)在,他更恨的卻是自己。
他將香煙摁滅在煙灰缸里,才打開電腦。
姜山時刻和他保持聯(lián)系,同時調(diào)查出來徐舟近些年的行為舉動,除了正常工作,還會偶爾做做慈善。
姜山并不清楚徐舟到底做了什么讓林秋楠痛惡至極,但他識趣地沒有追問,只是道:“徐舟這些年還一直做慈善活動,和陸小姐認(rèn)識也是因為資助了福利院,其余就沒有什么主要的行動軌跡了。”
林秋楠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人只要犯過一次錯誤,嘗到過一次甜頭,此后的日日夜夜都會被同樣的欲念慫恿著。
林秋楠讓姜山繼續(xù)去查,他把電腦切換成客房的監(jiān)控錄像——程欲大概是做噩夢了,眉頭緊蹙著,看樣子并不安寧。
林秋楠靜靜坐了一會兒,還是把工作搬到了客房。
家里那邊的事情,已經(jīng)處理得差不多了,老頭子實在是禍害遺千年,吊著一口氣怎么也不愿意閉眼。
他趁著程欲睡著時抽空去了一次,說是多活一天,浪費一天的醫(yī)藥費,到時候分給他小兒子的錢就少了一點。
林建國氣得吐血,卻還是不愿意去死,醫(yī)院搶救了好幾天,反倒是精神了很多。
林秋楠因此下定決心,不再去醫(yī)院給林建國續(xù)命了。
他推開臥室的門,輕輕躺在程欲的身側(cè),才覺著一直緊繃的身體松懈了下來。
程欲迷迷糊糊地感覺有人貼著他的身子躺了下來,是熟悉的筆墨味道,他緊皺的眉頭稍稍松了一些,到底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場高燒來勢洶洶,程欲足足病了三天,認(rèn)不清楚人,也沒有什么力氣。只知道有人一直在照顧他,而能夠這樣細(xì)心的人,除了傭人就是林秋楠了。
好幾次他都在想,他和林秋楠為什么要鬧到離婚的地步。
林秋楠對他的好有目共睹——可他就是覺著哪里不對,他像是生活在一個巨大的幻覺當(dāng)中,林秋楠對他的好甚至有了一種不切實際的完美,恍若是一個被精心調(diào)制過的機器人,看不出任何的波瀾。
如同死水一樣的日子,程欲過夠了。
但如果非要讓他說出,自己想要什么樣的生活,他也說不清楚。
對于許睬,他覺著了無生趣。
聲色場上的男男女女,他也覺著乏善可陳,找不到像當(dāng)初那樣的興趣。
他能干什么呢?
程欲不知道。
他沒有什么斗志,不學(xué)無術(shù),好吃懶做,混吃等死,一等一的壞小孩,實在沒有什么遠(yuǎn)大的抱負(fù)和夢想,就是一坨扶不上墻的爛泥,偏偏林秋楠還把他當(dāng)成寶。
程欲想不通。
他眷戀著林秋楠的溫柔,卻又同樣無法忍受。
但一向想不通的事情,他就不去多想,總歸是走一步看一步。
窗外大雪紛飛,有人擁他更深。
短暫的溫存沖擊著他的感官,程欲又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