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思語是被藥香熏醒的。
鼻腔里充斥著濃烈的艾草與當(dāng)歸氣息，她下意識往被子里縮了縮，卻扯動了腳踝的傷口，疼得倒抽冷氣。睜開眼時，雕花帳幔垂落如霧，紅木床柱上纏著鎏金藤蔓紋飾，與記憶里漏風(fēng)的破茅屋天差地別。
"可算醒了。"銅盆擱在木架上發(fā)出輕響，梳著雙髻的丫鬟捧著濕布走近，"孟公子特意吩咐，要盯著你喝藥。"
湯藥很苦，孟思語含在嘴里不敢咽。她偷瞄著四周，檀木屏風(fēng)隔開里間，墻上掛著山水墨畫，窗欞透進(jìn)的日光在青磚地上投下菱形光影。這是她從未見過的富貴景象，卻比養(yǎng)父母的打罵更讓她心慌。
正出神時，門環(huán)輕叩。孟思語慌忙把藥碗藏在被子下，卻見昨日那個清冷的青年負(fù)手而入。他換了身藏青長衫，腰間玉佩隨著步伐輕晃，眉目間少了幾分趕路時的凌厲，卻依然讓人心生敬畏。
"還怕苦？"孟慕言掃過她藏在被角的藥碗，伸手取過擱在案幾上，"良藥苦口，喝了。"
孟思語咬著嘴唇，慢吞吞跪坐起來。丫鬟想要上前幫忙，卻被孟慕言抬手制止。他就站在床邊，靜靜看著女孩攥著藥碗，一小口一小口抿著湯藥，睫毛上還沾著未干的淚珠。
"你叫什么？"待藥碗見底，孟慕言才開口。
"孟......孟思語。"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這個名字是父親取的，說她出生時恰逢春雨，啼哭如鶯啼婉轉(zhuǎn)。可現(xiàn)在說出來，會不會被當(dāng)成胡編亂造？
出乎意料的是，孟慕言神色未變："既都姓孟，也算緣分。"他從袖中取出個錦囊，倒出幾顆蜜餞放在她掌心，"日后便喚我一聲兄長。"
蜜餞的甜意化開時，孟思語聽見外間傳來腳步聲。緊接著，一位衣著華貴的婦人在丫鬟簇?fù)硐伦哌M(jìn)來，眉間蹙著不滿："慕言，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平白撿個野丫頭回來，傳出去成何體統(tǒng)？"
孟慕言微微欠身："姨母，思語身世可憐，總不能放任她流落在外。"
"身世可憐的人多了去了！"婦人打量著縮在床角的孟思語，目光掃過她補(bǔ)丁摞補(bǔ)丁的粗布裙，"瞧這邋遢樣子，指不定帶了什么臟東西回來。"
孟思語下意識把自己蜷得更小。她認(rèn)得這種眼神——和養(yǎng)父母喝醉時嫌棄她臟，要把她趕到柴房時一模一樣。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發(fā)出聲音。
"姨母若覺得不妥，"孟慕言的聲音突然冷下來，"大可以讓父親定奪。"
這句話讓婦人臉色驟變。孟思語偷偷抬頭，看見孟慕言挺直的脊背，像棵永遠(yuǎn)不會彎折的青松。最終，婦人冷哼一聲，甩著帕子離去："且由著你！過幾日看你怎么收場！"
待腳步聲徹底消失，孟慕言才轉(zhuǎn)過身，語氣又恢復(fù)了溫和："別怕，有我在。"他叫來丫鬟，吩咐準(zhǔn)備熱水和新衣，"先好好洗個澡，換身干凈衣裳。"
沐浴時，溫?zé)岬乃^傷痕累累的身體，孟思語忍不住哭出聲。這是三年來第一次，她不用蹲在結(jié)冰的河邊，不用害怕有人突然踹門進(jìn)來打罵。皂角的清香縈繞在鼻尖，銅鏡里映出的小臉雖然蒼白，卻不再沾著污垢。
換上藕荷色襦裙時，孟思語幾乎認(rèn)不出自己。柔軟的絲綢貼著皮膚，繡著金線的襦邊隨著動作輕顫。丫鬟給她梳了簡單的雙螺髻，還別上了朵絹花。站在銅鏡前，她恍惚看見五歲那年的自己——那時她也穿著漂亮衣裳，被母親抱在懷里逛廟會。
"真好看。"孟慕言不知何時進(jìn)來，手中捧著個食盒，"嘗嘗桂花糕，是府里新來的廚子做的。"
桂花糕甜而不膩，入口即化。孟思語小口吃著，聽孟慕言講述府中的規(guī)矩：每日卯時晨起，辰時用早膳；西跨院是內(nèi)眷居所，不可隨意闖入；若有人刁難，只管來找他......這些話在養(yǎng)父母家從未有人對她說過，此刻卻像冬日炭火，一點點暖到心窩里。
然而，平靜的日子只維持了三日。
那日孟思語在花園迷路，誤打誤撞走到馬廄旁。幾個小廝圍在一起竊竊私語，看見她便哄笑起來："喲，這不是那個撿來的野種嗎？"
"聽說還想攀高枝，也不照照鏡子！"
孟思語攥緊裙角，轉(zhuǎn)身想走，卻被為首的小廝攔住去路。那人伸手要揪她的發(fā)髻，她本能地?fù)]開，卻不慎打翻了旁邊的水桶。
"反了天了！"小廝惱羞成怒，揚(yáng)手就要打，"敢在孟府撒野......"
"住手！"熟悉的聲音驚飛了樹梢的麻雀。孟慕言快步走來，臉色陰沉得可怕。他擋在孟思語身前，冷冷掃視眾人："誰給你們的膽子，敢動孟府的人？"
小廝們嚇得臉色發(fā)白，撲通跪地求饒。孟慕言卻不再看他們，低頭查看孟思語有沒有受傷。見她安然無恙，才松了口氣："以后迷路了，就待在原地等我。"
這話像根羽毛，輕輕撓過孟思語的心。她點點頭，突然想起什么，從袖中掏出個油紙包："桂花糕，我留了兩塊......"
孟慕言看著她遞過來的點心，包裝紙邊角已經(jīng)被攥得發(fā)皺，卻依然完好無損。他接過咬了一口，甜味混著莫名的情緒在舌尖散開："真甜。"
這場風(fēng)波過后，府中下人收斂了許多。但孟思語知道，自己終究是個外人。每當(dāng)夜深人靜，她便會望著窗外明月出神，想著父母是否也在找她，想著孟慕言為何要收留自己。
轉(zhuǎn)眼半月過去，孟思語漸漸熟悉了府中的生活。每日清晨，她會跟著丫鬟學(xué)習(xí)禮儀；午后，孟慕言若有空，便會教她識字。她學(xué)得很快，握筆的姿勢從歪歪扭扭到工整秀麗，認(rèn)識的字也越來越多。
這天，孟慕言教她寫"家"字。毛筆在宣紙上暈開墨跡，孟思語突然問："兄長，這里......算我的家嗎？"
孟慕言握著她的手頓了頓。窗外的風(fēng)掀起紗簾，陽光灑在兩人相觸的指尖。良久，他輕聲說："只要你愿意，這里永遠(yuǎn)是你的家。"
這句話讓孟思語紅了眼眶。她轉(zhuǎn)頭看向孟慕言，發(fā)現(xiàn)他耳尖也有些發(fā)紅，慌忙低頭寫字，卻在宣紙上洇出一大團(tuán)墨漬。兩人相視而笑，驚起了廊下的鸚鵡，撲棱棱掠過雕花欄桿，飛向湛藍(lán)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