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撕破暑假最后一張日歷時，我正蹲在灶臺邊用樹枝默寫生字。柴灰簌簌落在“全鎮(zhèn)第一”的獎狀上，父親用漿糊把它貼在掉漆的土墻時，手指印在“第”字上拖出條蚯蚓狀的痕跡。大姐蹲在門檻縫補我的書包帶，針尖在藍布上來回穿梭，恍如給褪色的“三好學(xué)生”紅字繡上金邊。
開學(xué)那天，我的白球鞋是用二哥的舊解放鞋改的。鞋頭糊著層雪白的粉筆灰，走起路來咯吱作響，像踩著團會咳嗽的云。永俠趴在教室窗臺啃指甲，看我捧著新課本嗅油墨香，突然往我掌心塞了顆烤得焦黑的玉米粒：“第一名該吃金豆子！”玉米粒在陽光底下泛著油光，活像從獎狀上掉下來的立體字。
母親的咳嗽聲是半夜從墻縫滲進來的。我數(shù)著瓦罐里的止咳草，葉片的數(shù)量總比前一天少幾片。有天清晨撞見父親蹲在雞窩前抽煙，煙頭明滅間，老母雞剛下的蛋被他悄悄塞進藍布包袱——那是大哥要帶母親去蚌埠看病時的路費。大姐連夜拆了自己的紅棉襖，改出件鑲著碎布花的夾襖，裹在母親瘦成竹節(jié)的身上時，像給枯枝系了朵不合時宜的牡丹。
送別那日，拖拉機噴出的黑煙把晨霧染成水墨畫。母親的手從藍布簾里伸出來，指尖掛著我的橡皮筋，在風(fēng)里晃成個金色的問號。大姐突然追著車輪瘋跑，辮梢的綠頭繩散成兩片柳葉，直到摔在石子路上蹭破手心。她攥著帶血的石子朝我笑：“能給娘當(dāng)藥引子不？”
父親開始用腌蘿卜下酒。粗瓷碗磕在木桌上的聲響，總驚飛梁上做窩的燕子。二姐帶著我摸黑去河灘挖野薺菜，手電筒的光圈里，剛冒頭的荸薺像母親梳妝匣里散落的珍珠。有回撞見父親在月光下磨鐮刀，刀刃劃過磨石的聲音突然變調(diào)——他正用袖口擦眼睛，月光把淚痕照成兩道銀鐮。
臘月里大姐的鉛筆盒空了。她整夜整夜趴在糊著報紙的窗下，哈出的白氣在玻璃上畫滿幾何圖形。中考放榜那天，她把自己關(guān)在柴房，把初三課本撕成碎片喂灶膛?；鹕嗵蝮轮帮艉又袑W(xué)”的錄取通知書時，我蹲在門外數(shù)紙灰，那些黑色蝴蝶落在雪地上，像給冬天戳了一串省略號。
開春時大姐的辮子剪了。齊耳短發(fā)支棱著，像被風(fēng)刮亂的麥茬。她往藍布包袱里塞搪瓷缸的動作，和當(dāng)初給母親收拾行李時一模一樣。父親蹲在門檻上編草鞋，突然拽斷根麻繩：“渦陽的水土養(yǎng)人?！边@話掉進晨霧里，驚醒了梁上新生的小燕子。
我趴在草垛頂背乘法口訣時，總看見大姐留下的圓規(guī)在泥地上畫圈。那些歪扭的圓圈漸漸長成麥苗，風(fēng)一吹就涌起綠色的浪。期末又考了第一，獎狀卻不知該給誰看。永俠用野漿果在背面畫了朵牡丹，說等母親回來就能貼墻上。漿果汁滲過紙背，在“第一名”三個字上洇出片紫紅的胎記。
秋雨打濕大姐來信那日，我正在灶臺煨山芋。信封上的郵戳沾了水汽，暈染成只展翅的灰鴿子。她說雉河中學(xué)的梧桐葉有蒲扇大，落在食堂的青菜湯里像艘艘小船。我把信紙折成飛機擲向煙囪，看它載著油墨字跡融進炊煙。父親突然哼起荒腔走板的泗州戲，詞兒掉進灶膛，炸出個帶著焦香的噴嚏。
期末考試的作文題是《我的家人》。我盯著“雉河”二字在稿紙上游走，筆尖突然開出朵墨水花。大姐的短發(fā)、母親的藍布簾、父親磨鐮的月夜，在方格子里跳起圓舞曲。監(jiān)考老師俯身看我的卷子時，一滴淚砸在“全鎮(zhèn)第一”的標題上，暈染成小小的漩渦，里面游著條透明的金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