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嘉軒蹲在田埂邊搓麥粒時，總要把三顆最飽滿的塞進(jìn)老棉襖暗袋。二十八年春種秋收，那個繡著并蒂蓮的布袋早被磨成了煙灰色，倒像塊浸透晨昏的活化石。日頭爬上老槐樹梢，他摘下草帽扇風(fēng)，后脖頸曬脫的皮翹起半透明薄片，像蟬蛻?zhàn)ぴ诠陪~色皮膚上。
“老白！河灘地的界石又讓人挪了！”栓柱扛著鋤頭沖進(jìn)麥田，驚飛一群啄食的麻雀。白嘉軒把麥穗咬在齒間嘗漿水，彎腰抓起把黃土搓了搓，指縫間漏下的細(xì)沙被南風(fēng)卷著撲向鄰村地界。晌午頭他拎著陶罐給張家送新釀的醋，順手把界石往西推了三步半——正好是當(dāng)年他爹埋下石敢當(dāng)?shù)奈恢谩?/p>
蟬鳴最燥的午后，祠堂廊下總躺著七八個躲懶的后生。白嘉軒搖著蒲席經(jīng)過，青石板上突然就響起此起彼伏的鼾聲。他蹲下身，把沾著麥芒的草鞋挨個調(diào)轉(zhuǎn)方向，鞋尖齊刷刷對準(zhǔn)糧倉梁柱上“天道酬勤”的匾額。第二天雞未叫，便有人摸黑蹲在井臺邊搓洗沾泥的褲腿。
七月暴雨沖塌了村東土窯。白嘉軒踩著爛泥往窯洞鉆，懷里揣著從自家糧缸舀的最后半瓢小米。十二歲的栓柱娘摟著三個崽子縮在墻角，泥水已經(jīng)漫到炕沿。他脫下夾襖裹住哇哇哭的嬰兒，轉(zhuǎn)身用脊梁頂住嘎吱作響的房梁，直到后頸蹭破的血把藍(lán)布領(lǐng)子染成醬紫色。
老棗樹下那口鐵鐘三十年沒響過。白嘉軒擦拭銅綠時摸到光緒年間的刻痕，突然掄起棒槌敲得山河震顫。全村人舉著火把涌到場院，看他從地窖搬出三十六壇腌菜，壇口紅布條在夜風(fēng)里飄成一片火燒云?！澳仙狡碌囊扒{菜能吃到霜降，”他敲開壇子挖出翡翠色的菜梗，“明日卯時，扛不動鋤頭的來領(lǐng)陶甕?！?/p>
臘月廿三祭灶，白嘉軒蹲在灶膛前燒麥草。火光把皺紋照成溝壑縱橫的梯田，煙灰沾在花白胡須上像落了層薄雪。兒媳端來的麻糖他掰成四塊，兩塊塞進(jìn)哭鬧孫兒的嘴，一塊喂了看門的黃狗，最后半塊在掌心化成黏糊糊的琥珀，抹在漏風(fēng)的窗欞上正好粘住破洞的棉紙。
騾馬市那個獨(dú)眼販子送來病牛那日，白嘉軒正給難產(chǎn)的母羊接生。他滿手血污接過韁繩，忽然把耳朵貼到牛腹聽水音。“牽去河灘吃三天野苜蓿，”他往販子手里塞了兩吊錢，“這牛肚里揣著崽子呢。”秋后販子抱著牛犢來磕頭，牛鈴鐺響得全村人都來看熱鬧——黃牛額頭竟有塊白斑，活脫脫像朵開在麥田里的野棉花。
槐花落盡的春夜，白嘉軒常蹲在井臺邊磨鐮刀。青石凹槽里蕩著半輪月亮，鐵器與砂巖摩擦的聲音驚醒了竹籬上的紡織娘。早起挑水的婦人總能在井沿發(fā)現(xiàn)驚喜：有時是裹著露水的野山杏，有時是捆扎整齊的艾草，最冷那天下著鵝毛雪，井繩上竟系著件還帶體溫的羊皮襖。
糧倉梁柱蛀空那晚，白嘉軒舉著油燈在谷堆間捉蟲。陳年麥粒從指縫滑落的簌簌聲里，忽然混進(jìn)細(xì)碎的腳步響。他吹滅燈蹲在陰影里，看見三個黑影正往麻袋里裝高粱。“西墻角第三垛是留種的，”他突然出聲，驚得老鼠撞翻了斗笠，“東邊第五個麻袋漏了，記得拿針線縫上。”三個后生僵成泥塑，聽他用煙袋鍋敲了敲地磚：“天亮前把糧送到王寡婦家，就說祠堂發(fā)的救濟(jì)?！?/p>
最旱那年河床裂成龜背紋，白嘉軒帶著后生們挖了三丈深的泥。鐵鍬撞上青石板時，他趴在地上聽了半炷香的水聲，突然掄起鎬頭砸出個海碗大的泉眼。村里老人說那是龍王爺流淚，他蹲在突突冒水的石縫邊笑道：“是祖宗在地底下給咱踩水車哩?！便殂榍辶髀^他結(jié)滿老繭的腳掌，腳踝上還沾著去年收麥時留下的疤。
縣衙師爺揣著地契來的那日，白嘉軒正在院角曬柿子餅。他聽著算盤珠子噼啪響，順手把烤糊的餅子掰碎喂雞。“東山頭那五十畝薄田，”他突然開口，驚得蘆花雞撲棱棱飛上墻頭，“煩勞寫成村里娃娃們的義學(xué)?！睅煚敼P尖的墨汁滴在契紙上，化開成一只振翅的烏鴉，眼看著白嘉軒咬破手指按上手印，血點(diǎn)子比衙門的官印還鮮亮。
白毛風(fēng)刮了七天七夜，村口老榆樹倒下來砸塌牲口棚時，白嘉軒正往火塘添最后一把柴。他裹著露棉絮的襖子沖進(jìn)雪幕，腰間草繩栓著五六個陶罐叮當(dāng)亂響。天亮?xí)r人們循著腳印尋到崖洞，看見他蜷成蝦米狀護(hù)著兩頭羊羔，胡須上的冰碴子映著朝陽，像給蒼老的面容鑲了圈碎鉆。
滿八十八歲那天，白嘉軒蹲在麥場挑豆種。陽光把白發(fā)曬成銀色麥芒，裝豆子的葫蘆瓢突然被風(fēng)吹翻，圓滾滾的豆粒蹦跳著鉆進(jìn)土地裂縫。他拄著拐棍笑起來，露出缺了半顆的門牙：“這是急著替我去陪地母娘娘說話哩?！蹦荷暮蠒r，全村人都看見他往祠堂供桌擺了三顆金燦燦的麥粒，燭火搖曳中仿佛有座小小的金山在生長。
后來人們說起白族長，總要指指南山坡那棵歪脖子松。樹根處隆起的土包前沒有碑，只散落著幾穗干癟的麥子。清明落雨時，放牛娃看見有白鹿來啃新發(fā)的草芽，鹿角上纏著褪色的紅布條——正是當(dāng)年系在糧倉梁柱上那截“天道酬勤”的殘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