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繃上的百合香》
文工團女兵踩著青石板跑過巷口時,我正伏在窗前的繡繃上給被面勾最后一片花瓣。竹繃子將素白緞面抻得溜平,針尖挑著金線,在春日的晨光里游走成半透明的蝶。忽聽得院門吱呀響,抬頭便見兩個穿灰布軍裝的年輕人立在石榴樹下,軍帽檐壓得低低的,像兩株剛抽條的青竹。
"老鄉(xiāng),咱們要借條被子。"高個子的兵先開口,聲音清亮得能掐出露水。他抬手正了正挎著的步槍,槍管上還沾著新折的野菊花。我這才看清他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領口露出的脖頸泛著麥色,喉結隨著說話輕輕滾動,倒像是枝頭未熟的青杏在風里打顫。
里屋傳來婆婆的咳嗽聲,我忙把繡繃往身后藏。新絮的棉花被整整齊齊疊在樟木箱里,最上頭那床正是要送給未過門的小姑子當嫁妝。紅緞被面上百合花纏著金線,昨夜熬到三更天才繡完葉脈上的露珠。
"就這床吧。"我咬斷絲線時,小兵已經(jīng)漲紅了臉。他盯著我手里的紅被子,像被火苗燙著了似的倒退半步,草鞋在青磚地上拖出兩道淺痕。"這、這是新人的喜被......"話沒說完就被同伴拽了袖子,高個子兵從挎包掏出個藍皮本子,鋼筆尖在紙頁上沙沙地磨:"老鄉(xiāng)您登記下名字,革命勝利后組織一定歸還。"
我將被子塞進他懷里,指尖觸到粗布軍裝下緊繃的臂膀。少年兵慌得把步槍轉到背后,倒像是抱著個襁褓里的娃娃,紅霞從耳根漫到領口,連道謝都結巴成零落的雨點。他們轉身時,我看見小兵褲腳裂著道口子,線頭在風里飄搖,像只斷了翅的灰蛾子。
三天后擔架隊從前線撤下來,野戰(zhàn)醫(yī)院就支在村東頭的祠堂里。我端著熬好的米湯穿過回廊,正遇見那個高個子兵在給傷員喂水。他軍裝前襟沾著大片褐斑,衣領被硝煙熏得發(fā)硬,卻還像初見時那樣挺得筆直。見我來送被褥,他慌忙起身敬禮,搪瓷缸里的水潑濕了半幅繃帶。
"小同志,你衣襟破了。"我指著那道三寸長的裂口。少年低頭時,后頸凸起的骨節(jié)在陽光下白得晃眼,像雨后新剝的嫩筍。"不妨事,等......"話音未落,我已然掏出貼身帶的針線包。他僵著身子不敢動,睫毛在眼下投出顫巍巍的影。祠堂梁間的燕子呢喃著掠過,針腳細密地爬過粗布,縫合了硝煙與晨露的距離。
那天傍晚炮火突然近了。擔架抬進來的人蓋著染血的被子,百合花瓣浸在暗紅里,金線卻亮得灼眼。小兵躺在門板上,蒼白的臉陷在紅緞堆里,仿佛睡在滿山杜鵑花叢中。醫(yī)護兵搖搖頭走開時,我扯下鬢角的銀簪子,發(fā)絲散在硝煙里也顧不得攏。繡花針挑開他胸前破碎的衣料,露出個碗口大的血窟窿,邊緣還粘著百合花的金線頭。
祠堂外的老槐樹在暮色里沙沙作響。我跪坐在草席上,一針一線縫他冰冷的軀體。月白色襯衣的裂口要細細勾上回紋,袖口的補丁得掐著云頭紋,最后在領口繡朵小小的百合。燭火將我們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磚墻上,恍惚間又見那個抱著紅被子手足無措的少年,褲腳裂著口子站在石榴樹下,槍管上的野菊花沾著晨露。
啟明星亮起來的時候,我把那床紅緞被輕輕蓋在他身上。擔架抬起時,被角滑落半幅,露出金線繡的百合花,在晨風里微微顫動,像是要飛向云層后的天光。祠堂梁間的燕子又飛回來了,銜著新泥在染血的繃帶堆上盤旋,而我的繡繃還停在窗臺,繃著半幅未完成的百合,絲線在風里輕輕搖晃,仿佛在等某個永遠回不來的人,再要借一床帶著陽光香氣的棉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