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靈冷如釋重負地抬起頭，看著屏幕上靠在一起的男女主角，眼眶不禁又濕了。
他想起陳靜安支支吾吾地來找他，還時不時“呵呵”笑，好似全然忘記之前他們有過爭執(zhí)。
他打趣：“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好像好久沒找我打聽消息了。”
陳靜安點頭，卻不再嬉皮笑臉：“是，有關于林妍的事?！?/p>
哈？
俞靈冷感到意外：“她還有什么事情是瞞著你的嗎？”
轉念一想，可能還真有。俞靈冷捏捏鼻梁，舒了口氣。
“關于你們學校的特工組織，你了解多少？”
“你是說……妍，”陳靜安也不是塊木頭，一點就醒，臉上的表情逐漸變淡，最后取代為哂笑，“她……背著我吃了這么多苦啊……”
俞靈冷嘆氣：“其實你也往這方面想過，但是不敢確定，不是么？”
陳靜安不語。
“不過我還是比較欣慰的。你的第一反應不是憤怒，而是心疼。光是這點，就比其他男人強上不少?！庇犰`冷惋惜地搖搖頭，“你應該會好好和她說的，我相信。遺憾的是，我大概是看不見了。”
陳靜安緩緩點頭，接著問道：“你說過，我是人工智能對吧?！?/p>
“沒錯?！?/p>
“那么，應該不止我一個模板吧。”
俞靈冷皺眉：“你的意思是……”
陳靜安建議：“你有試過用其他的模板去冒充我這一版嗎？”
有那么一瞬，俞靈冷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又很快熄滅：“行不通的。那家伙也懂數據?！?/p>
“只是性格上的細微差別，不會看的那么仔細吧？”
俞靈冷還是持否定意見：“不會。對他來說，你們就只是一串串數據。不同的性格會使用不同的代碼，就算基底相同的兩份數據，也難以做到百分百一致。”
房間里陷入了沉默。
俞靈冷苦笑：“現在知道你是多么難能可貴了吧?！?/p>
陳靜安輕輕笑了笑，在臥室的床上翻了個身，沒有回答。
“總之，我很高興能遇見你?！庇嵴f完，欲取消通話，屏幕那頭的人叫住了他。
“跟我講講你和她的故事吧?！标愳o安的語氣很溫柔，“我會做一個好聽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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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是有智慧的，會用流水來表達逝去的年華，“逝者如斯夫”便是。似乎用這樣的比喻，就可以減輕對此的畏懼。
俞靈冷在這么多年的走南闖北中，明白了一個道理。
有些時候，你懷揣著一些煩惱，并以此為力量，反而能走得更遠。
他知道自己做這個游戲，無非是為了懷念自己的過去——雖然諷刺的是，他本人的青春毫無懷念之處——因此，他在面對陳靜安的好奇時，毫不掩飾地將事實全盤托出。俞靈冷明白，自己終究是無法逃避這一切的。
不管他，再怎么不去回憶這一切。
成功地將某人講哭后，俞靈冷喝了口水，拭去眼角的淚（他后來一直說那是汗水），故意嫌棄地道：“喂喂，有點耐受力行嗎?！?/p>
“……你自己講著講著都帶哭腔了。”
“咳咳！”俞靈冷不留情面地打斷，“行了，作為最后一次談話，效果還是不錯的?！?/p>
陳靜安一下子安靜下來，表情不再是夸張的矯情狀，而是一臉深意。
他看向天空：“是啊，已經是最后一面了呢……”
從這開始，兩個各懷心事的人不再對話，直到俞靈冷的設備自動關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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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俞靈冷回到辦公室，一上來就看到凱文的哭喪臉。
“怎么辦啊董事長！那個人，他越來越囂張了，對您的游戲！”
“你這倒裝語序是和誰學的……”董事長不緊不慢地抿了口咖啡，速溶的口感，滿滿工業(yè)的味道，“這個公司都有一部分快是他的了，對一款游戲這樣也無可厚非吧?！?/p>
凱文滿是驚訝：“董……董事長？”
俞靈冷沒有看他：“怎樣？”
凱文看他如此淡然，便也不再選擇多說，只是再次提醒他有一場不得不召開的記者發(fā)布會，詢問他是否準備就緒。
見董事長還在和咖啡的滾燙作斗爭，凱文翻了個小白眼，略重地摔上了門。
俞靈冷將咖啡一飲而盡，從辦公椅上起身。對他來說，這無疑是一個重要的時刻。
再過十分鐘——快速地好似十秒——記者招待會就會開始，他也將會宣布放手，把《虛擬校園》這款目前大火的游戲“交給”他的同事郭龍文，并由他成立獨立公司。自此，集團與獨立公司再無瓜葛。
說起來，為這事，郭龍文事前找他談過。
他語氣里有些歉意，好似知道了自己的錯誤：“我是不是做的有點過火了？”
見俞靈冷不說話，他又補充道：“我可以只要獨立公司，不要你的游戲——如果你實在舍不得的話?！?/p>
俞靈冷冰冷地回復：“沒事?！?/p>
“這件事告訴我一個道理：交友不慎為大忌?！彼柫寺柤纾熬彤斪魇俏疑狭艘惶萌松笳n吧?！?/p>
說完，他轉身欲走。
郭龍文叫住了他：“我還是有一個問題不明白?！?/p>
俞靈冷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
“為什么……你始終會相信超人工智能會和人類和諧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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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董您好，請問關于您自己游戲作弊的事情您是如何看待的？”
“俞董，可以講講您與郭龍文董事長之間的事情嗎？”
“俞董……”
俞靈冷面對著臺下的長槍短炮沒有作聲。他心里正在想另外一件事——就是郭龍文剛剛問的。
在他的潛在觀念中，他從未將這種技術視為洪水猛獸。
所以，他是這么回答郭龍文的：“我當然相信，因為這不可避免?！?/p>
他又加了一句：“而且，我認為人工智能畢竟是人創(chuàng)造的。
因為是人創(chuàng)造的，所以人不會總不會把它往壞的方面創(chuàng)造，前提是好人。
臺下的人見俞靈冷一直不說話，有些急了：“俞董？”
俞靈冷回過神來，掃視著下面的記者，思索著。
現場一片寂靜。
俞靈冷清了清嗓子，終于開口：“各位，下午好。”
“今天是2070年6月21日下午3時整，我在這里接受各位記者的詢問。”
“剛才的問題我都聽到了?！?/p>
“關于作弊的事情，我只能說，完全不切實際。我在游玩這款游戲的過程中，并沒有動用公司資源，畢竟，那是我自己編寫的游戲。我只是湊巧遇上了成千上萬個陳靜安腳本中我最為了解的一個，也是最難的一個，更是之前的我的投影。我僅僅憑借我對他的了解，或者說是我對自己的了解，來完成任務的?！?/p>
“至于郭龍文董事長，我只能說，我們緣分至此。本是好友，今日卻要形同陌路，這不能不讓我傷心。”
“還有，我想澄清一件事情。”
“現在，《虛擬校園》中的季節(jié)是寒冬臘月，應該是快要過年了。里面的人們，不論是模板還是人工智能，都渾然不知他們處在游戲之中。他們跟我們一樣，盡情地在其中生活，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p>
“對此，我要告訴大家：請不要再以NPC的身份去看他們了?！?/p>
“這款游戲我用了五年時間制作，每一個人物的經歷和背景都可以在我們社會中找到差不多的人。他們其實除了所屬的世界以外，跟我們大多數人沒有多少區(qū)別?！?/p>
“所以，請善待游戲中的每一個人物。他們都是生動的，都是鮮活的，而在我們這個世界，竟奇特地有很多人不知道。”
“這就是我想說的?！?/p>
俞靈冷徑直走下演講臺，向公司內部走去。
就在剛剛講話的時候，他已經在心里想到了保全陳靜安的方法。
所以，他現在還不能停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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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辦公室，俞靈冷飛速地打開了電腦，接上充電線，打開了一款軟件。
畫面顯現開來，是一座校園，其模樣與《虛擬校園》中的別無二致。
這個東西是他沉寂許久，還沒來得及向董事會開會說明的《虛擬校園2》，也就是續(xù)作。因為沒有其他制作人的相助，所以游戲里只有場景模型和簡單的NPC，并沒有太多填充物。
但這對于那兩位來說，足以成為一個簡陋的家了。
他慶幸自己還有點頭腦，想到了這種辦法。于是，他打開了《虛擬校園》，呼喚熟悉的名字：
“陳靜安，準備好進入新世界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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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靜安正在吃飯，周圍有點吵，實在沒聽清：“哈？”
“……你是不是和你的小另一半打情罵俏呢，這么吵?！?/p>
“在吃飯啊大哥，”陳靜安夾起一塊肉送入嘴中，“話說，您是嫌一次送別不夠嗎，還要再和我講一遍故事？”
“林妍人在哪里，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你們講?！?/p>
“她啊，應該是在和閨蜜們一起吃飯吧，”陳靜安苦笑，“都快要分別了，總得讓她們在她本人的記憶中留下點什么吧……”
“不必了?！庇犰`冷突然發(fā)話。
陳靜安筷子一頓。
“什么叫不必……”
“我的意思是，我有解決這一切的辦法。我可以把你們傳輸到另一個世界，反正你們不過是兩份數據，這么做很快的?！?/p>
陳靜安的眼底燃起了希望：“此話當真？”
午飯后，他將林妍叫來，歡呼雀躍地講了這件事。
林妍自是喜笑顏開，但言語之中仍透露著擔憂:“這樣做的話，我們到那邊不會有什么記憶缺失嗎？”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就再愛你一次?！标愳o安故意把臉靠近林妍。林妍小臉一紅，輕輕推了下他。
俞靈冷沒來由地吃了一大份狗糧：“呃，沒事的多情王子先生，我會用專業(yè)的手法將您完好無缺地送到那里。別的什么是不會變的，至于智商就要看造化了……”
陳靜安“嘖”了一聲當即就要開噴，而林妍銀鈴般的笑聲已經收不住了。
玩歸玩，鬧歸鬧，三人還是能夠好好安靜下來商量一下正事的。
林妍忽然想到：“那么，其他的人該怎么辦？”
場面一下子安靜了。
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傳來嘆息：“抱歉，這我實在是無能為力。我能將你們兩位傳輸出來，就已經盡我最大的力了?！?/p>
“我姑且還是有你們人物形象的版權的，所以以后作為產品再次出現，也不會有多大的問題。至于其他人……”俞靈冷從未感覺自己如此無能，“對不起，他們將會歸到那人的手下，受他們所管?！?/p>
剩下兩位沉默不語。
“所以，在這之前，你們最好就像陳靜安說的，好好地，去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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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靜安找到了母親所住的府邸——其實是那位富豪的。也不能算得上特別豪華，但是貴氣十足，像是整棟房子淹沒在金山銀海里，高調卻又俗不可耐。
他的手顫抖著，按了門鈴。他從未在見他母親這件事上這么激動過。
陳靜安想起之前在浴室時，和俞靈冷對于他母親的談論。
他說的大部分都是事實?？墒前】墒?，他們都回避了最重要的一點。
那就是愛。
他母親不是不愛他了。她太清醒了，知道自己無法用微薄的力量養(yǎng)活兒子，于是選擇了用最直接的辦法，靠出賣自己的色相來換取賴以生存的金錢。
其實，明明還有更好的做法的。
其實，她不必這樣作賤自己的。
她值得更好的生活。但是，為了他，一個當時尚在襁褓的孩子，她活成了最累的樣子。
這樣想著，門被緩緩推開，露出一張憔悴的，脂粉還未卸去的瘦削臉。
那是他的母親。
陳靜安忍不住自己的淚。他實在無法將眼前的人當作是固定的程序。
這明明是活生生的人?。。。?/p>
“怎么這么疲倦啊，兒子？”母親踱步過來，用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臉，“學校里受委屈啦？”
眼淚，奪眶而出。
“……媽?！?/p>
“欸——”
小時候他總是疑惑，明明母親有時可以直接在別墅里，通宵達旦地過完節(jié)假日的，為什么還是要回到出租屋里陪他。
現在，無論什么標準答案，在母愛面前，都成了無解。
“我愛你，媽媽?！标愳o安止不住的淚，但還是強行地笑著，“以后的以后，也一直會愛你哦。”
“傻孩子……說什么傻話……”母親看著他哭，自己也忍不住抽泣，并一把將他摟進懷里。陳靜安感受到了母親的體香，感覺思緒又飄回了從前。
“沒事的喲，媽媽可是很厲害的，就算沒有爸爸，安安也可以平安長大的哦?！?/p>
記憶里，母親的手溫柔地揩著自己小臉上的淚，笑得比平時更加美麗。
就像不遠處升起的太陽，那是天使一樣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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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要帶東西的嗎？”陳靜安看著在商場中左顧右盼的林妍，不解地問。
林妍不好意思：“我只是想帶點什么東西紀念一下?！?/p>
“想法倒是好的。只是你應該知道除了我們以外，多余的物品會是多余的代碼吧?！标愳o安將一個玩具公仔放回原位，“老俞已經很難辦了，就不要讓他再為難啦。”
“老俞？你們什么時候這么親密了？”
陳靜安嘻嘻笑著靠近，在她耳旁道：“你不會是吃醋了吧~”
“咦——滾啊你！”林妍笑罵著推開陳靜安，又恨恨地捏一下他的手臂，“你還好意思問，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關心你?。 ?/p>
兩人吵著，笑著，時間就是這樣過去，沒有任何征兆。他們一直逛到商場關門，隨后來到了外面，皎潔的月光灑滿大地，氣氛一下子變得模糊不清。
“阿妍?！标愳o安鄭重地呼喚，“我喜歡你?！?/p>
??？
林妍竟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慌張地胡言亂語：“啊啊啊我我，你，我也……我要你喜歡，不是不是……我也喜愛，不對，我是說——”
你這家伙是要鬧哪樣啊，這么突然，又不是告白！
林妍臉上已經可以煎雞蛋了。
陳靜安溫柔地笑，捧起了她的雙手，細聲安慰：“沒事的，不著急?！?/p>
“等到我們在另一個世界時，我能耐心聽你說一百遍同樣的話?！?/p>
“或許，這，才是我能帶給新世界的最好禮物?！?/p>
月光下，兩人依偎在一起，這應該是這個真真假假的世界中，最美的圖畫了吧。
……………………………………………………………
就在俞靈冷剛要上線做準備工作時，他收到了一份匿名電子郵件。
這年頭，還有人寫這玩意。出于好奇，他點開了這封信。
信是這樣寫的：
“展信安?！?/p>
“我是一個你最熟悉又很陌生的人。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誰，你只需要知道，你曾經給我的生活帶來了快樂?！?/p>
“我以前啊，和你不太一樣。我是個平凡人，甚至有些平庸。但是吧，當我看到你閃閃發(fā)光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注定會被你吸引。正是這樣的傾慕讓我和你在一起。人是不會十全十美的，但總會有人為一個自己在乎的人盡力去做到完美。你，就是這樣。”
“接著，我們開始了熱戀。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時光啊?！?/p>
“但，這都不是重點?！?/p>
“重點是，我后來才明白，與其他人相比，你有多么難能可貴?！?/p>
“與你的好友出逃，其實非我真實的愿望。我只是為了追回他欠你的一筆巨款，還有你所珍視的一份數據，才會以這樣的劇情，跟他在這樣一個喜慶的日子離開?！?/p>
“可是，后來我才發(fā)現，他物歸原主是假，貪婪成性為真。他甚至還想搶走我。我跟他在車上打斗了起來，車直接撞到了路邊的電線桿上。我只看到主駕駛一道鮮血噴涌而出，隨后便是自己飛出車外的暈頭轉向，最后，神志不清?！?/p>
“我在新聞上看到你了，俞。我看到你宣布《虛擬校園》的發(fā)行時，我還是沒有骨氣地哭了?！?/p>
“我就是化成灰也能記得，你敲打著電腦，笑臉盈盈地對我說，這是寫給我的完美之作?！?/p>
“如今，它就在我的面前。我打開游戲，里面全部是熟悉的場景，腦海里，是我們那時的回憶?！?/p>
“我明白，或許你看了這些還是無法原諒我的所作所為，那也無妨。你的心里已然不會有我，所以，我衷心祝愿你能夠有新的愛情?！?/p>
“而不是像我們倆一樣的結局?！?/p>
“就先到這里吧?！?/p>
“但愿以后，都不會再相見了。”
……………………………………………………………
信讀完，俞靈冷只剩下淚水。
“怎么了？”陳靜安察覺了他的不對勁。
俞靈冷拭去淚水，只能像個孩子一樣傻笑：“有人來信?！?/p>
“是她的嗎？”
“當然。”俞靈冷不知是該哭還是笑。
久頃，他道：“好了，你們準備好，馬上開始?！?/p>
陳靜安和林妍相視一笑，并肩站在一起。
他們握住手，閉上雙眼，等待著最終時刻的降臨。
“5，4，3，2，1。”
俞靈冷輕輕一點鼠標鍵，畫面中的兩人做出了傳送的特效，繼而消失不見。
放下鼠標，他長舒一口氣。
有那么一刻，他一直以來冷酷的靈魂，得到了溫暖的綻放。
“馬上追蹤這封郵件的來源?！彼麑P文命令——這家伙竟然沒有被挖走，而是自愿留了下來。
他想，或許，有一些感情也好，人和人之間的相處也好，確實是猶如分別處于兩個世界一般，無法以常人的方式解決。
但那又如何呢。
至少他現在知道了，兩個世界之間的距離，不會再那樣迷離。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