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寒郡的空氣里,彌漫著劫后余生的死寂與一種更深的、令人窒息的緊繃。城防在加固,征召的青壯在皮鞭與呵斥下麻木地操練,錢家的商隊(duì)如同被驅(qū)趕的螞蟻,將最后一點(diǎn)能搜刮到的糧秣布匹運(yùn)往城頭。但所有人的眼神深處,都藏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恐懼——對城外狄人卷土重來的恐懼,對那看不見的“蝕骨腐心散”的恐懼,對郡守府里那位以鐵血手段掌控一切的年輕校尉的…畏懼。
郡守府深處,那間臨時充作“醫(yī)室”的房間門窗緊閉,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藥味、血腥氣和一種奇異的、如同腐敗甜杏般的腥甜氣息死死鎖在屋內(nèi)。燈火通明,卻驅(qū)不散死亡的陰影。
蕭霓裳躺在木板床上,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氣的破敗人偶?;覕〉哪樕艳D(zhuǎn)向一種死氣沉沉的青黑,嘴唇干裂烏紫。肩頭那處潰爛的黑洞經(jīng)過反復(fù)剜割放血,腐肉雖去,卻露出森森白骨和周圍如同龜裂旱地般的暗紫色毒紋!這些毒紋如同活物,頑固地向著心口和脖頸蔓延,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隨著身體無法抑制的痙攣。兩名軍醫(yī)形容枯槁,眼窩深陷,如同熬干了油的燈,機(jī)械地更換著浸透解毒藥汁的冰冷布巾,壓制著傷口不斷滲出的黑血。鎮(zhèn)魂香的青煙裊裊,帶著一種絕望的甜膩氣息,勉強(qiáng)維系著她一絲若有若無、隨時會斷絕的生機(jī)。
云昭站在陰影里,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他看著床上那具被劇毒和痛苦反復(fù)折磨的軀殼,眼中沒有絲毫憐憫,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寒和一種被時間追趕的焦灼。三日之期將盡!誘餌已拋下!魚兒…何時咬鉤?
“少…少爺…”云伯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門口,布滿皺紋的老臉上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和一絲難以掩飾的驚悸,聲音壓得極低,“‘鎮(zhèn)魂香’…只…只求到三根…那跛腳掌柜…坐地起價…要了…要了府庫最后那三百金…還有…錢公那邊…消息…散出去了…全城…都知道了…”
云昭緩緩點(diǎn)頭,目光依舊鎖在蕭霓裳身上?!爸懒恕O泓c(diǎn)上,吊著?!甭曇羲粏〉统?。
云伯嘴唇動了動,看著云昭冰冷如鐵的側(cè)臉,終究沒敢再言,默默將三根小指粗細(xì)、顏色深褐、散發(fā)著奇異甜苦氣息的線香小心點(diǎn)燃,插入床頭的香爐。青煙更濃,那絕望的甜膩氣息幾乎令人窒息。
時間,在壓抑的煎熬和死亡的倒計(jì)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
清寒郡以北,百里之外。黑石堡的殘骸如同巨獸的枯骨,在慘淡的月光下猙獰矗立。斷壁殘?jiān)g,野草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訴說著不久前的慘烈。
一支精悍的小隊(duì)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無聲息地穿行在廢墟的陰影中。正是云昭親自帶領(lǐng)的八名最精銳的敢死隊(duì)員,包括那兩名臂力最強(qiáng)的弩手。人人身著深色勁裝,背負(fù)強(qiáng)弩短刃,臉上涂抹著混合了污泥和炭灰的油彩,只露出一雙雙警惕如狼的眼眸。云昭走在最前,玄衣如墨,腰間緊束皮帶,插著那柄“卻邪”短匕。他手中緊攥著父親那卷發(fā)黃的地圖,指尖在“黑石堡廢墟東三十里——啞泉驛站”的標(biāo)記上反復(fù)摩挲,腦海中回響著錢通那恐懼到變調(diào)的聲音:“灰線接頭點(diǎn)…燭影暗樁…”
寒風(fēng)卷著砂礫抽打在臉上,帶來刺骨的寒意和濃重的土腥氣。腳下的土地泥濘濕滑,深一腳淺一腳。遠(yuǎn)處,隱隱傳來幾聲凄厲的狼嚎,更添幾分悚然。隊(duì)伍沉默前行,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壓抑到極致的腳步聲。
終于,前方一片低矮的丘陵陰影中,幾點(diǎn)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的燈火在夜色中搖曳。借著慘淡的月光,一座破敗驛站的輪廓顯現(xiàn)出來。斷壁殘?jiān)群谑ず貌涣硕嗌?,幾間勉強(qiáng)立著的土屋屋頂塌了大半,腐朽的木門歪斜地掛著。驛站門前,一方早已干涸的、布滿裂紋的石砌泉眼,無聲地印證著“啞泉”之名。
死寂。絕對的死寂籠罩著這片廢墟。只有風(fēng)聲嗚咽。
云昭猛地抬手握拳!身后所有隊(duì)員瞬間伏低身體,如同貼地的壁虎,融入枯草和斷墻的陰影里。他銳利的目光如同鷹隼,迅速掃視著驛站內(nèi)外——?dú)埰频耐廖荽翱诤诙炊吹?,如同野獸張開的巨口;倒塌的馬廄旁堆著腐朽的草料;驛站后方,一片稀疏的枯樹林在風(fēng)中搖曳…
太安靜了。安靜得不正常。按照錢通所言,這里應(yīng)是“燭影”的一處暗樁,即便廢棄,也該有些蛛絲馬跡。
他打了個手勢。兩名弩手如同貍貓般悄無聲息地分開,占據(jù)左右兩處制高點(diǎn),冰冷的弩臂架在斷墻之上,弩箭上弦,箭頭在月光下閃爍著幽藍(lán)的淬毒寒光!目標(biāo)鎖定驛站大門和那幾扇黑洞洞的窗口!
云昭帶著其余五人,呈扇形緩緩向驛站大門逼近。每一步都踏得極其小心,靴子踩在碎石和枯枝上,發(fā)出細(xì)微到幾乎不可聞的聲響??諝庵袕浡鴿庵氐母鄩m土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極其淡薄的硫磺氣息?
就在云昭距離那扇歪斜的木門不足十步之遙時!
異變陡生!
“咻咻咻咻——!”
數(shù)道極其尖銳、撕裂空氣的厲嘯,并非來自驛站內(nèi)部,而是從眾人身后那片稀疏的枯樹林中,如同毒蛇般激射而出!角度刁鉆無比,直撲云昭小隊(duì)暴露的后背!
“敵襲!隱蔽!”云昭厲喝一聲,身體如同沒有骨頭般猛地向側(cè)前方撲倒!
“噗嗤!”“呃?。 ?/p>
慘叫聲瞬間響起!一名反應(yīng)稍慢的敢死隊(duì)員被一支漆黑的弩箭狠狠貫入后心!箭頭透胸而出!他連哼都未哼一聲,便重重栽倒在地!另一名隊(duì)員大腿中箭,悶哼一聲,踉蹌著撲倒在一堵斷墻后!
幾乎在同一瞬間!
“轟!轟!轟!”
驛站那幾間看似搖搖欲墜的土屋墻壁,猛地從內(nèi)部爆裂開來!碎石泥土如同暴雨般飛濺!濃烈的、刺鼻的、帶著辛辣硫磺味的黃色煙霧瞬間彌漫開來!瞬間遮蔽了視線!
“毒煙!閉氣!”云昭的聲音在爆炸和煙霧中嘶吼!他屏住呼吸,翻滾著躲開幾塊飛濺的碎石,冰冷的“卻邪”短匕已握在手中!
“殺——!”
伴隨著凄厲如同鬼哭般的嘶吼,數(shù)十道身影如同鬼魅般從爆裂的土屋廢墟和濃烈的毒煙中猛撲而出!他們并非赤狄騎兵的裝束,而是穿著緊身的、如同夜行衣般的深灰色勁裝,臉上蒙著只露出眼睛的黑色面巾!動作迅捷如風(fēng),配合默契,手中揮舞的并非彎刀,而是造型奇特的、帶著放血槽的短劍和淬毒的匕首!無聲無息,卻帶著致命的殺機(jī)!
“燭影”!
果然是“燭影”!他們不僅在此設(shè)伏,更識破了云昭的“假死局”!這是一個針對他本人的必殺陷阱!
“嘣!嘣!”左右制高點(diǎn)的弩手在毒煙彌漫前射出了手中的弩箭!兩支淬毒重箭撕裂煙霧,精準(zhǔn)地將兩名撲在最前的灰衣刺客釘死在地!但更多的刺客如同潮水般涌來!
“結(jié)陣!背靠背!”云昭厲喝!剩下的四名敢死隊(duì)員強(qiáng)忍著毒煙帶來的眩暈和刺痛,迅速收縮,背靠背圍成一個圓形,刀劍向外!云昭則如同出閘的猛虎,不退反進(jìn),迎著撲來的刺客沖去!他身形飄忽,如同鬼魅,“卻邪”短匕在手中化作一道道冰冷的寒光,精準(zhǔn)地格擋、突刺、抹喉!動作簡潔狠辣,每一擊都帶著戰(zhàn)場淬煉出的血腥效率!
“鐺!”匕首格開一柄刺向肋下的毒刃,順勢上撩,鋒利的刃口瞬間劃過對方持刀的手腕!慘叫聲中,短劍落地!
側(cè)身躲過橫掃的毒匕,身體如同陀螺般旋轉(zhuǎn),匕首如同毒蛇吐信,狠狠刺入另一名刺客的咽喉!
動作行云流水,沒有絲毫花哨,每一次閃避和反擊都游走在死亡的邊緣!鮮血如同廉價的紅漆,潑灑在泥地、斷壁和他冰冷的玄衣之上!
然而,刺客人數(shù)太多!配合太過詭異!更兼毒煙彌漫,視野受阻!又有兩名敢死隊(duì)員在亂戰(zhàn)中慘叫著倒下!一名被數(shù)柄毒匕同時刺穿胸膛!另一名則被煙霧中悄無聲息射來的弩箭洞穿了脖頸!
“保護(hù)校尉!”僅存的兩名敢死隊(duì)員嘶吼著,不顧一切地?fù)踉谠普焉砬?,用身體硬抗刺來的毒刃!
“噗嗤!”“噗嗤!”利刃入肉的聲音令人牙酸!兩名隊(duì)員渾身浴血,卻死死不退!
云昭眼中寒芒爆射!趁著這瞬間的空隙,他猛地從懷中掏出一物——不是武器,而是一個拳頭大小、包裹著厚厚油布的粗糙陶罐!罐口引信嗤嗤燃燒!
“閉眼!臥倒!”他嘶聲怒吼,用盡全身力氣,將燃燒的陶罐狠狠砸向刺客最密集的區(qū)域!
“轟——?。。 ?/p>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刺目的橘紅色火光伴隨著滾滾濃煙和無數(shù)碎石破片猛地炸開!巨大的沖擊波將周圍的刺客狠狠掀飛!慘叫聲瞬間被爆炸的轟鳴淹沒!驛站本就搖搖欲墜的殘骸再次崩塌一片!
這是云昭利用提純火硝硫磺秘密配制的“掌心雷”!威力雖遠(yuǎn)遜前世,但在這狹小空間和猝不及防之下,足以制造巨大的混亂!
借著爆炸的煙塵和火光掩護(hù),云昭一把拉起身邊重傷未死的隊(duì)員,如同獵豹般向后急退!目標(biāo)正是驛站后方那片稀疏的枯樹林!那里地形復(fù)雜,是唯一可能的逃生之路!
“別讓他跑了!”
“驚蟄令!殺了他!奪匕!”
煙霧中,傳來刺客首領(lǐng)氣急敗壞、帶著濃重口音的嘶吼!幸存的灰衣刺客如同跗骨之蛆,不顧傷亡,瘋狂地追了上來!
弩箭破空!毒匕飛擲!死亡的陰影緊追不舍!
云昭帶著傷員,在枯樹林中亡命奔突!樹枝抽打在臉上,荊棘劃破衣衫,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和硫磺味!右臂的舊傷在劇烈的動作下崩裂,鮮血浸透了衣袖!身后的追兵越來越近!
就在他即將被追兵合圍的瞬間!
“嘣!嘣!”
兩聲沉悶的弓弦震響猛地從側(cè)前方一處土坡后響起!兩支強(qiáng)勁的弩箭帶著凄厲的破空聲,精準(zhǔn)地射入追在最前的兩名刺客胸口!巨大的力道將他們帶得向后飛起!
援軍?!
云昭心頭劇震!是誰?!
土坡后,兩個身影猛地站起!同樣穿著深色勁裝,臉上涂抹油彩,手中端著還在冒煙的臂張弩!其中一人身材高大,動作矯??!另一人…竟有些眼熟?!
“這邊!快!”那高大身影低吼一聲,聲音帶著一絲刻意壓低的沙啞。
沒有時間猶豫!云昭猛地轉(zhuǎn)向,撲向土坡方向!僅存的敢死隊(duì)員緊隨其后!
三人匯合,沒有絲毫停頓,借著土坡和枯樹的掩護(hù),向著更深的黑暗亡命遁去!身后,灰衣刺客憤怒的咆哮和弩箭破空聲不絕于耳!
不知奔跑了多久,直到身后的追兵聲漸漸遠(yuǎn)去,四人才在一處隱蔽的干涸河溝里停下。云昭背靠著冰冷的土壁,劇烈地喘息著,汗水混著血水泥污從額角滑落。他警惕的目光掃過那兩名突然出現(xiàn)的“援軍”。
那高大身影扯下臉上的偽裝油彩,露出一張棱角分明、帶著風(fēng)霜之色和一絲玩世不恭笑容的臉龐。他對著云昭,隨意地拱了拱手,聲音恢復(fù)了正常,帶著一種奇特的磁性:
“云校尉?身手不錯嘛!在下韓重,江湖散人一個,受人之托,來還個人情。”他指了指身邊那個同樣卸去偽裝、臉色有些蒼白、眼神卻異常堅(jiān)定的年輕人,“喏,這位小兄弟,你應(yīng)該認(rèn)識,孫家那個叫孫小乙的書吏。膽子不小,偷聽到他大伯和錢通密談你要來啞泉,怕你出事,求到我這路過打秋風(fēng)的頭上。”
孫小乙?云昭腦海中瞬間浮現(xiàn)出那個在郡守府核查名冊時、眼神清亮、做事一絲不茍的年輕書吏!他怎么會…?
孫小乙有些局促地對著云昭行了一禮,聲音帶著緊張和激動:“校…校尉大人!小…小人無意偷聽!但…但錢公和我大伯…他們…他們提到啞泉時…眼神很不對勁…還…還說…‘燭影’…‘驚蟄’…‘死局’…小人…小人怕…”
“怕我死在這?”云昭的聲音聽不出喜怒,目光銳利如刀,掃過韓重那張玩世不恭卻深藏精光的臉,“韓壯士,好巧的‘路過’。”
韓重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毫不在意云昭的審視:“是巧了點(diǎn)。不過,云校尉,現(xiàn)在不是盤問我的時候?!彼男θ菔諗浚凵褡兊媚?,指向啞泉驛站的方向,“剛才那伙人…不是普通的殺手。他們的路數(shù),像是…‘燭影’的‘驚蟄衛(wèi)’!專門執(zhí)行最高等級抹殺令的瘋子!能調(diào)動‘驚蟄衛(wèi)’設(shè)下這等死局…你要對付的那條‘燭龍’…來頭恐怕比你想的還要大得多!”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云昭腰間那柄沾滿泥污的“卻邪”短匕上,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意:
“而且…他們最后喊的,是‘奪匕’!不是搶圖!云校尉,你那把‘卻邪’里藏著的…恐怕不僅僅是礦圖那么簡單吧?‘鑰匙’…到底是什么?值得‘燭龍’不惜暴露‘驚蟄衛(wèi)’,也要拿到?”
河溝里陷入一片死寂。寒風(fēng)卷著枯葉在頭頂嗚咽。云昭緩緩握緊了腰間的短匕,冰冷的觸感透過衣料傳來。他看著韓重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又看向?qū)O小乙那張寫滿擔(dān)憂和困惑的臉。
啞泉驛站的血色驚雷,并非結(jié)束。它只是撕開了“燭龍”龐大陰影的一角,露出了更加猙獰的獠牙。而手中這柄“卻邪”,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燙手,也隱藏著更加驚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