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的鐵門在身后沉重關(guān)閉,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蕭霓裳混亂的喘息。云昭站在冰冷的甬道里,背靠著粗糙的石壁,右臂的傷口在緊繃的情緒下傳來陣陣銳痛。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帶著霉味和血腥的空氣。方才那一番話,是孤注一擲的攻心!是撕開傷口的匕首!他賭的,是蕭霓裳心中那點被欺騙的憤怒和對母親冤屈的不甘,能否壓過對云家的刻骨恨意!
賭贏了,清寒郡或許能爭得一線喘息之機,甚至撬動這盤死局的一角。
賭輸了…便是萬劫不復(fù)。
甬道盡頭傳來急促而輕微的腳步聲。是云伯,他佝僂著背,臉上帶著未干的淚痕和劫后余生的驚悸,聲音壓得極低:“少爺!趙元魁…被押回府中死牢了!嘴硬得很,只說自己是被管家趙忠蒙蔽攀咬,對蕭景略之事矢口否認!還有…那淬毒的弩箭,箭桿上的半個血指印,和趙忠右手缺失的尾指…對上了!”
云昭猛地睜開眼!眼中寒芒一閃!趙忠的指?。∽鴮嵙舜虤?!但趙元魁的矢口否認,也在意料之中。這條老狐貍,不到最后一刻,絕不會承認通敵!
“趙府那邊呢?”云昭的聲音冰冷。
“錢公和孫公…已經(jīng)帶人圍了趙府!”云伯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快意,“以通敵謀逆、刺殺主將之名!正在抄查!趙家私兵群龍無首,大半已被繳械看押!趙元魁那幾個不成器的兒子,嚇得屁滾尿流,只會哭嚎求饒…”
“很好?!痹普炎旖枪雌鹨唤z冰冷的弧度,沒有絲毫溫度,“告訴錢通和孫茂才,趙家田產(chǎn)商鋪,由他們兩家暫時代管。所抄浮財,七成充作軍資,三成…分潤兩家,撫慰今日受驚之苦?!?/p>
云伯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這是赤裸裸的利誘和分化!用趙家這塊肥肉,暫時堵住錢、孫兩家的嘴,也讓他們徹底綁上云昭的戰(zhàn)車!清寒郡的士族格局,從今日起,徹底變了!
“還有,”云昭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傳令!今夜起,清寒郡戒嚴!四門緊閉!凡無我手令擅離者,立斬!郡府所有書吏,即刻核查趙家及其附庸所有產(chǎn)業(yè)、佃戶、匠戶名冊!所有青壯,盡數(shù)征召入營!趙府庫藏糧秣、布匹、鐵料,即刻清點,運往城防!敢有藏匿私吞者…”他頓了頓,眼中殺意森然,“趙元魁的下場,便是榜樣!”
“是!”云伯肅然領(lǐng)命,匆匆離去。
云昭獨自留在陰冷的甬道里。腳步聲遠去,四周陷入死寂。只有地牢深處隱隱傳來的、蕭霓裳壓抑的咳嗽聲,如同受傷野獸的嗚咽。他緩緩攤開手掌,掌心躺著那塊從刺殺現(xiàn)場找到的、沾著半個腳印的粗布碎片。腳印偏小…趙忠的指印…指向趙家,卻又隱隱透著詭異。
蕭景略…這只“鬼狐”,絕不會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趙元魁,恐怕也只是他棋盤上一枚隨時可棄的棋子!真正的殺招,或許還在暗處!
他必須爭分奪秒!在蕭景略發(fā)動下一次致命襲擊之前,在左賢王徹底失去耐心之前,在清寒郡這艘破船徹底沉沒之前!他需要力量!需要盟友!哪怕這個盟友,是剛剛還恨不能置他于死地的敵人!
云昭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扇沉重的鐵門。
***
地牢內(nèi)。油燈的火苗在穿堂風(fēng)中微弱地搖曳,將蕭霓裳蒼白而痛苦的臉龐映照得忽明忽暗。那支淬毒的幽藍弩箭,如同冰冷的毒蛇,靜靜地躺在她的手邊,散發(fā)著死亡和陰謀的氣息。云昭的話語,如同燒紅的烙鐵,一遍遍在她混亂的腦海中烙印——母親臨摹的假圖被調(diào)包…她是被利用的棄子…蕭景略要殺云昭,更要借刀殺人埋葬自己…
刻骨的恨意如同巖漿般翻涌,但這一次,不再僅僅針對云昭!更指向那個記憶中總是帶著莫測笑意、被左賢王倚為心腹的“鬼狐”蕭景略!指向那個將母親推入死地、又將自己當(dāng)作工具的幕后黑手!
“呃…”肩頭傷口傳來的劇痛讓她悶哼一聲,冷汗瞬間浸透了額發(fā)。高燒帶來的眩暈感再次襲來。她艱難地側(cè)過頭,目光落在手邊那支細小的竹管上。那是云昭留下的藥。
活下去!
為母親討一個真正的公道!
而不是…做用完即棄的刀!
一股混雜著屈辱、不甘和強烈求生欲的力量,猛地從瀕臨崩潰的身體深處涌出!她咬緊牙關(guān),被捆綁在床板上的手腕,用盡全身力氣,極其艱難地、一點點地扭動著,試圖掙脫繩索的束縛。粗糙的牛筋繩索深深勒進皮肉,磨出血痕,帶來鉆心的疼痛,但她渾然不顧!
一次!兩次!三次!
手腕的皮膚被磨破,鮮血滲出,染紅了繩索。劇痛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幾乎要再次昏厥過去。
“嗬…”她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拼盡最后一絲力氣,猛地一掙!
“啪!”一聲極其輕微的、繩索纖維崩斷的聲響!
并非完全掙脫,但右手的束縛,竟然被她硬生生掙開了一絲縫隙!手腕獲得了極其有限的、一點點活動的空間!
夠了!
她用顫抖的、沾滿鮮血的手指,極其笨拙地、顫抖著,一點一點地勾向那支近在咫尺的竹管!指尖觸碰到冰涼的竹身!她猛地一勾!
竹管落入掌心!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沒有猶豫!她顫抖著拔掉竹管一端的軟木塞,將里面散發(fā)著濃烈藥味的粉末,艱難地、笨拙地,撒向自己肩頭那被血污和膿液浸透的繃帶!動作牽動傷口,劇痛讓她渾身痙攣,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冷汗如同小溪般流淌,但她死死忍著,沒有發(fā)出一聲痛呼!
白色的藥粉混雜著暗紅的血污和黃色的膿液,覆蓋在猙獰的傷口上。一股清涼伴隨著更強烈的刺痛感瞬間傳來,讓她倒吸一口冷氣,眼前金星亂冒。她不敢停,用盡最后的力氣,將竹管里所有的藥粉都傾倒在傷口上,然后用那只勉強能動的手指,胡亂地將藥粉按進傷口深處!
做完這一切,她如同耗盡了所有的力氣,身體重重地砸回床板,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劇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沖擊著神經(jīng),但傷口處那股清涼的感覺,卻如同黑暗中的一絲微光,帶來了一線渺茫的希望。
她側(cè)過頭,看著手邊那支幽藍的毒箭,眼中燃燒的恨意如同淬火的寒冰。
蕭景略…左賢王…還有那些藏在陰影里的鬼魅…
她蕭霓裳,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定要撕開這層層迷霧,看看那血色的真相!
***
郡守府議事堂。氣氛凝重而詭異。白日的血腥氣似乎還未散盡,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劫后余生卻又大難臨頭的壓抑。李崇依舊癱在主位,形同槁木。錢通和孫茂才坐在下首,兩人的臉色都極其難看。錢通捻著算珠的手指微微顫抖,眼神飄忽,時不時瞥向門口,帶著掩飾不住的驚懼。孫茂才更是面無人色,縮在椅子里,仿佛隨時會暈過去。趙元魁的位置空著,像一個巨大的、無聲的警告。
腳步聲響起。云昭走了進來。他已換下孝衣,穿著一身半舊的玄色勁裝,腰懸長劍,背脊挺直。蒼白的面容在燈火下顯得有些冷硬,右臂的衣袖下隱隱透出包扎的痕跡。他身后,跟著兩名氣息沉凝的敢死隊員。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充滿了敬畏、恐懼和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
云昭沒有看任何人,徑直走到主位旁站定。目光掃過錢通和孫茂才煞白的臉,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威壓:
“趙元魁通敵謀逆,證據(jù)確鑿。其家產(chǎn),錢公、孫公代管,充作軍資。其私兵、佃戶、匠戶青壯,盡數(shù)征召入營,由郡府統(tǒng)一編練。此乃非常之時,清寒郡存亡系于一線。望諸公,戮力同心,共御外侮!”
錢通和孫茂才如同被鞭子抽中,身體一顫。錢通連忙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云校尉…英明!趙元魁罪有應(yīng)得!我錢家…定當(dāng)竭盡全力,籌措糧秣軍資!絕無二心!” 孫茂才也連忙跟著點頭如搗蒜:“是…是!孫家…孫家也一樣!”
“如此甚好。”云昭微微頷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話鋒一轉(zhuǎn),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如同出鞘的利劍,刺向錢通:“錢公,你錢家商路通達,聯(lián)絡(luò)鄰近郡縣購糧購藥之事,進展如何?”
錢通額頭的冷汗瞬間就下來了,他捻著算珠的手指僵住,聲音干澀:“回…回校尉…時間…時間太緊…又值寒冬…商路艱難…已…已盡力聯(lián)絡(luò)…但…但尚無確切回音…”
“沒有回音?”云昭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瞬間鎖定了錢通那雙閃爍不定的眼睛,“還是…錢公覺得,清寒郡若破,你錢家那些埋在城外枯井里、埋在祖墳旁假墓中的金銀細軟,還能保得?。俊?/p>
錢通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從椅子上彈起半截,臉色瞬間由白轉(zhuǎn)青,又由青轉(zhuǎn)紫!他驚恐萬分地看著云昭,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埋藏家財?shù)牡攸c,是錢家最核心的機密!云昭…他是怎么知道的?!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間攫住了錢通的心臟!他看著云昭那雙深不見底、毫無波動的眼睛,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這個年輕人,太可怕了!在他面前,仿佛沒有任何秘密可言!
“三日內(nèi)!”云昭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重錘砸落,“我要看到第一批糧草藥材運抵清寒郡!否則…”他沒有說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已說明了一切。
“是…是!老朽…老朽拼了這條老命!三日內(nèi)…定…定有回音!”錢通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癱軟回椅子上,聲音帶著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恐懼。
云昭不再看他,目光轉(zhuǎn)向?qū)O茂才:“孫公,征召青壯、編練守城隊之事,由你孫家全權(quán)負責(zé)。名冊核查、編隊、分發(fā)武器、簡單操練,務(wù)必在明日日落前完成!若有懈怠…”他的目光掃過孫茂才瑟縮的身體,“趙家私兵的下場,便是前車之鑒!”
“是…是!下官…不!屬下…定當(dāng)竭盡全力!不敢有誤!”孫茂才嚇得直接從椅子上滑跪在地,連連磕頭。
云昭的目光最后落在形同枯木的李崇身上,聲音平靜無波:“郡守大人受驚了,請回后堂靜養(yǎng)??じ粦?yīng)文書印信,暫由云某代掌。待狄患平息,再行奉還?!?/p>
李崇渾濁的眼睛茫然地轉(zhuǎn)動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最終在親兵的攙扶下,如同行尸走肉般離開了議事堂。
堂內(nèi)只剩下云昭、錢通、孫茂才和那兩名如同石雕般的敢死隊員??諝夥路鹉塘?。錢通和孫茂才如同待宰的羔羊,大氣都不敢喘。
“都下去吧?!痹普褤]了揮手,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依舊冰冷,“做好你們該做的事?!?/p>
錢通和孫茂才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逃離了這令人窒息的正堂。
云昭獨自站在空曠的大堂中央。燈火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肅清內(nèi)患,震懾宵小,整合資源…他做到了第一步。但代價,是祖母的葬禮染血,是徹底撕破了清寒郡士族間最后一點虛偽的面紗。他將自己,變成了這座孤城真正的主宰,也變成了所有暗流洶涌的中心。
他緩緩走到窗前,推開緊閉的窗欞。寒風(fēng)裹挾著細碎的雪沫撲面而來,冰冷刺骨。他望向城外那片被沉沉夜色籠罩的方向,那里,是左賢王阿史那咄吉兩萬鐵騎駐扎的營地,如同一頭蟄伏的洪荒巨獸。
更遠處,是鷹愁澗的方向。是祖父云錚埋骨之地,也是所有陰謀和血債的源頭。
他伸出手,接住幾片飄落的雪花。冰冷的雪花在掌心迅速融化,帶來一絲微弱的涼意。
“報——!”一個急促的聲音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在堂外響起。
云昭猛地轉(zhuǎn)身!
一名渾身浴血、甲胄殘破的斥候連滾爬爬地沖進大堂,撲倒在地,嘶聲哭喊:
“校尉大人!不好了!狄營…狄營有異動!大批騎兵集結(jié)!狼頭金纛…動了!方向…方向正對我清寒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