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終于歇了。
鉛灰色的云層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粗暴地撕開，泄下大片大片灼熱刺目的天光，蠻橫地灌滿了柳樹巷，也灌進(jìn)了棺材鋪那扇歪斜虛掩的后門。光柱斜斜地打在潮濕的青石板上，蒸騰起氤氳的、帶著濃重土腥氣的水汽?？諝饫锬枪呻缛牍撬璧乃劳鰵庀ⅰ芍母?、朽木的酸敗、桐油和皮肉燒灼的焦糊、還有那若有若無的冰冷甜腥——被這突如其來的太陽一烘，非但沒有散去，反而像陳年的膿瘡被揭開，散發(fā)出一種更加粘稠、更加令人作嘔的污濁暖意。
鋪?zhàn)永锪撂昧嗽S多，卻也照得滿地狼藉更加刺眼。碎木、刨花、傾倒的桐油桶、干涸發(fā)黑的血漬，還有昨夜?jié)姙R的灰黑色“骨灰漿”在墻面上留下的丑陋污痕，都在灼目的光線下無所遁形。
孫三和孫四將鋪?zhàn)永锬馨釀?dòng)的破爛家什都挪到了門口那片難得干燥的天光下曝曬。潮濕的破麻袋、霉味沖天的草席、甚至幾塊沒上漆的薄皮棺材板，都攤在灼熱的地面上，貪婪地吸收著陽光。孫三臉上那層油滑世故的精明似乎被這場雨徹底洗掉了，只剩下一種麻木的疲憊，他沉默地翻動(dòng)著那些發(fā)霉的物件，動(dòng)作機(jī)械。孫四則顯得更加沉默，眼神總是不自覺地瞟向鋪?zhàn)由钐幠莻€(gè)小小的身影。
小滿像只終于曬到太陽的小貓，蜷縮在門檻內(nèi)一小片干燥的地面上。她身上還套著孫四那件寬大破舊的麻袋外套，枯黃的頭發(fā)在陽光里泛著一點(diǎn)可憐的金色。她手里拿著一小塊不知從哪個(gè)廢棄棺材板上掰下來的、邊緣毛糙的小木片，另一只手里捏著一小段孫四給她找來的炭條，正低著頭，在木片上專注地畫著什么。小小的眉頭時(shí)而蹙起，時(shí)而舒展，鼻尖上滲出細(xì)密的汗珠，偶爾抬起臟兮兮的小臉，對著陽光瞇起眼睛，嘴角會不自覺地?fù)P起一絲極淡的、屬于孩童的滿足笑意。陽光落在她臉上，映亮那些尚未干涸的淚痕。
陰影深處，五師兄孫五的磨刀聲不知何時(shí)又響了起來。細(xì)碎、綿密、帶著一種永不停歇的專注。那柄釘在房柱上的無柄刻刀，在透過從門進(jìn)來的天光里，反射著一點(diǎn)刺目的寒芒。
老孫頭依舊坐在他那張吱呀作響的破竹椅上，只是位置挪到了靠近門口、能被陽光半照著的地方。他佝僂的背脊被陽光勾勒出嶙峋的輪廓，枯槁的臉上溝壑縱橫，渾濁的眼睛半瞇著，仿佛被這久違的光亮晃得有些不適應(yīng)。手中那把磨得發(fā)亮的小刻刀，無意識地在被陽光曬得微溫的椅扶手上緩慢劃動(dòng)，發(fā)出比往日更顯干澀的“沙…沙…”聲。
我蜷縮在遠(yuǎn)離門口、相對陰暗的角落廢料堆里。焦黑的雙臂如同兩條沉重的、失去生命的枯木，橫在身前。麻木的刺痛感在灼熱的光線下似乎更加清晰，如同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針在暖陽里頑固地扎著神經(jīng)。體內(nèi)那縷新生的、融合了冰寒與一絲狂暴雷霆的氣息，如同蟄伏在寒潭深處的毒蛇，在陽光的暖意中顯得更加陰冷、更加警惕。昨夜在那塊雷殛木上刻下裂痕后強(qiáng)行催動(dòng)的反噬，讓左手的傷口崩裂得更深，此刻被汗水一浸，傳來陣陣火辣辣的刺痛。
斷情絕義…方見真武…
丹田深處那縷氣息微微躁動(dòng)，似乎對這溫暖的光明充滿了本能的排斥。
就在這時(shí)，一陣細(xì)碎而輕快的腳步聲靠近。
是小滿。
她不知何時(shí)放下了手里的木片和炭條，像只剛學(xué)會走路的小鹿，一步一蹦地朝我這邊挪過來。陽光在她身后拖出一個(gè)小小的影子。她手里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gè)小東西——那是孫四不知從哪里給她找來的、半個(gè)巴掌大的粗陶小碗，碗沿缺了個(gè)口。碗里盛著半碗渾濁的、冒著微弱熱氣的液體，散發(fā)著一股濃烈刺鼻、令人作嘔的苦澀藥味。
那是孫四用鋪?zhàn)咏锹淅锓龅摹⒉恢帕硕嗑玫牧淤|(zhì)草藥根，加上后院積存的雨水，在破瓦罐里胡亂熬煮出來的“藥湯”。
小滿走到離我?guī)撞竭h(yuǎn)的地方停住，大大的眼睛怯生生地看著我焦黑的雙臂和正在滲血的左手。她猶豫了一下，又往前挪了一小步，小小的赤腳踩在冰冷的陰影邊緣。然后，她極其小心地蹲下身，將那半個(gè)粗陶碗，輕輕放在離我左手不遠(yuǎn)、一塊稍微干凈些的木片上。
“叔…叔叔…”她的聲音又細(xì)又小，帶著孩童特有的奶氣，還有些怯生生的顫抖，“四…四叔說…喝了…不疼…”她指了指那碗散發(fā)著怪味的藥湯，又飛快地指了指我流血的左手，大眼睛里帶著一種懵懂的、小心翼翼的希冀。
碗里的藥湯渾濁不堪，漂浮著幾根沒煮爛的黑色草根，散發(fā)出的氣味比棺材鋪的陳腐氣更令人窒息。
我沒有動(dòng)。甚至沒有看那碗藥。焦黑的雙臂麻木沉重。丹田深處那縷冰冷的氣息無聲地盤踞，如同守衛(wèi)著最后疆域的毒蛇。
小滿見我沒反應(yīng)，小臉上的希冀慢慢黯淡下去，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她默默地蹲在那里，小小的身體在陰影和光亮的交界處，顯得有些孤單。
“小滿！回來！”孫四帶著驚惶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快步走過來，一把拉起小滿，眼神復(fù)雜地掃了我一眼，又飛快地移開，里面混雜著恐懼、戒備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尷尬?！皠e…別打擾他…藥…藥放那兒就行了…”
小滿被孫四拉著手，一步三回頭地看著地上那碗被遺棄的藥湯，小嘴又委屈地癟了起來，但這次沒有哭出聲。
鋪?zhàn)永镏皇Ｏ吕蠈O頭刻刀的“沙沙”聲和孫五那細(xì)碎的磨刀聲。陽光在門口的地面上緩慢移動(dòng)，帶來一種虛假的暖意。
“老三，老四。”老孫頭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沉寂，他渾濁的目光掃過門口晾曬的破爛，“把曬干的板子抬進(jìn)來。”
“阿七。”他的目光最終落在我身上，“你的‘磨刀石’?！?/p>
“去，刻一刀?！?/p>
命令下達(dá)，在陽光下，依舊冰冷如鐵。
孫三和孫四如蒙大赦，立刻丟下手里的活計(jì)，合力將門口幾塊曬得微微發(fā)燙的薄皮棺材板抬了進(jìn)來。板子很輕，兩人抬得卻有些吃力。
劇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全身。但命令就是命令。在這口活棺材里，沒有拒絕的余地。
我用還能輕微動(dòng)彈的左臂肘和腰腹殘存的力量，如同被斬?cái)嗟尿球?，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一點(diǎn)點(diǎn)向著后院那塊巨大的雷殛木爬去。焦黑的雙臂摩擦著地面，留下污穢的痕跡。陽光穿過院門，照亮了后院那片被暴雨蹂躪過的泥濘。渾濁的水洼反射著刺目的光，角落里那口積滿“灰燼”的破水缸在陽光下顯得格外骯臟。
爬到近前。雷殛木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隔絕了灼熱的陽光，帶來一片陰冷的死寂。通體漆黑，布滿了猙獰的裂紋。昨夜被我強(qiáng)行摳裂的、那個(gè)歪扭“七”字周圍的十幾道白色細(xì)痕，在明亮的光線下如同丑陋的傷疤，清晰刺目。裂紋深處，暗金色的紋路在陰影中流淌，散發(fā)出比陽光更灼熱、更狂暴的毀滅氣息。那柄刃口崩了缺口的刻刀，依舊躺在木根部的泥水里。
陽光就在身后幾步遠(yuǎn)的地方，暖意似乎觸手可及，卻無法穿透這雷殛木散發(fā)的無形力場。
伸出唯一完好的左手，顫抖著，抓向那冰冷的刀柄。手指觸碰到粗糙的金屬，一股源自骨髓的冰冷恨意瞬間壓下了所有的痛楚和陽光帶來的片刻恍惚！
刻！用這只手刻下去！用這血！用這骨！用這被陽光短暫撩撥、又在冰冷命令下重新凍結(jié)的恨意刻下去！
意念沉入丹田深處，強(qiáng)行催動(dòng)那縷蟄伏的冰雷氣息！它如同被驚醒的毒蛇，帶著一絲被陽光打擾的暴戾，沿著勞宮穴附近那幾條燒灼得近乎透明的“線”，艱難地、緩慢地向上攀爬！所過之處，經(jīng)脈如同被冰針和烙鐵同時(shí)穿刺！
“嗬…”喉嚨里擠出壓抑的嘶吼。左手死死攥緊刻刀！身體如同被壓縮的弓弩，猛地向前撲出！刀尖帶著一股近乎自毀的慘烈，狠狠刺向那“七”字裂痕旁邊、一道相對平順卻靠近暗金紋路的紋理軌跡線！
“滋——！”
刺耳到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再次炸響！如同鈍刀在生鐵上刮擦！
巨大的反震力沿著刀柄傳來！震得左手虎口尚未愈合的傷口瞬間崩裂，鮮血順著刻刀刀脊蜿蜒流下！尚未完全凝聚的冰雷氣息被這巨大的阻力沖得幾乎潰散！左臂的骨骼發(fā)出呻吟！
劇痛！撕裂！
就在力量即將耗盡、意識被劇痛淹沒的剎那——
意念深處，那八個(gè)冰冷的字再次浮現(xiàn)：斷情絕義！方見真武！
所有的痛苦！所有屬于“陳燼”的軟弱——那碗渾濁的藥湯、小滿怯生生的眼神、陽光帶來的片刻虛妄暖意…所有的牽絆，被一股冰冷的、源自骨髓最深處的毀滅意志，強(qiáng)行碾碎！化為純粹的燃料！
意念化作無形的冰刃，狠狠斬下！
丹田深處那縷冰雷氣息在這股純粹意志的催逼下，驟然爆發(fā)出刺骨的寒芒！它不再退縮，反而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咬住那反震之力最核心的“點(diǎn)”！冰寒試圖凍結(jié)那木質(zhì)的“活性”，那一絲狂暴雷霆?jiǎng)t引動(dòng)著木紋深處蟄伏的雷氣！
“嗤啦——！”
幾縷細(xì)微到幾乎看不見的暗金色電芒，如同被驚擾的毒蟲，猛地從刀尖與木身接觸的縫隙里迸射出來！纏繞上刻刀崩口的刃尖！
一股微弱卻狂暴的雷霆精氣，如同燒紅的細(xì)針，瞬間沿著刻刀、沿著崩裂的虎口傷口，狠狠刺入體內(nèi)！
“呃！”劇痛讓身體猛地一顫！左手幾乎握不住刀！
但這一次，沒有后退！沒有脫手！
意念死死鎖定那被冰雷氣息咬住的“點(diǎn)”！力量沿著那條被“天地”之眼鎖定的軌跡線，瘋狂灌注！
“嚓！”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碎裂聲！
在昨夜那十幾道白色裂痕的旁邊，一道新的、更深、更清晰的白色刻痕，如同被冰錐鑿擊，赫然出現(xiàn)在雷殛木漆黑的表面！刻痕邊緣帶著細(xì)微的焦糊痕跡，仿佛被無形的火焰灼燒過！
巨大的反沖力再次涌來！身體被帶得向后踉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墻壁上！左臂徹底脫力，刻刀“當(dāng)啷”一聲掉在腳邊?；⒖邗r血淋漓，順著指尖滴落，在陽光下的泥地上砸開幾朵小小的暗紅色血花。
劇痛撕扯著神經(jīng)。但我沒有倒下。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雷殛木上那道新生的、刺目的白色刻痕。
它就在昨夜裂痕的旁邊，更深，更狠。像一道剛剛結(jié)痂又被狠狠撕開的傷疤。
嘴角扯動(dòng)了一下。沒有弧度，只有一種冰冷的確認(rèn)。
“刀…沒鈍…”
嘶啞的聲音在灼熱的后院響起，微弱，卻帶著一種斬?cái)嘟痂F的決絕。
鋪?zhàn)娱T口，陽光正好。孫三和孫四抬著曬得溫?zé)岬墓撞陌?，?dòng)作僵在原地，臉上寫滿了驚懼和一種難以理解的麻木。小滿被孫四下意識地護(hù)在身后，只露出一雙驚恐的大眼睛，茫然地看著后院那片被雷殛木陰影籠罩的、如同另一個(gè)世界的冰冷角落。
老孫頭渾濁的目光越過門檻，落在那道新的刻痕上，又緩緩移開，落回我身上。他枯槁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近乎殘酷的了然。他衣襟深處，那塊冰冷的雷殛令，似乎隔著粗布，散發(fā)出更加強(qiáng)烈的、無形的引力。
角落里，孫五那細(xì)碎的磨刀聲，不知何時(shí)停了。他佝僂的背影對著門口的陽光，沉默得像一塊亙古的頑石。
陽光在門口的地面上緩慢移動(dòng)，暖意融融，卻怎么也照不進(jìn)那雷殛木籠罩的方寸之地。那半碗渾濁的藥湯，依舊靜靜地放在角落的木片上，在陰影里散發(fā)著苦澀的余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