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冷，是滲進(jìn)骨頭縫里的。濕氣裹著松脂的腐香、朽木的酸敗、桐油的刺鼻，還有那若有若無、仿佛從每一道磚縫里滲出來的甜腥，沉甸甸地壓在棺材鋪里每個(gè)人的胸口。光從破瓦縫里漏下來，慘白，無力，照不清角落的污穢，只映得孫三孫四臉上那劫后余生的麻木更加灰敗。
小滿蜷在孫四懷里，像只受驚的雛鳥，小小的身體還在微微發(fā)抖。她手里緊緊攥著那半塊沾了泥水的麥麩餅，小口小口地啃著，眼睛卻怯生生地、不時(shí)瞟向蜷縮在廢料堆里的我，尤其是那兩條焦黑如炭、橫在泥水里的手臂。每一次目光掃過，她小小的身體都會(huì)下意識(shí)地繃緊。
孫四笨拙地用自己破麻袋的衣角擦拭著小滿臉上的泥污和淚痕，動(dòng)作僵硬，眼神卻緊緊鎖在侄女身上，仿佛她是這片死寂廢墟里唯一能抓住的光。孫三靠著冰冷的泥墻，空洞地望著屋頂，手里無意識(shí)地捻著幾粒散落在地上的麥麩餅渣。
老孫頭佝僂的背影像一塊風(fēng)化的石頭，刻刀在濕漉漉的扶手上緩慢地劃著。
“沙…沙…”
單調(diào)的聲音，像在丈量這劫后余生的時(shí)間。
我躺在冰冷的泥水里，左手的虎口崩裂處，血混著泥水，緩慢地蜿蜒。剛才那刻骨銘心的挫敗和劇痛，如同冰冷的楔子，狠狠鑿在殘存的自尊上。丹田深處，那縷新生的冰雷氣息在巨大的反震和屈辱刺激下，非但沒有潰散，反而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盤踞在冰冷的深淵里，變得更加凝練、更加暴戾！它無聲地咆哮著，渴望著毀滅，渴望著將那如山岳般的雷殛木撕碎！
就在這時(shí)，那陣細(xì)微的、怯生生的腳步聲再次靠近。
我艱難地轉(zhuǎn)動(dòng)脖頸，視線模糊。
是小滿。
她不知何時(shí)又從孫四懷里溜了出來，像只小心翼翼的貍貓，一步一挪，停在離我?guī)撞竭h(yuǎn)的地方。小手里依舊緊緊攥著那半塊麥麩餅。她看看我，又看看我左手邊泥水里那半塊她之前放下的、沾滿泥污的餅子。小小的眉頭皺了起來，似乎在困惑為什么這個(gè)“怪物”叔叔不吃。
她猶豫了一下，又往前挪了一小步，小小的赤腳踩在冰冷的泥水里。然后，她做了一件讓鋪?zhàn)永锼腥硕冀┳〉膭?dòng)作。
她蹲下身，伸出臟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試圖去撿拾我左手邊泥水里那塊餅子。動(dòng)作輕柔得像是在觸碰一朵易碎的冰花，仿佛怕驚醒了什么。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碰到那塊沾滿泥污的餅子時(shí)——
“別碰他！”孫四驚恐到變調(diào)的聲音猛地炸響！他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從地上彈起，撲過來一把將小滿抱開，緊緊摟在懷里，身體因后怕而劇烈顫抖，眼神驚恐地看著我，仿佛我是什么擇人而噬的瘟疫源頭?！芭K…臟…小滿別碰！離他遠(yuǎn)點(diǎn)！”
小滿被孫四突如其來的動(dòng)作嚇了一跳，手里的半塊餅子也掉在了地上。她茫然地看著孫四驚恐扭曲的臉，又看看泥水里那塊被遺棄的餅子，大眼睛里瞬間蓄滿了委屈的淚水，小嘴一癟，無聲地抽噎起來。
鋪?zhàn)永锏目諝馑查g凝滯。孫三空洞的眼神動(dòng)了動(dòng)，掠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老孫頭刻刀的“沙沙”聲停了，渾濁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向這邊，又緩緩移開。陰影里，孫五那永恒不變的佝僂背影，似乎也極其細(xì)微地動(dòng)了一下。
孫四緊緊抱著抽噎的小滿，語無倫次地安撫著，聲音抖得厲害：“不哭…小滿不哭…四叔錯(cuò)了…四叔錯(cuò)了…是四叔不好…那東西臟…咱不要了…咱不餓…四叔再給你找吃的…”他慌亂地拍著小滿的后背，眼神卻不敢再看我這邊，充滿了驚懼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狼狽。
我看著地上那兩塊被遺棄在泥水里的餅子。一塊灰暗粗糙，邊緣帶著小小的牙印；另一塊幾乎被泥水泡透，更顯污穢。
冰冷的“天地”視角無聲開啟。我“看”著小滿臉上無聲滾落的淚珠，看著她小小身體里那點(diǎn)微弱的生機(jī)因委屈和饑餓而黯淡?？粗鴮O四那因恐懼和無力守護(hù)而扭曲的臉。看著地上那兩塊代表著卑微善意和冰冷拒絕的、骯臟的食物。
斷情絕義…方見真武…
丹田深處，那縷暴戾翻騰的冰雷氣息，在這一刻，竟如同被投入了冰海的最深處，驟然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死寂般的凝滯。沒有狂暴，沒有翻騰，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仿佛能凍結(jié)一切的寒冷。
就在這時(shí)，老孫頭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銹鐵摩擦，打破了這難堪的僵局：
“老三?！?/p>
“去后院?！?/p>
“把那堆‘灰’，掏出來?！?/p>
“摻上灶膛底的老灰，和上雨水?！?/p>
“抹墻?！?/p>
命令下達(dá)，冰冷而直接。他口中的“灰”，指的是昨夜孫二孫六被焚化后掃進(jìn)水缸的骨灰。
孫三的身體猛地一僵，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他難以置信地看向老孫頭，嘴唇哆嗦著：“老…老頭…那是…那是二哥和六子…”
“是灰?！崩蠈O頭眼皮都沒抬，刻刀重新在扶手上劃動(dòng)起來，“抹墻。防蟲?！?/p>
“沙…沙…”
單調(diào)的聲音，如同冰冷的喪鐘，敲在每個(gè)人的心上。
孫三臉上的血色徹底褪盡，眼神由空洞轉(zhuǎn)為極致的恐懼和抗拒。讓他親手去掏同伴的骨灰，還要混上灶膛灰和雨水去抹墻？！這比死亡本身更令人崩潰！
“不…我不去…我不…”孫三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身體下意識(shí)地往后縮。
“去。”老孫頭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如同山岳般的壓迫感。渾濁的眼睛如同兩口深井，冷冷地瞥了孫三一眼。
那一眼，讓孫三所有的抗拒瞬間凍結(jié)。他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臉色灰敗，眼神渙散，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他失魂落魄地站起身，踉蹌著，如同行尸走肉般，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向后院那口積滿了雨水、腐葉和骨灰的破水缸。
孫四抱著抽噎的小滿，驚恐地看著孫三的背影，身體抖得更厲害了。小滿似乎也感受到了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氣氛，連抽噎都?jí)阂至讼氯?，把小臉深深埋在孫四懷里。
鋪?zhàn)永镏皇Ｏ吕蠈O頭刻刀的“沙沙”聲，以及后院隱約傳來的、孫三壓抑不住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還有水瓢攪動(dòng)渾濁泥水時(shí)發(fā)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嘩啦”聲。
我躺在冰冷的泥水里，焦黑的雙臂麻木刺痛。丹田深處，那死寂凝滯的冰雷氣息，在孫三那絕望的嗚咽和攪動(dòng)骨灰的聲響中，開始緩慢地、冰冷地旋轉(zhuǎn)。每一次旋轉(zhuǎn)，都仿佛在汲取著這鋪?zhàn)永飶浡慕^望、恐懼和無盡的寒意。
時(shí)間在壓抑中緩慢流逝。
終于，孫三端著一個(gè)破舊的木盆，搖搖晃晃地從后院回來了。盆里是粘稠、污濁、散發(fā)著難以形容的怪異氣味的灰黑色泥漿。他臉色慘白，眼神空洞得如同死人，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他走到一面被雨水浸濕、剝落了大片泥灰的墻壁前。顫抖著拿起一把破舊的刷子，蘸滿了盆里那粘稠的、包含著同伴骨灰的泥漿，極其緩慢地、如同在給自己涂抹裹尸布一般，一下，一下，刷在冰冷的墻面上。
動(dòng)作僵硬，毫無生氣。粘稠的灰黑色泥漿順著粗糙的墻面流淌下來，留下丑陋而骯臟的痕跡?？諝庵袕浡_一股混合著骨灰、灶灰、雨水和朽木的、令人作嘔的氣息。
小滿偷偷從孫四懷里探出小半個(gè)腦袋，看著孫三如同鬼魅般刷墻的動(dòng)作，看著墻上那丑陋骯臟的痕跡，大眼睛里充滿了純粹的恐懼和不解。
孫四死死抱著她，把頭埋得更低，肩膀無聲地聳動(dòng)。
老孫頭渾濁的目光掃過那面正在被“灰漿”覆蓋的墻，又落回我身上。他枯槁的手指，再次指向后院那塊巨大的雷殛木。
“阿七?！鄙硢〉穆曇羧缤涞蔫F釬，再次鑿來，“你的刀，還沒斷?！?/p>
“去，刻一刀。”
劇痛、挫敗、屈辱、以及眼前這煉獄般的景象…所有的負(fù)面情緒如同狂暴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殘存的理智堤壩！丹田深處那死寂凝滯的冰雷氣息，在這股洪流的沖擊下，如同被點(diǎn)燃的炸藥桶，轟然爆發(fā)！冰冷刺骨的寒流裹挾著一絲狂暴的雷霆之力，以前所未有的狂暴姿態(tài)，瘋狂地沖擊著勞宮穴附近那幾條燒灼得近乎透明的“線”！
“嗬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從喉嚨深處炸裂！完好的左手猛地?fù)蔚兀〗购诘碾p臂似乎被這股狂暴的力量強(qiáng)行驅(qū)動(dòng)！整個(gè)人如同被無形巨力彈射而起，拖著殘破的身體，帶著一股同歸于盡的慘烈氣勢，再次撲向那塊散發(fā)著恐怖威壓的雷殛木！
這一次，沒有去抓那柄崩口的刻刀！
意念如同無形的巨錘！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毀滅欲望，都灌注到那只完好的左手上！五指彎曲如鉤！指甲在巨大的力量下瞬間崩裂出血！體內(nèi)那狂暴的冰雷氣息在“天地”之眼的引導(dǎo)下，沿著一條前所未有清晰的、充滿毀滅意味的軌跡線——那正是雷殛木表面一道相對(duì)“平靜”的紋理與一道暗金色雷霆軌跡交匯的節(jié)點(diǎn)！狠狠抓下！
目標(biāo)：昨天那個(gè)歪扭的“七”字刻痕！
不是刻！是抓！是撕！是毀！
“嗤啦——?。?！”
一聲令人頭皮炸裂、如同燒紅烙鐵浸入冰水的恐怖撕裂聲！
左手五指如同五根燒紅的鐵釬，狠狠摳進(jìn)了雷殛木漆黑的表面！指尖傳來的不再是山岳般的阻力，而是一種堅(jiān)韌、冰冷、充滿毀滅性反彈的觸感！巨大的反震力瞬間沿著手臂傳來，震得左臂骨骼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但這一次，沒有立刻被彈飛！
那狂暴的冰雷氣息如同跗骨之蛆，沿著五指摳入的縫隙，狠狠灌入雷殛木的紋理！冰寒試圖凍結(jié)木質(zhì)的“活性”，那一絲雷霆?jiǎng)t瘋狂地引動(dòng)木紋深處蟄伏的狂暴雷氣！
“滋啦啦——！”
無數(shù)道細(xì)微的、肉眼可見的暗金色電芒，如同被激怒的雷蛇，瞬間從被五指摳入的縫隙邊緣迸射出來！纏繞上我的左手！狂暴的雷霆精氣順著指尖的傷口，瘋狂地鉆入體內(nèi)！
“呃啊——！”劇痛如同億萬鋼針攢刺！左手瞬間失去了知覺！狂暴的雷氣在體內(nèi)橫沖直撞，與那新生的冰雷氣息瘋狂對(duì)沖、撕咬！仿佛要將我從內(nèi)到外徹底撕碎！
鋪?zhàn)永锼腥硕急贿@恐怖的一幕驚呆了！孫三手中的灰漿刷子“哐當(dāng)”掉地！孫四死死捂住小滿的眼睛！老孫頭渾濁的眼睛猛地睜開，刻刀深深扎進(jìn)扶手！陰影里，孫五的佝僂背影第一次徹底轉(zhuǎn)了過來，那雙深井般的眼睛里爆發(fā)出駭人的精光！
就在這內(nèi)外交攻、即將徹底崩潰的剎那！
意念深處，那八個(gè)冰冷決絕的字如同驚雷炸響：斷情絕義！方見真武！
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軟弱！所有的屬于“陳燼”的牽絆——父親的哀求、母親的驚恐、弟弟的蜷縮、孫二孫六的慘死、小滿的淚水和那塊骯臟的餅子…所有的畫面，在這一刻，被一股冰冷的、源自骨髓最深處的毀滅意志，強(qiáng)行碾碎！化為最純粹、最冰冷的燃料！
意念化作無形的冰刃，狠狠斬下！
體內(nèi)狂暴對(duì)沖的兩股力量，在這股純粹到極致的毀滅意志統(tǒng)御下，竟詭異地被強(qiáng)行捏合在一起！冰寒為囚籠！雷霆為鋒刃！一股全新的、帶著刺骨冰寒卻又蘊(yùn)含著狂暴撕裂氣息的力量，在毀滅的意志下強(qiáng)行成型！它不再相互沖突，而是形成了一種極其不穩(wěn)定、卻充滿毀滅性的平衡！
這股新生的力量如同掙脫枷鎖的兇獸，沿著那條被“天地”之眼鎖定的、雷殛木紋理與雷霆軌跡交匯的節(jié)點(diǎn)，狠狠地反沖回去！
“咔嚓！”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得如同玉碎的脆響！
在所有人難以置信的目光中，雷殛木那漆黑堅(jiān)韌、堅(jiān)逾精鋼的表面，以我左手五指摳入的那個(gè)歪扭“七”字刻痕為中心，瞬間蔓延開十幾道細(xì)密的、如同蛛網(wǎng)般的白色裂痕！
裂痕雖細(xì)，卻真實(shí)存在！如同在亙古不變的磐石上，刻下了第一道屬于“燼”的印記！
巨大的反沖力終于爆發(fā)！我的身體如同破麻袋般再次被狠狠拋飛出去！重重砸在身后的棺材板上！左臂軟軟垂下，五指血肉模糊，指甲盡數(shù)翻卷崩裂，焦黑一片，散發(fā)著皮肉燒灼的焦糊味和一絲微弱的雷火氣息！口中鮮血狂噴！
但這一次，我沒有昏厥。
劇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每一寸神經(jīng)。但意識(shí)卻前所未有的冰冷、清醒。
我掙扎著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雷殛木上那個(gè)“七”字刻痕周圍，那十幾道刺目的白色裂痕。
嘴角，扯出一個(gè)極其微弱、卻冰冷到極致、甚至帶著一絲瘋狂笑意的弧度。
“刀…沒斷…”
喉嚨里滾出嘶啞破碎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
鋪?zhàn)永锼兰艧o聲。只有雷殛木表面那十幾道細(xì)密的白色裂痕，在慘白的天光下，無聲地宣告著某種東西的破碎與誕生。
老孫頭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裂痕，布滿皺紋的臉上，那點(diǎn)近乎麻木的死寂如同堅(jiān)冰般緩緩碎裂，露出底下一種極其幽深、極其復(fù)雜的東西。他枯槁的手指，無意識(shí)地握緊了衣襟深處那塊冰冷的雷殛令。
角落里，孫五那雙深井般的眼睛里，精光緩緩收斂，重新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他緩緩轉(zhuǎn)過身，重新背對(duì)眾人。那令人心悸的磨刀聲，不知何時(shí)，又細(xì)碎地響了起來。
“沙…沙…沙…”
如同某種亙古不變的安魂曲，也像是一把無形的刻刀，在這口名為棺材鋪的活棺材里，繼續(xù)刻寫著屬于“燼”的、冰冷而殘酷的真武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