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三，元霄府的琉璃瓦上堆著三寸厚的雪。十八歲的玄宇立在朱漆府門前，指尖捏著袖口早已磨破的青布——這是他十二年來第一次穿回綢緞裁的玄色外袍，可料子雖軟，卻比蒼梧山上的粗麻衫還要硌得慌。
“師……師父，真要進(jìn)去嗎？”他轉(zhuǎn)頭望向身后負(fù)手而立的灰衣老者。洛無涯撫了撫頷下白須，掌心輕輕按在他后背：“當(dāng)年你在金鱗池邊跌落的玉佩，可是你母親親手系的長命鎖?！?/p>
銅環(huán)叩門聲未落，兩扇大門轟然洞開。玄宇瞳孔驟縮——門內(nèi)青磚道上，一個身著月白錦袍的少年正被一男一女左右護(hù)著，那婦人袖口繡的正是他幼年時見過的云紋花樣。
“楓兒，當(dāng)心臺階上的冰?！蹦腥顺雎晻r，玄宇聽見自己心跳如鼓。這把聲音，與他夢里反復(fù)響起的“宇兒”重疊又碎裂。
“父親母親，是大哥回來了？”云楓松開婦人的手，快步迎上來，面上帶笑，眼底卻掠過一絲冷意，“十二年未見，大哥可還記得府中規(guī)矩？”
玄宇攥緊腰間玉佩，剛要開口，卻見婦人已越過他，將披風(fēng)往云楓肩上緊了緊：“傻孩子，這么冷的天怎么不披裘衣？快隨母親回暖閣，你最愛吃的糖蒸酥酪還熱著呢。”
“阿娘……”玄宇喉間滾出兩個字，卻像吞了團(tuán)雪，凍得發(fā)不出聲。那男人這時才看向他，目光在他腰間玉佩上頓了頓，語氣平淡：“既然回來了，明日便去祠堂祭祖吧。云楓已代你掌管外務(wù)三年，府中大小事宜，你多向他請教?！?/p>
當(dāng)夜，玄宇被安排在東跨院的聽雪軒。臨睡前，他摸出藏在枕下的半塊玉佩，借著月光，看見玉佩內(nèi)側(cè)刻著的“玄霄”二字——那是元霄府嫡子的信物?？砂兹绽?，他分明看見這信物掛在云楓腰間。
三日后，藏功閣突發(fā)大火。
玄宇是被喊叫聲驚醒的。他赤腳沖出門，只見濃煙滾滾中，云楓正被幾個護(hù)院架著往外拖，發(fā)梢已被火燎焦：“快救火！大哥在閣中研習(xí)《九霄驚鴻錄》！”
“什么？”玄宇心頭一震，拔腿往火場跑，卻被父親一把拽住手腕：“混帳！那是你能碰的東西？”
“父親！我根本沒進(jìn)過藏功閣！”玄宇急得冒汗，卻見母親從人群中擠過來，往云楓手里塞了顆療傷丹藥，目光掃過他時卻似沒看見一般。
火勢撲滅時，藏功閣已燒得只剩斷壁殘垣。玄宇被押到正廳時，看見云楓正蜷在母親懷里發(fā)抖，面前案上擺著半本燒得焦黑的書冊——正是《九霄驚鴻錄》殘頁。
“不是我！”玄宇猛地跪下，青磚硌得膝蓋生疼，“今日卯時我便去了后山，是師父讓我……”
“住口！”父親拍案而起，“蒼梧山那老東西安的什么心？當(dāng)年若不是他‘救’了你，你何至于流落在外？如今又來教唆你偷心法？”
玄宇猛地抬頭，看見云楓嘴角勾起一抹笑。他忽然想起昨日在后花園，這義弟曾湊到他耳邊說：“兄長可知，為何父親母親從不喚你名字？因為在他們心里，你早該淹死在金鱗池里了。”
“玄宇，念在你血脈無辜，今日只廢去你修為，逐出府門?！蹦赣H聲音發(fā)顫，卻始終沒看他一眼，“這是一百兩銀子，你……”
“砰——”玄宇揮袖掃落她手中的銀錠，碎銀滾了一地。他盯著父母膝前的云楓，忽然笑了起來。那笑聲越來越響，驚得梁上積雪簌簌掉落。
“好一個血脈無辜。”他慢慢站起身，膝蓋的血滲進(jìn)褲腳，“十二年前金鱗池的事，你們當(dāng)真記不清了？”
父親臉色驟變，正要開口，玄宇已伸手扯斷腰間玉佩，碎片劃過掌心，鮮血滴在青磚上，開出暗紅的花。他彎腰撿起那半本殘頁，轉(zhuǎn)身時，聽見母親低低喚了聲“宇兒”，卻像隔了萬水千山。
雪越下越大。玄宇踏碎階前積雪，身后傳來云楓的哭聲：“父親母親，快讓人追呀……”
“不必追了?！备赣H的聲音被風(fēng)雪揉碎，“從此之后，元霄府再無玄宇此人?！?/p>
玄宇摸了摸胸口，那里空落落的，像被剜去了一塊肉。他想起洛無涯臨走前說的話：“江湖路遠(yuǎn)，人心比風(fēng)雪更冷?！?/p>
攥緊手中殘頁，他頭也不回地踏入漫天風(fēng)雪。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卻比不上心里的涼。此刻他終于明白，這世上最鋒利的刀，從來不是藏在鞘里的鋼刃，而是至親之人眼里的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