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麗那一聲沙啞卻堅定的“嗯”,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冰冷的絕望中漾開一圈微弱的漣漪。媽媽(蔓蔓媽)不再言語,只是沉默地、一下又一下地敲擊著火鐮。冰冷的火星終于引燃了干燥的草絨,微弱的光亮艱難地舔舐著灶膛里冰冷的柴禾。煙囪里升起一縷細(xì)弱的青煙,給這個被死亡和遺棄徹底冰封的家,帶來了一絲微弱的、帶著嗆人煙火氣的生機(jī)。
接下來的日子,沉重得像灌了鉛。
郝麗帶著小豆丁,白天幾乎都待在蔓蔓家。蔓蔓家本就清貧的米缸,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空了下去。紅薯粥稀得能照見人影,野菜糊糊成了主食。小豆丁的藥不能斷,媽媽咬牙,又悄悄去鄰村相熟的赤腳郎中那里賒了幾副藥回來,那郎中看著媽媽憔悴的臉和空空的布兜,搖頭嘆氣,終究沒多說什么。
郝麗像上了發(fā)條的陀螺。她搶著干活,笨拙卻拼命:天不亮就起來打水,把水缸灌得滿滿的;燒火時被煙嗆得直流淚也不停手;蔓蔓媽做飯,她就抱著小豆丁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學(xué)著輕輕拍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鍋里翻滾的稀粥,仿佛那是世間最珍貴的寶物。她很少說話,眼神里依舊沉淀著巨大的悲傷和不安,但那空洞的絕望被一種近乎本能的、為妹妹求生的狠勁取代了。她吃得很少,總是把碗里那點可憐的糊糊刮得干干凈凈,然后默默地把碗筷洗刷得锃亮。
蔓蔓看著郝麗的變化,心里五味雜陳。她心疼郝麗背負(fù)的沉重,也隱隱擔(dān)憂著自家越來越空的米缸和即將歸來的爸爸。媽媽臉上的疲憊日益加深,眼角的皺紋像刀刻一樣明顯,但她脊背挺得筆直,眼神里那簇微弱的火苗,始終不曾熄滅。
終于,在月底的最后一天,暮色四合時,院門外響起了熟悉的、帶著疲憊的腳步聲。
爸爸回來了。
他背著一個破舊的工具袋,風(fēng)塵仆仆,臉上是長途跋涉的倦容,身上帶著木屑和塵土的味道。他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臉上帶著歸家的松弛和期待,習(xí)慣性地喊了一聲:“蔓蔓媽?蔓蔓?我回來了!”
然而,迎接他的,不是妻女歡喜的笑臉,而是一種異樣的、沉重的寂靜。
蔓蔓局促地站在灶臺邊,眼神躲閃。媽媽從里屋走出來,手里抱著剛喂完藥、正打著小哈欠的小豆丁。郝麗則像受驚的兔子,抱著妹妹換下來的臟尿布,縮在灶膛后的陰影里,大氣不敢出。
爸爸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的目光掃過妻子異常憔悴的臉,掃過女兒躲閃的眼神,最后,像被磁石吸住一樣,定定地落在媽媽懷里那個陌生的、瘦小的嬰兒臉上。屋里彌漫著淡淡的草藥味和一種不屬于他家的、屬于幼嬰的奶腥氣。空氣仿佛凝固了。
“這……這是誰家的娃?”爸爸的聲音有些干澀,帶著困惑和一絲不祥的預(yù)感。他的目光轉(zhuǎn)向陰影里的郝麗,眉頭緊緊鎖了起來,“郝麗?你咋在這兒?你媽呢?”
媽媽深吸一口氣,將小豆丁輕輕放進(jìn)旁邊一個鋪了舊棉絮的破籮筐里(那是小豆丁臨時的“床”)。她沒有回避爸爸的目光,聲音平靜,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分量:
“郝麗爸……沒了。從工地的架子上摔下來,人當(dāng)場就不行了?!?/p>
爸爸渾身一震,眼睛猛地瞪大,手里的工具袋“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濺起一層薄灰。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媽媽,又看看郝麗瞬間煞白、死死咬住嘴唇的臉。
媽媽的聲音繼續(xù)響起,平靜地敘述著那場災(zāi)難,郝麗媽的卷款逃離,郝家親戚的推諉算計,以及小豆丁那場險些奪命的高燒。她沒有渲染情緒,只是陳述事實,但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針,扎在爸爸的心上。她最后說道:“……郝麗帶著妹妹,沒地方去。叔伯們都不肯要。孩子……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餓死、病死。我就……讓她們白天過來,跟著吃一口。”
屋里死一般的寂靜。爸爸的臉色由震驚轉(zhuǎn)為鐵青,最后變成一種深沉的、壓抑的憤怒和……巨大的擔(dān)憂。他猛地一拳砸在旁邊的門框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震得屋頂?shù)幕覊m簌簌落下。
“胡鬧!簡直是胡鬧!”爸爸的聲音因為壓抑的怒火而顫抖,他指著籮筐里的小豆丁和陰影里的郝麗,又指向空蕩蕩的米缸,“你看看!你看看我們家!米缸都見底了!蔓蔓都多久沒吃上一頓飽飯了?!我們自己都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你倒好!一口氣攬過來兩張嘴!還有一個吃奶的娃娃!你……你讓我拿什么養(yǎng)????!”
他胸口劇烈起伏,眼睛因為憤怒和焦慮布滿了血絲:“郝麗媽那個喪良心的東西!她卷著撫恤金跑了,把爛攤子丟給我們?郝家那么多人都是死的嗎?憑什么就落到我們家頭上?我們欠他們的嗎?”他的聲音越來越高,充滿了現(xiàn)實的冰冷和巨大的壓力,“蔓蔓媽!你心善我知道!可心善能當(dāng)飯吃嗎?你這是要把我們自己家都拖垮啊!”
爸爸的話像冰冷的石頭,砸在每個人的心上。郝麗的身體抖得像篩糠,眼淚無聲地洶涌而出,她死死捂住嘴,不敢哭出聲。蔓蔓也紅了眼眶,她知道爸爸的憤怒源于恐懼,對饑餓的恐懼,對無力承擔(dān)責(zé)任的恐懼。
媽媽靜靜地聽著丈夫的咆哮。她沒有爭辯,沒有解釋,只是等他把滿腔的憤怒和恐懼都吼出來。直到爸爸喘息著停下來,她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穿透喧囂的沉靜力量:
“他爸,”她看著丈夫憤怒而痛苦的眼睛,“你說的對。我們家,難。多兩張嘴,是天塌下來的大事?!?/p>
她頓了頓,目光轉(zhuǎn)向角落里無聲流淚、幾乎要把自己縮進(jìn)墻縫里的郝麗:“可你看看她?!眿寢尩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顫抖,“她才多大?十二?還是十三?她爹死了,尸骨未寒。她娘,卷著用她爹命換來的錢,頭也不回地跑了,罵她是喪門星。她叔伯,像躲瘟疫一樣,把她姐妹倆往外推,生怕沾上一點關(guān)系?!?/p>
媽媽一步步走向郝麗,在女孩驚恐瑟縮的目光中,輕輕拉起她那雙因為打水和干活而變得粗糙冰冷的小手,攤開在爸爸面前:“你看看這雙手。她才多大?手上全是口子,繭子都磨出來了!她白天拼命干活,晚上抱著妹妹回那個冰窖一樣的屋子,連哭都不敢大聲哭!她是怕吵著我們?她是怕……怕連我們也不要她!”
媽媽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壓抑已久的悲憤:“是!她媽不是東西!郝家人沒良心!可這錯,是郝麗犯的嗎?是這個小娃娃犯的嗎?”她指著籮筐里熟睡的小豆丁,“她們有什么錯?她們投胎到這個家,是她們能選的嗎?”
爸爸被妻子眼中那燃燒的悲憤和沉痛震住了,張了張嘴,卻沒能發(fā)出聲音。他順著妻子的手指,看向籮筐里那個瘦小孱弱、在睡夢中無意識咂嘴的嬰兒,又看向郝麗那雙布滿傷痕和淚痕、寫滿驚恐和絕望的小臉。一股強(qiáng)烈的酸楚猛地沖上他的鼻腔。
媽媽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他爸,我知道難。我知道我們家也快揭不開鍋了。我知道這擔(dān)子重,壓死人??墒恰彼钗豢跉猓抗庾谱频乜粗煞?,“人活這一輩子,不能只看著自家那口鍋。心要是涼透了,硬透了,跟外頭那些人,跟郝麗她媽,跟那些推諉的親戚,有什么區(qū)別?那點糧食,省省,總能摳出來一口。可人心要是爛了,黑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沒了!”
“蔓蔓,”媽媽突然轉(zhuǎn)向女兒,“去,把柜子底下那個小鐵盒子拿來?!?/p>
蔓蔓愣了一下,趕緊跑去拿來那個裝著家里最后一點“救命錢”的鐵皮糖盒。
媽媽接過盒子,在爸爸復(fù)雜的目光中,“啪”地打開。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幾張零碎的角票,加起來可能都買不到半斤粗鹽。
“這盒子里的錢,”媽媽的聲音異常平靜,“上次小豆丁發(fā)高燒,請張醫(yī)生,買藥,都用光了。我墊的。”她看著爸爸瞬間睜大的眼睛,“我知道,那是你省吃儉用攢下的,是預(yù)備著萬一的。我沒跟你商量。因為那時候,晚一步,那孩子可能就沒了。”
她把空盒子遞給爸爸:“錢沒了,還能再掙??裳郾牨牽粗鴥蓷l命在眼前沒了,這心里的坎兒,一輩子都過不去。晚上睡覺,閉眼就是小豆丁燒得通紅的臉,就是郝麗這孩子抱著妹妹縮在墻角的樣子……這覺,還能睡得安穩(wěn)嗎?”
爸爸接過那個輕飄飄的空盒子,手指摩挲著冰冷的鐵皮,久久沒有說話。他臉上的憤怒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復(fù)雜的痛苦和掙扎。他看著妻子憔悴卻異常堅定的臉,看著女兒眼中含著的淚光,最后,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郝麗那張被淚水浸透、充滿絕望和卑微祈求的小臉上,以及籮筐里那個對一切苦難毫無知覺、只知本能求生的小小嬰孩身上。
屋里只剩下小豆丁細(xì)微的呼吸聲和郝麗極力壓抑的抽噎。
時間仿佛凝固了。灶膛里,剛才點燃的那點柴禾已經(jīng)燒得差不多,火光微弱地?fù)u曳著,映照著爸爸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此刻寫滿天人交戰(zhàn)的臉。
終于,爸爸長長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嘆息聲沉重得像要把屋頂都壓塌。他佝僂下一直挺直的脊背,仿佛瞬間被抽走了許多力氣。
他沒有看媽媽,也沒有看蔓蔓,只是低著頭,盯著自己那雙沾滿泥灰、布滿老繭的粗糙大手。過了好一會兒,他用那布滿老繭的大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笨拙的溫柔,輕輕拂開了郝麗額前被淚水黏住的亂發(fā)。
然后,他抬起頭,看向妻子,聲音沙啞干澀,帶著一種認(rèn)命般的沉重,卻又奇異地透著一絲如釋重負(fù)的平靜:
“鍋里……還有吃的嗎?”
媽媽緊繃的脊背瞬間松了下來,眼中那強(qiáng)撐的堅韌瞬間化開,涌上一層薄薄的水光。她用力眨了眨眼,將那點濕意逼了回去,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有。紅薯粥。給你留著呢,在灶上溫著?!?/p>
爸爸沒再說話,默默走到灶臺邊,掀開鍋蓋。鍋里是稀得幾乎看不見米粒的紅薯湯水。他拿起勺子,舀了滿滿一勺,沒有立刻喝,而是走到籮筐邊,蹲下身,看著里面熟睡的小豆丁。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極其輕地碰了碰嬰兒溫?zé)岬男∧樀啊?/p>
小豆丁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咂了咂嘴。
爸爸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在沉重如山的現(xiàn)實面前,發(fā)現(xiàn)了一絲微弱生命力的觸動。
他站起身,端著那碗稀湯,走到桌邊坐下。他看了一眼依舊瑟縮在角落、臉上淚痕未干卻帶著一絲茫然希冀的郝麗,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吃吧。都坐下,吃飯?!?/p>
沒有豪言壯語,沒有感天動地的承諾。只有一句最樸素的“吃飯”,和一碗能照見人影的稀湯。
但就是這簡單的三個字,像一道溫暖的堤壩,瞬間阻斷了洶涌而至的絕望洪流。郝麗再也忍不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抵著冰冷的泥地,壓抑了許久的哭聲終于爆發(fā)出來,不再是絕望的哀嚎,而是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混雜著感激和巨大委屈的痛哭。
蔓蔓的眼淚也掉了下來,她跑過去,用力扶起郝麗。
媽媽背過身,快速抹了一把眼睛,然后走到灶臺邊,默默地給每個人盛粥?;椟S的油燈光線下,那清湯寡水的粥,映不出豐盛的模樣。
但灶膛里,那點微弱的火光,因為新添的柴禾,終于穩(wěn)定地燃燒起來,橘黃色的光暈,溫柔地籠罩著這間小小的、清貧卻充滿了人性重量的屋子。它驅(qū)散不了所有的寒冷和黑暗,卻足以證明,在最深的灰燼里,只要有人愿意添上一把柴,點亮一盞心燈,那溫暖而明亮的底色,就永遠(yuǎn)不會被徹底湮滅。 這光亮或許微弱,卻足以支撐著幾個微小的生命,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相互依偎著,繼續(xù)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