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姐難得在別墅待了幾天。
星期天一大早,她吃完早飯就吩咐李管家和月娥去買菜,說晚上要請客。
李管家不知怎么,偏多嘴問了句秦先生知不知道這事,還提了句秦先生說過別把陌生人往家里領(lǐng)。
這下可捅了馬蜂窩。董小姐氣得摔了只瓷碗。李管家這才不情不愿地跟月娥出門了。
玫瑰帶著樂樂在三樓活動室玩,一時興起教他彈了會兒鋼琴。沒想到被董小姐聽見,便讓玫瑰每天抽空教樂樂彈琴,還說工資另算。
玫瑰答應(yīng)了教琴,卻拒絕了漲工資。董小姐不由得對她另眼相看。
兩人聊了會兒樂樂的事,李管家和月娥就買菜回來了。
玫瑰一邊和董小姐說話,心里一邊犯嘀咕:晚上要請誰?能讓董小姐為這事跟李管家發(fā)火,這人肯定很重要。
可這么重要的客人來吃晚飯,誰來掌勺呢?
月娥的手藝,玫瑰見識過,實在不敢恭維。
李管家?她做的飯菜倒是不錯,像是專門學(xué)過的,比玫瑰做的更顯專業(yè)。
只是看她那態(tài)度,能情愿嗎?食物也有靈性,帶著怨氣做出來的菜能好吃?要是她在廚房里摔摔打打,不是更煞風(fēng)景?
玫瑰自己?且不說她得照看樂樂,就算能做,她的家常菜用來招待貴客,是不是太怠慢了?
從外面請廚師?眼看都快中午了,也沒見人影。
午飯很簡單,就一盤蛋炒飯。加了火腿腸、切得細(xì)細(xì)的青椒和胡蘿卜丁,還有煮熟的豌豆,配上蔥姜蒜和調(diào)料。
顏色鮮亮,味道也好,樂樂吃了一碗還不夠,指著鍋要添飯。
玫瑰忍不住夸月娥:“月娥姐,你這蛋炒飯做得真可以,色香味俱全,可不像你平時……”
話沒說完,玫瑰猛地覺出不對勁,趕緊住了嘴。
午飯大家都在餐桌吃。
玫瑰一抬頭,正對上李管家射來的寒光,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董小姐嘴角微揚,一副了然于心的樣子,只吃飯不說話。
樂樂看看李管家,像是突然想到什么,邁著小步子走到她跟前。
不等李管家反應(yīng),樂樂像只小熊崽似的撲進(jìn)她懷里,在她略顯蒼老的臉上輕輕親了一下。
這突如其來的一吻,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樂樂為什么這么做?是看出蛋炒飯是李管家做的,心滿意足想感謝?
還是記得早上董小姐和李管家的不快,想用這個甜甜的舉動化解?
樂樂沒法說,大家只能猜?;蛟S,兩個原因都有。
李管家的心情瞬間亮堂了,像被雨水澆灌過的蔫花,一下子舒展了枝葉。
玫瑰也很高興。只有她知道,樂樂能有這樣的舉動是多大的進(jìn)步,這是她用愛一點點療愈的結(jié)果。
她堅信,不久之后,樂樂就能開口說話,和正常孩子一樣了。
午飯后,董小姐讓玫瑰帶樂樂上樓午睡,醒了教他彈琴、畫畫、玩拼圖。玫瑰應(yīng)下。
樂樂睡著時,玫瑰坐在地板上,在平板上繼續(xù)寫自己的故事。
這是她第一次寫長篇,心里沒底,寫了就存電腦。每次動筆前,她都會翻翻前面,看有沒有要改的。
下午就在三樓兒童活動室陪樂樂玩。畫畫、玩拼圖,又彈了會兒鋼琴。
又教了一首新曲子,讓樂樂練習(xí)。沒多久,樂樂就能自己彈了。
五點左右,樓下傳來動靜。人還沒見,一個咋咋呼呼的聲音先到了:“哎呀,若萱啊,你這兒跟皇宮似的!不是我說你,一直不讓我們來,這不是忘恩負(fù)義嗎?”
“哪有不讓你們來?你們住得遠(yuǎn),來回不方便,再說我也很少在家?!倍〗愕吐暯忉屩?。
說話間,董小姐領(lǐng)著兩個女人上了樓。一個年長些,約莫五十多歲,另一個年輕點,三十出頭,眉眼和董小姐有些像。
年長的女人身材臃腫,穿著件華麗的旗袍,臉上濃妝艷抹,眉宇間透著股跋扈勁兒。頭發(fā)高高盤起,插著根銀簪子,顯得有些俗氣。嘴唇涂得猩紅,說話聲音又尖又利,聽著刺耳。
年輕的女人則怯生生的,低著頭跟在后面,好像生怕被人看見。
她身材嬌小,穿著樸素的連衣裙,面容清秀,眼神里帶著怯懦。頭發(fā)柔順地垂在肩上,毫無裝飾,顯得楚楚可憐。
董小姐給玫瑰和她們做了介紹,果然是她的母親和妹妹。
董母壓根沒看玫瑰,目光死死盯在玫瑰身邊的樂樂身上,臉上滿是鄙夷和嫌棄。
她扯著嗓子,聲音尖利刺耳:“這就是我那不會說話的小外孫?不會說話,不就是個傻子嗎?我姑爺是不是就為這個,才不跟你扯證?。繃K嘖,孩子可憐喲,以后可咋辦!”
原來她們是頭一回見樂樂!一見面,全然不顧董小姐感受,嘴巴像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難怪董小姐不愿讓她們來。
董妹注意到姐姐臉色難看,趕緊扯了下董母:“媽,別說了?!?/p>
董母正說到興頭上被打斷,更不高興了,嗓門反而更高:“憑啥小聲?你們可是雙胞胎!當(dāng)年都考上重點高中,家里供不起兩個。我說抓鬮決定誰去,結(jié)果你讓你姐先抓。她還傻乎乎以為是自己運氣好抓到了‘上學(xué)’的條子。其實啊……”
“媽!別說了,這兒還有外人呢?!?/p>
董母瞥了玫瑰一眼,鼻子一哼:“她不就個保姆嗎?主家說話,聽著就是了,還敢出去傳閑話?”
董母一看就是家境一般,好不容易借著女兒攀上高枝,恨不得把別人都踩下去。
剛才董小姐明明介紹玫瑰是樂樂的家庭教師,可在她眼里,家庭教師和保姆沒區(qū)別,都是伺候人的。
玫瑰很尷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董母說她是保姆,明顯帶著輕視,但她沒往心里去。
這話要是董小姐說的,她可能會介意,會受傷,畢竟給她開工資的是董小姐。
董小姐擔(dān)憂地看了一眼樂樂。還好,他正專注地拼拼圖,臉上沒什么表情,仿佛她們的話都沒聽見。
董小姐此刻也無暇顧及玫瑰的心情,她只抓住董母話里的關(guān)鍵。
她聲音發(fā)顫,急切地問:“媽,你把話說清楚!當(dāng)初抓鬮你作弊了?”
盡管董妹一直想攔,董母還是不管不顧地要抖出真相:“不是我!是你妹芷萱!她說自己成績沒你好,想出去打工,讓你上學(xué)。兩張紙條寫的都是‘上學(xué)’,所以,她讓你先抽?!?/p>
這話像道驚雷劈在董小姐頭上。她愕然地看著母親,仿佛聽見最荒謬的事。
妹妹沒能上大學(xué),她一直以為是命運使然,自己幸運。
可母親的話,卻給她套上了沉重的道德枷鎖——如果真是這樣,那她豈不是偷走了妹妹的人生?
“那天……妹妹沒抓到,不是還躲起來哭了嗎?怎么會是她讓我的?”董小姐喃喃自語。
董母趕緊解釋:“她讓是真心的,哭也是真心的!她為你放棄前程,出去打工。沒文憑,找不到好工作,只能在電子配件廠干活。現(xiàn)在你有本事了,就該多幫幫你妹。做人不能壞了良心?!?/p>
董小姐聽著,心越來越沉。她從沒想過妹妹為她付出這么大代價。
她的眼睛紅了:“媽,您這話怎么說的?我怎么就壞了良心?這些年我?guī)图依锏倪€少嗎?芷萱這兒,我也一直在幫。只是小軍他不是做生意的料,就別瞎折騰了?!?/p>
董妹也急了:“媽!您咋這么說姐?姐一直在幫我們!是我不爭氣,小軍運氣差,做啥都虧……”
玫瑰覺得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有窺探主家隱私的嫌疑。
她趕緊拉著樂樂回了隔壁臥室。一會兒該吃晚飯了,她讓樂樂洗了手,便帶他下樓。
廚房里,李管家正炸紅苕圓子,一個個金黃滾圓的圓子躺在盤子里,看著就有食欲。
玫瑰忽然想起母親。老家過年,母親必做這個。小時候她不想學(xué)做飯,母親說現(xiàn)在不學(xué)可以,但得看會。
每次母親做菜,就讓玫瑰站在一旁看著,她邊做邊解釋為什么要這么做,久而久之,玫瑰也就看會了。所以玫瑰做飯不是學(xué)會的,是看會的。
李管家問玫瑰樂樂洗手沒。玫瑰答應(yīng)了。李管家遞了個紅苕圓子給樂樂,樂樂手伸到半空又縮了回去。
“咋?嫌我炸的圓子不好吃?”李管家眼睛一瞪,嗓門就高了。
玫瑰忙笑著解釋:“不是的,樂樂愛干凈,不愛用手拿東西吃?!闭f著拿了雙筷子遞給樂樂。
樂樂接過筷子,夾起一個圓子,慢慢放進(jìn)嘴里。圓子還有點燙,他輕輕吹了幾口,才細(xì)嚼慢咽起來。
李管家白了玫瑰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玫瑰悄悄對月娥吐了吐舌頭,心里懊惱:自己怎么老愛出頭?顯擺更懂樂樂?李管家是看著樂樂長大的,不比她了解?
她有心討好李管家,便說:“李管家您這紅苕圓子炸得真好,看著就好吃。我媽也愛弄這個,我在旁邊看了十幾年也沒學(xué)會。”
聽她這么說,李管家臉色緩和了些,嘴角扯了扯,想笑卻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她本就不愛笑,強(qiáng)顏歡笑實在難為她。
“李管家,這些菜都是您做的?您太能干了!”玫瑰看到外面餐桌上已擺好八九個菜一個滑肉湯,葷素搭配,色澤誘人,確實像樣。
月娥用手肘輕輕碰了玫瑰一下,小聲說:“其他菜……都是董小姐做的?!?/p>
玫瑰的臉騰地紅了——拍馬屁拍到了馬腿上。
她訕訕的不知說什么好。
好在李管家似乎沒在意,或許在想別的事。
這些菜是董小姐做的?看起來就像是專業(yè)廚師做的一樣,顏色和擺盤都很專業(yè)。
之前從沒有看到董小姐進(jìn)過廚房,還以為她是不會做飯的,沒想到這么深藏不露的。
董小姐能親自下廚,說明她很重視這份親情,不過看董母的樣子,大概是沒有體會到大女兒的孝心,還一直在埋怨董小姐。
這樣想著,玫瑰為董小姐有些打抱不平。
可是,這家務(wù)事,誰對誰錯,這誰又能說得清呢?
自己不是也因為離婚的事,很久都沒有和父母聯(lián)系了嗎?到底是父母太無情,還是她太任性?她能說得清想得明白嗎?
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未經(jīng)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這時,董小姐母女三人下了樓。董母搶前一步走在董小姐前面,還沒等董小姐開口,就大聲嚷道:“菜都好了吧?開飯了!”
月娥笑瞇瞇應(yīng)著:“好嘞,大姐。這就擺碗筷?!?/p>
飯桌上,董母的嘴就沒停過。一會兒說酸菜魚太咸,魚不新鮮;一會兒說排骨燉山藥,山藥不夠軟;一會兒又嫌紅苕圓子里紅苕多了有點硬。
她一邊挑刺,一邊吃得飛快,碗里很快扒拉空了。
董母用手抹了抹嘴邊的油,咂咂嘴說:“這保姆做的飯,還是差點意思。想當(dāng)年我做保姆那會兒……”
董小姐皺著眉沒吭聲。董妹一邊看姐姐臉色,一邊扯董母衣袖。董母卻一副天王老子的架勢,理都不理。
李管家臉色很難看,臉上一副忍了又忍的表情,終于“呼”地站起來,把筷子往桌上一按:“我吃飽了,你們慢用!”說完氣鼓鼓地上樓去了。
看著李管家的背影,董母一臉莫名其妙,轉(zhuǎn)頭對董小姐說:“這就是你家保姆?咋這么沒規(guī)矩?脾氣比你這個皇后娘娘還大!要我說,都開了!讓我和你妹來幫你,你把給她們的工錢給我們,保管比她們做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董母還想往下說。
“樂樂!”董小姐突然大喊一聲。
樂樂抬起頭,茫然地看著她。
“吃好了嗎?吃好了就跟玫瑰老師上去休息!”
樂樂看了玫瑰一眼,過來牽她的手。
玫瑰還沒挪步,董母卻猛地站起來,動作太急帶倒了椅子,“哐當(dāng)”一聲巨響。
她上前一步拽住董妹的手:“走!人家現(xiàn)在是有錢人了,瞧不上咱們這些窮親戚了!”
董妹坐著沒動,低聲叫了句:“媽……”欲言又止。
董母已經(jīng)沖到門口玄關(guān)穿鞋,尖著嗓子又叫:“董若晴!你走不走?”
董妹一個激靈,趕緊跑過去蹲下,幫董母脫下鞋套,拿出鞋子給她穿上。
董小姐沒有挽留,只是長嘆一口氣,拿出車鑰匙遞給玫瑰,一臉疲憊:“你幫我送送她們?!?/p>
玫瑰看看樂樂,又看向董小姐。董小姐點點頭:“去吧,我看著樂樂?!?/p>
玫瑰開著黑色奔馳送董家母女。董妹報了地址,玫瑰開了導(dǎo)航上路。
一路上,董母罵罵咧咧,像喝了酒似的,數(shù)落董小姐忘恩負(fù)義,埋怨董妹沒出息,罵著罵著又覺委屈,嗚嗚哭了一陣。
下車時,董妹堅持加了玫瑰微信。“我姐忙,以后有啥事我跟你說,麻煩你轉(zhuǎn)告我姐?!?/p>
玫瑰本能想拒絕,可當(dāng)著面說不出口。算了,先加上,回去問問董小姐意思。
回到別墅已是夜里十一點多。月娥開的門,說董小姐和樂樂都睡了。玫瑰嘴上說沒事,心里有點不是滋味:我送完人回來,你們都睡了?
她輕手輕腳上樓,經(jīng)過二樓樓梯口,聽見李管家在打電話。
“……你是沒看見她媽那嘴臉,整個一破落戶,說話難聽著呢!”
電話那頭不知說了什么,李管家回道:“哪是我計較?人家嫌我這不好那不好,還想讓我和月娥卷鋪蓋走人,換她們來呢……嗯,知道了。以后注意?!甭曇舻土讼氯ァ?/p>
玫瑰知道李管家在說董母的事??蛇@些話是李管家離席后董母才說的,她怎么知道?是月娥告訴她的?還是她根本沒走遠(yuǎn)?
這一天折騰下來,玫瑰累極了,也懶得琢磨,洗漱完就睡了。
半夜,玫瑰迷迷糊糊好像聽到有人在哭,聲音壓抑,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