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寒氣順著土墻縫隙鉆進(jìn)來,混雜著雜物間里濃重的霉味和鐵銹氣。林夜蜷縮在角落,后背緊貼著粗糙冰冷的墻面,每一次細(xì)微的呼吸都牽扯著丹田深處被徹底掏空后的隱痛,如同無數(shù)細(xì)小的鋼針在體內(nèi)攪動。腰間那柄銹刀的搏動依舊清晰,冰冷、饑餓的律動緊貼著他的皮肉,像一頭蟄伏在黑暗里的兇獸,提醒著他昨夜那場荒誕絕倫又險死還生的逃亡。
門外,沉重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每一步都踏在泥濘里,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噗嗤”聲。林夜的心驟然縮緊,手指下意識地?fù)高M(jìn)身下冰冷的泥土里。不是雪兒輕盈的腳步。這聲音沉悶、拖沓,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惡意和壓迫感。
“哐當(dāng)!”
雜物間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木門被粗暴地踹開,破碎的門板帶著寒風(fēng)和幾點冰冷的泥漿砸了進(jìn)來。刺眼的、雨后慘白的天光瞬間涌入,將狹小空間里飛舞的塵埃照得纖毫畢現(xiàn)。
門口站著兩個高大的身影,穿著林家護(hù)衛(wèi)制式的灰褐色勁裝,腰間挎著未出鞘的長刀。為首那人,方臉闊口,臉上帶著一道猙獰的刀疤,正是昨夜在窗外窺視、名為林豹的惡犬!他目光如毒蛇,瞬間鎖定了角落里形容狼狽、氣息萎靡的林夜,嘴角咧開一個殘忍的弧度。
“大少爺,”林豹的聲音粗嘎,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睡得可好?三長老有請,去刑堂……回話?!弊詈髢蓚€字,他刻意加重了語氣,如同冰冷的鐵鉤。
林夜沒有掙扎,也沒有試圖辯解。他知道這是徒勞。丹田空空如也,昨夜那曇花一現(xiàn)的恐怖力量和隨之而來的鵪鶉變形,都耗盡了這具身體的最后一絲元?dú)?。他像一具被抽掉了骨頭的皮囊,任由那兩個護(hù)衛(wèi)粗魯?shù)丶芷鸶觳?。粗糙的手掌如同鐵鉗,捏得他臂骨生疼,幾乎被提離了地面。雙腳在冰冷的、沾著泥水的地面上拖行,發(fā)出沙沙的摩擦聲。
刑堂。
這兩個字如同沉重的枷鎖,套在林家每一個子弟的脖子上。那是族規(guī)執(zhí)行之地,青黑色的石磚砌成,終年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氣和陳舊檀木混合的陰冷味道。高大的石柱支撐著穹頂,光線被刻意設(shè)計得昏暗,只有幾盞長明燈在墻壁的銅龕里搖曳著昏黃的光,將堂內(nèi)森嚴(yán)的刑具投射出扭曲的巨大陰影。
林夜被粗暴地?fù)ピ诒涞那嗍孛嫔?,膝蓋重重磕碰,鉆心的疼痛讓他悶哼一聲。他掙扎著想抬起頭,目光越過前方一排排肅立的、表情各異或冷漠或幸災(zāi)樂禍的林家子弟,最終定格在高臺之上。
三長老林震海端坐在紫檀木大椅上。
他身形干瘦,穿著一身漿洗得發(fā)白的靛藍(lán)色長老袍,袍袖寬大,覆蓋著枯瘦的手掌。一張臉如同風(fēng)干的橘子皮,布滿深刻的皺紋,法令紋尤其深重,如同兩道刀刻的溝壑,直插入緊抿的薄唇兩側(cè)。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頭梳理得一絲不茍、油光水滑的銀發(fā),如瀑布般披散在肩頭,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光澤,與他陰沉刻板的面容形成一種古怪的威嚴(yán)。此刻,他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的、如同鷹隼(sǔn)般銳利冰冷的眼睛,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趴在地上的林夜,眼神里沒有絲毫溫度,只有審視待宰羔羊般的漠然。
“林夜?!比L老的聲音不高,卻如同冰冷的鐵片刮過石面,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堂內(nèi)所有的竊竊私語,“昨日大比,你失儀狂悖(bèi),于雜物間內(nèi)妄議尊長,口出悖逆之言。更于昨夜,驚擾闔(hé)府,致使冰寒異象,擾亂族規(guī)!你,可知罪?”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釘子,狠狠砸在林夜的心上。妄議尊長?口出悖逆?指的是他那該死的“言靈反噬”誦出的圣賢書?驚擾闔府?冰寒異象?那分明是雪兒覺醒引發(fā)的!一股混雜著憤怒、冤屈和冰冷的絕望瞬間沖上林夜的頭頂!他想嘶吼,想辯解!
然而,舌尖剛剛抵住上顎,那股熟悉的、冰冷滑膩的操控感再次毒蛇般從喉管深處猛地竄起!該死!又來了!
林夜臉色瞬間慘白,牙關(guān)死死咬緊,腮幫肌肉繃得像石頭!他猛地低下頭,額頭重重抵在冰冷的石面上,用盡全身力氣對抗著那股試圖扭曲他聲帶的詭異力量!粗重的喘息從他緊咬的牙縫里擠出,汗水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哼!冥頑不靈!”三長老林震海將林夜這痛苦掙扎的姿態(tài)盡收眼底,眼中寒光更盛。他枯瘦的手指在紫檀木扶手上輕輕一點,發(fā)出“篤”的一聲輕響,如同敲響了喪鐘。“林豹。”
“屬下在!”刀疤臉林豹立刻上前一步,臉上帶著嗜血的興奮。
“杖二十,以儆效尤(yǐ jǐng xiào yóu)!”冰冷的話語,如同最終判決。
“遵命!”林豹獰笑著,大步上前,粗壯的手臂猛地?fù)P起!一根碗口粗細(xì)、浸透了桐油、閃爍著烏沉沉寒光的硬木水火棍,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毫不留情地朝著林夜的后背狠狠砸落!這一棍若是砸實了,以林夜此刻虛弱如紙的身體,不死也必殘廢!
死亡的陰影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間扼住了林夜的咽喉!他感受到了背后那撕裂空氣的惡風(fēng)!身體的本能想要蜷縮躲避,但丹田的空虛和那該死的言靈反噬帶來的僵直,讓他連動一根手指都困難!只能絕望地等待著那足以粉碎脊骨的重?fù)簦?/p>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不甘和暴怒,如同壓抑了萬載的火山,轟然沖垮了理智的堤壩!腰間那冰冷搏動的銹刀,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瀕死的意志,猛地傳來一股灼熱的刺痛感!
動!給我動!
林夜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在棍風(fēng)及體的最后一剎那,身體如同瀕死的魚般猛地向側(cè)面一扭!同時,一直緊貼著冰冷地面的右手,以一種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閃電般探向腰間!不是拔刀!更像是……將那柄緊貼皮肉、冰冷搏動的銹刀,如同身體的一部分般,朝著砸落的水火棍和緊隨其后的林豹那猙獰的臉……狠狠一掄!
動作笨拙、倉促、毫無章法!像是一個溺水者胡亂揮動手臂!
“嗚——!”
銹跡斑斑的斷刀劃破空氣,發(fā)出短促而怪異的嗚咽。沒有驚天動地的光芒,沒有凌厲的刀氣。
只有一道極其輕微、如同利剪裁開薄絹的“嗤啦”聲。
時間仿佛凝固了半拍。
碗口粗、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砸落的水火棍,擦著林夜翻滾的衣角,重重砸在他身側(cè)的青石地面上!“咔嚓!”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堅硬如鐵的青石地面竟被硬生生砸裂開幾道蛛網(wǎng)般的紋路!碎石飛濺!
而沖勢過猛、幾乎撲到林夜身上的林豹,動作卻詭異地僵在了原地。他臉上那猙獰嗜血的興奮笑容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的茫然和……難以置信。他感覺頭頂掠過一絲極其怪異的、微不可察的涼風(fēng)。
緊接著,是死一般的寂靜。
整個刑堂,落針可聞。
所有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釘在林豹的……頭頂。
幾縷細(xì)碎的、帶著毛囊的灰黑色發(fā)絲,正慢悠悠地、打著旋兒地從他頭頂飄落下來。
而在林豹那原本毛發(fā)濃密、如同鋼針般根根豎立的頭頂正中央,赫然出現(xiàn)了一塊約莫巴掌大小、光溜溜、如同剛剝了殼的熟雞蛋般圓潤光滑的頭皮!
陽光恰好從刑堂高處的氣窗斜射進(jìn)來,精準(zhǔn)地落在這塊新生的“地中海”上,反射出刺眼而滑稽的油光!與周圍濃密的黑發(fā)形成了驚心動魄、荒誕絕倫的對比!
林豹下意識地抬手,摸向自己頭頂那片陌生的光滑冰涼。指尖傳來的觸感讓他渾身猛地一哆嗦,如同被滾油燙到!他緩緩地、僵硬地低下頭,看著自己手指上沾著的幾根斷發(fā),又猛地抬頭看向周圍那些呆滯、驚愕、隨即迅速被拼命壓抑的古怪笑意所扭曲的臉孔……
“啊——?。。?!”
一聲凄厲、羞憤、如同被閹割了的野獸般的慘嚎,猛地從林豹喉嚨里爆發(fā)出來!他整張刀疤臉?biāo)查g漲成了豬肝色,額頭青筋如同蚯蚓般根根暴起!巨大的羞辱感如同巖漿般瞬間沖垮了他的理智!他猛地扔掉手中的水火棍,雙手瘋狂地抓向自己頭頂那塊光溜溜的頭皮,仿佛想將那刺眼的恥辱挖掉!
“噗嗤……”不知是哪個角落,終于有人忍不住發(fā)出了第一聲壓抑不住的笑聲,如同點燃了引線。
緊接著,如同瘟疫蔓延,整個肅殺陰冷的刑堂里,此起彼伏地響起了拼命壓抑、卻又實在憋不住的“嗤嗤”、“噗噗”的悶笑聲!無數(shù)道目光在林豹那油光锃亮的地中海和林夜手中那柄看起來毫不起眼、甚至有些滑稽的銹刀之間來回掃視,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荒謬感。
高臺之上,三長老林震海那張如同風(fēng)干橘子皮的老臉,此刻徹底僵住了。他深陷的眼窩里,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第一次失去了冰冷的掌控感,瞳孔因為極致的錯愕和一種被冒犯般的震怒而微微放大。他死死盯著林夜手中那柄銹跡斑斑、刀身甚至多了一道細(xì)微裂痕的斷刀,又緩緩移向自己得力手下頭頂那塊在昏黃燈光和憋笑聲中顯得無比刺眼的光斑。
一股冰冷的、如同實質(zhì)般的殺意,如同萬年玄冰,緩緩地從他那干瘦的身體里彌漫開來,瞬間壓下了堂內(nèi)所有壓抑的笑聲。
刑堂,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是這一次,死寂中充滿了更加詭異、更加令人窒息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