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姑娘,快進來躲躲雨!”守門的宮女認出是皇后跟前得臉的人,忙不迭撐著傘迎上來。
她邁進門檻時,血腥氣撲面而來,恍惚間又回到那個看不見希望的日夜,金玉妍總愛在用完刑后,拿著浸透鹽水的帕子擦拭她皮開肉綻的傷口。
“啊——”
產(chǎn)房里突然爆出一聲凄厲的慘叫,魏嬿婉猛地扶住門框,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
這聲音多熟悉啊,當年金玉妍揮鞭子時,就愛聽她這樣一聲聲哀嚎,直到打得手酸才肯罷休。
“姑娘坐著等吧?!毙m女搬來繡墩,“金主子胎氣不順,太醫(yī)說且得熬著呢。”
“無妨,皇后娘娘既吩咐我守著,自然要盡心?!彼砹死硇淇诓⒉淮嬖诘鸟薨櫍鄣讌s翻涌著快意,最好讓那個毒婦疼死在產(chǎn)床上,才不枉老天開這回眼。
終于快天明時,嬰兒啼哭像貓崽般微弱。魏嬿婉站在帳外,看嬤嬤們忙碌地擦拭血污。金玉妍癱在枕上,目光渙散地望著帳頂。
“恭喜金嬪娘娘,是個小阿哥呢?!蔽簨魍窬彶缴锨?,替她掖了掖滑落的錦被,“娘娘可要仔細將養(yǎng),這身子,”她意味深長地頓了頓,“還大有用處呢?!?/p>
金玉妍虛弱地扯了扯嘴角,還未及開口,外頭突然傳來太監(jiān)尖利的通傳:“皇上有旨!八阿哥即刻送往擷芳殿撫養(yǎng)。金嬪褫奪封號,廢為庶人,即日打入冷宮!”
“不!”她掙扎著要起身,卻因藥力癱軟在床,“本宮的孩子,本宮還沒看一眼!”
冷宮的宮門半掩著,門樞因長久未用發(fā)出刺耳的吱呀聲,金玉妍剛剛生產(chǎn)完,虛弱地躺在那張破舊不堪的床上,破舊的被褥勉強蓋在她身上,卻擋不住徹骨的寒意。
魏嬿婉立在門前,慢條斯理地將一張紙遞給身旁的嬤嬤,“就按這上頭寫的,一日不落地伺候咱們金庶人。重復著來,直到她堅持不住,到死為止。”
紙上赫然寫著:
浣洗全冷宮穢衣,不得用熱水
夜半舉燭臺跪床邊,蠟油滴手不準躲
若昏倒,潑冰水至醒繼續(xù)
……
老嬤嬤倒吸涼氣,這樣一套下來,真的是活的連宮里的狗都不如!
魏嬿婉靜立門前,冷眼瞧著那具曾披金戴玉的軀體在污濁中蠕動,十指扒著門檻,指甲翻折滲血,卻仍掙扎著想要爬出。
寒風卷著雪粒子撲進廊下,忽然想起前世寒冬,金玉妍踩著她的手背冷笑:“賤婢就該爛在泥里。”
魏嬿婉抬手拂去肩上積雪,轉(zhuǎn)身踏入茫茫雪幕。宮門在身后重重閉合,將嘶啞的哀嚎盡數(shù)絞碎。
“金玉妍,你的好日子才剛開始呢。”
七阿哥周歲那日,長春宮張燈結(jié)彩,妃嬪命婦們魚貫而入,向皇后道賀。
魏嬿婉一襲天青色的宮裝,纖腰束得不及一握,正執(zhí)筆在禮冊上細細勾畫。發(fā)間那支銀鎏蝴蝶釵是皇后新賜的,顫巍巍的蝶須隨著她低頭的動作輕晃,陽光映射出碎金般的光影。
“純妃娘娘贈和田玉長命鎖一對,翡翠靈芝如意一柄——”她念禮單的聲線清越,那些拗口的西域貢品名目,經(jīng)她唇齒一過,竟都成了珠圓玉潤的音節(jié)。
殿外忽然傳來太監(jiān)通報,皇上進來時,一眼便瞧見那宮女垂首斂目的側(cè)影。她脖頸彎出一道瓷白的弧,蝴蝶釵的流蘇掃在耳畔,恍若真要振翅飛走。
“皇后調(diào)教得好。”天子忽然開口,漫不經(jīng)心轉(zhuǎn)著扳指,目光落在魏嬿婉身上,“皇后宮里的人,連報個禮單都像在吟詩?!?/p>
滿殿說笑聲戛然而止。
魏嬿婉慌忙跪下,卻聽見瑯?gòu)脺睾偷纳ひ簦骸盎噬险f笑了,這是臣妾宮里的魏嬿婉,最是知禮守矩的?!?/p>
龍紋錦靴驀地闖入視線,嬿婉還未及反應(yīng),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已虛懸在她眼前,竟是天子親自示意她起身。
她盈盈拜起,始終恭順地低著頭,卻被帝王腰間那枚羊脂白玉蟠龍佩吸引,龍睛處一點墨色天然暈染,恰似畫龍點睛。
誰知那玉佩忽然被一只修長的手托起,弘歷嗓音里帶著幾分興味:“既識禮器,可知此物淵源?”
“回皇上,此佩取《周禮》六瑞之制,谷紋五排應(yīng)天地之數(shù),蟠龍環(huán)抱顯江山永固。只是……”
余光瞥見帝王含笑的嘴角,嬿婉才繼續(xù)說道:“龍睛含墨,皇上可否割愛,當作七阿哥生辰的添頭?”
弘歷朗聲大笑,他隨手解下玉佩,遞到魏嬿婉面前:"好個玲瓏心思的丫頭,阿哥生辰朕自有賀禮,這個賞你了。"
“皇上這般厚賞,倒叫這丫頭不知如何自處了?!爆?gòu)眠@番話讓殿內(nèi)凝固的空氣霎時流動起來。
七阿哥的周歲宴散后,長春宮的燭火卻一直燃到深夜。燭芯爆開的聲響驚醒了恍惚中的瑯?gòu)?,她這才發(fā)現(xiàn)禮單已被自己攥出了褶皺。
魏嬿婉捧著藥碗進來時,瑯?gòu)猛g玉佩出神,想起皇帝把玩它時的神情,二十載夫妻,那樣的目光她怎會認錯?當年他牽著青櫻入府敬茶時,也曾這樣含笑凝望。
“嬿婉……”瑯?gòu)蒙ひ舻蛦?,她想起三日前太醫(yī)診脈時那句幾不可聞的“油盡燈枯”,指尖微微發(fā)顫,“我護不住你了?!?/p>
她不肯看魏嬿婉,轉(zhuǎn)頭卻看見銅鏡里映著少女鴉羽般的鬢發(fā),發(fā)間銀蝶隨呼吸輕顫。
瑯?gòu)盟剂科?,最后似乎下定什么決心,“本宮想托付你一件事?!?/p>
自那日起,魏嬿婉便寸步不離地跟在皇后身側(cè)?;屎筮€特意為她安排的獨居廂房,這在規(guī)矩森嚴的后宮,已是天大的體面。
瑯?gòu)脧娜绾卧趯m廷宴會上應(yīng)對自如,到與各宮妃嬪相處的微妙之道,事無巨細教導。而魏嬿婉也學得用心,皇后偶爾的提點,她都能舉一反三。
在皇后的刻意培養(yǎng)下,魏嬿婉的言行舉止愈發(fā)得體,舉手投足間也有了幾分皇后娘娘的風范。
夜深人靜時,嬿婉常對著銅鏡練習微笑。如今鏡中人的眉目間,竟也漸漸染上了幾分皇后那般端莊溫婉的神韻。
她深知,這是自己改變命運的契機,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卻又充滿野心,只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在這后宮之中嶄露頭角。
盛夏已至,長春宮內(nèi)蟬鳴隱隱,魏嬿婉低眉斂目,跪坐在案前。看皇后執(zhí)筆在紙上寫下“令”字,墨色濃淡間似有千鈞重。
瑯?gòu)脭R下紫毫,珠串拂過魏嬿婉的眉心,似一道無形的戒律。
“如圭如璋,令聞令望?!彼ひ舫领o,如古剎鐘聲,“‘令’之一字,既是美譽,亦是枷鎖。今日賜你此字,望你謹記榮寵加身時,莫忘本心?!?/p>
皇帝萬壽節(jié)那日,長春宮迎來了一道明黃圣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宮女魏氏,柔嘉成性,淑慎持躬,著晉封為令貴人,賜居永壽宮?!?/p>
圣旨宣畢,長春宮內(nèi)眾人皆是一怔,隨即響起此起彼伏的道賀聲。
魏嬿婉雙手捧著那卷明黃絹帛,指尖微微發(fā)顫,俯身叩首時,眼底閃過復雜之色。
上一世,她初封不過是個小小答應(yīng),熬到嬪位才得了個“炩”字封號。如今重來一世,竟得皇后舉薦,初封便是貴人,還得了這般體面的封號。
“恭喜小主!賀喜小主!”春嬋與瀾翠喜極而泣,一左一右攙扶著她,聲音里帶著抑制不住的激動,“往后您就是正兒八經(jīng)的令貴人了!”
魏嬿婉轉(zhuǎn)身朝著主位盈盈下拜:“奴婢能有今日,全賴皇上天恩浩蕩,更仰仗皇后娘娘悉心教導?!?/p>
瑯?gòu)枚俗谥魑簧希樕蠏熘鴾睾偷男σ猓壑袇s閃過不易察覺的悵惘:“起來吧,往后本宮盼你諸事順遂,福澤深厚。
“臣妾謹記娘娘教誨?!蔽簨魍窆Ь磻?yīng)聲,起身時裙裾紋絲不亂,端的是儀態(tài)萬方。
眾人皆面露喜色,殊不知在皇后身側(cè)的蓮心,她低垂著頭,眼中翻涌著難以掩飾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