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寒氣還沒散盡,清河鎮(zhèn)卻像一鍋被燒開的、粘稠的泥漿,咕嘟咕嘟冒著壓抑的泡。
“守拙武館”后院,學徒們照例排開架勢站樁。但氣氛和昨日截然不同。
空氣沉甸甸的,壓得人胸口發(fā)悶,連呼吸都帶著小心翼翼。沒人敢大聲喘氣,更沒人敢交頭接耳。學徒們的眼神飄忽,時不時偷偷瞟向院墻外,帶著難以掩飾的驚惶。
因為“審判庭”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一夜之間燙遍了清河鎮(zhèn)的每一個角落。
“聽說了嗎?鎮(zhèn)口貼了告示!蓋著黑荊棘纏金杖的?。∈菍徟型サ牧?!”
“昨兒半夜,鎮(zhèn)公所被穿黑皮的兵圍了!原來的衙役全被攆了出來,蹲在墻根哆嗦呢!”
“米鋪張老板今早臉都是青的!他小舅子在衙門當差,說昨晚被提溜去問話,尿了一褲子……”
“老天爺……審判庭的人怎么會來咱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是不是……北邊真出大事了?”
“噓!小聲點!不要命啦?聽說那些黑皮無常,耳朵比鬼還靈!”
這些壓得極低的、帶著恐懼的議論聲,像冰冷的蛇,絲絲縷縷地從墻縫、門縫鉆進來,鉆進每個學徒的耳朵里。富家子王少爺臉色煞白,站樁的腿肚子直哆嗦,眼神躲閃,再沒了昨天的驕橫。鐵蛋和二狗幾個窮小子,更是繃緊了全身的筋肉,牙關緊咬,仿佛站樁的不是青磚地,而是燒紅的鐵板。
林蟬縮在最靠墻根的陰影里。她單薄的粗布衣服下,藏著昨夜被荊棘劃破、已經(jīng)結痂的細小傷口,膝蓋和手掌的擦傷還在隱隱作痛。她努力模仿著身邊學徒的動作,小小的身體繃得筆直,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耳朵”正緊張地捕捉著院墻外的一切聲音。
那些關于“黑皮無?!薄ⅰ澳獭?、“北邊大事”的低語,像冰水灌進她的心里。她昨夜在荒谷感受到的、那堵救了她命的、冰冷光滑的“墻”,此刻有了一個令人骨髓發(fā)寒的名字——審判庭。
而那個被她砸了一石頭、最終被做成蠟像的恐怖怪物……她不敢再想下去。
更讓她心頭發(fā)緊的,是空氣中彌漫開來的那股無形的壓力。那是一種冰冷、嚴酷、如同精密齒輪般運轉的秩序感,沉甸甸地壓在清河鎮(zhèn)上空,也沉沉地壓在這小小的武館后院。
這感覺,比她“聽”到的任何議論都更真實,更令人窒息。
陳七站在老槐樹下。
他依舊是那身洗得發(fā)白的灰布短打,面容清癯,眼神平靜無波。手里拎著那根三尺青竹竿,仿佛昨夜荒谷中那個玄衣銳利、探手取走地脈精粹、引得各方覬覦審判庭追索的人,與他毫無關系。
他像往常一樣,目光掃過學徒們歪歪扭扭的姿勢。青竹竿依舊精準地點出:
“腳跟浮!” 點在王少爺微微發(fā)顫的小腿上,力道不輕不重。
“脊梁塌了!” 點在鐵蛋因為緊張而有些佝僂的后腰。
“拳頭沒吃飯?” 點在一個窮小子軟綿綿的手腕上。
他的聲音不高,帶著南方特有的溫吞腔調(diào),卻比平時更冷硬了幾分,像凍硬的土坷垃砸在地上。每一個被點到的學徒都渾身一激靈,慌忙調(diào)整姿勢,大氣不敢出。
林蟬努力地“聽”著身邊人的動作風聲、腳底摩擦聲、粗重的呼吸節(jié)奏,笨拙地調(diào)整著自己。
她能“聽”到陳七的腳步聲在她附近停頓了一下,那根青竹竿似乎抬了抬,最終只是在她腳邊的青磚上輕輕敲了一下,發(fā)出“篤”的一聲輕響,提醒她站得太偏。
和昨夜荒谷中,那穿透黑暗的冰冷目光截然不同。此刻的陳七,仿佛又變回了那個沉默寡言、嚴苛刻板的鄉(xiāng)下武館師傅。
林蟬的心跳得厲害。她知道昨夜的一切不是夢。她“聽”到了荒谷的搏動,“看”到了那暗金的光芒,感受到了那粘稠的惡意,更被陳七那非人的手段和最后的目光深深震撼。
她也知道,審判庭的陰影已經(jīng)籠罩了小鎮(zhèn),他們要找的東西,就在自己這位看似普通的師傅身上!
巨大的恐懼和茫然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她。但當她“聽”著陳七那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的腳步聲,感受著他刻意收斂卻依然存在的、如同深潭古井般的“寂靜”場時,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裝下去!像師傅一樣裝下去!
這份武館里枯燥的站樁、冰冷的竹竿、粗糙的飯食,甚至是王少爺?shù)目瘫 ㈣F蛋的維護……這份表面的、脆弱的“平靜”,是她現(xiàn)在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一旦被打破,那冰冷的審判庭、那無形的貪婪觸須、那荒谷的詭異……任何一樣,都能將她這個小小的盲女碾得粉碎。
她不能問,不能說,甚至不能表現(xiàn)出任何異常。她必須把自己藏好,藏在這個看似嚴厲、實則可能是唯一庇護的師傅的影子里,藏在日復一日的“聾子、瞎子、啞巴”的規(guī)矩里。
“下盤要穩(wěn),心要沉?!?陳七的聲音響起,打斷了林蟬紛亂的思緒。他走到院子中央,依舊是那句老話,但在今日這令人窒息的氛圍下,卻仿佛有了另一層含義。
“外面刮風下雨,打雷閃電,是外面的事。站不穩(wěn),心浮氣躁,第一個倒下的就是你自己?!?/p>
他的目光掃過一張張驚惶不安的臉,最后,那平靜無波的眼神,極其短暫地、仿佛不經(jīng)意地掠過林蟬努力挺直的小小身影。
就在這時,一陣整齊、沉重、帶著金屬摩擦聲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清晰地踏在武館外的青石板路上!腳步聲在武館大門外停住了。
整個后院瞬間死寂!連風都仿佛凝滯了!
學徒們?nèi)缤皇┝硕ㄉ矸?,僵在原地,臉上血色褪盡。王少爺更是腿一軟,差點直接坐倒在地。
林蟬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能清晰地“聽”到門外那股冰冷、嚴酷、如同精密儀器般毫無感情的氣息!審判庭!他們找上門了!
陳七拎著青竹竿的手,指關節(jié)幾不可察地緊了一下,隨即又恢復如常。
他緩緩轉過身,面向武館通往前院的門廊方向,臉上依舊是那副刻板、沉滯的表情,甚至還帶著一絲鄉(xiāng)下武師面對官差的、恰到好處的木訥和拘謹。
門被從外面推開了。
慘白的面具,筆挺如刀的漆黑制服,肩頭冰冷的荊棘權杖徽記。
昨夜荒谷中的審判庭成員,如同一個帶來寒潮的幽靈,出現(xiàn)在門廊的陰影里。
深不見底的面具眼孔,緩緩掃過死寂的后院,掃過一個個如同驚弓之鳥的學徒,最后,落在了院子中央那個穿著灰布短打、拎著青竹竿、一臉“老實巴交”的武館師傅身上。
空氣凝固了。只有面具人身上散發(fā)出的、冰冷秩序的氣息,無聲地侵蝕著每一寸空間。
陳七微微弓了弓腰,臉上擠出一點生硬的、帶著討好和畏懼的笑容,聲音干澀地開口,帶著濃重的鄉(xiāng)音:
“官……官爺?您……您找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