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白的面具如同凍結的月光,深不見底的眼孔穿透前廳的昏暗,鎖定了陳七。
審判官踏入前廳的剎那,空氣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抽緊、凝固。
桌上那盞豆大的油燈火苗,猛地向審判官的方向傾斜、拉長,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掙扎著發(fā)出細微的“噼啪”聲,映得他漆黑的制服邊緣泛著冷硬的金屬幽光。
學徒們早已被李嬸強作鎮(zhèn)定地領走,后院死寂。
林蟬早就躲了起來,她不確定那位大人是不是還記得她的臉,身體繃緊如弦,耳朵竭力捕捉著前廳——她能“聽”到那冰冷的秩序感如同粘稠的寒霧彌漫,也“聽”到陳七刻意放粗的呼吸下,一絲被完美壓抑的、幾乎不存在的凝滯。
前廳只剩兩人。
審判官沒有坐,甚至沒有多余的動作。他只是站在那里,筆挺如出鞘的直刀。慘白的面具微微轉動,目光如同無形的探針,掃過蒙塵的兵器架、褪色的“守拙”牌匾、墻角破藤箱里露出的半卷爛黃歷、窗臺上幾盆蔫頭耷腦的草藥……
每一個細微之處都承受著冰冷而精準的審視。
“陳七。” 聲音透過面具,平直無波,卻像冰錐鑿在凝滯的空氣里,激起無聲的回響。
“是……小人在!” 陳七腰背弓得更深,臉上迅速堆疊起鄉(xiāng)下人面對官差的驚懼與討好,雙手在洗得發(fā)白的褲子上用力搓著,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干澀和鄉(xiāng)音,“官……官爺您……您吩咐?”
審判官的目光落在他搓動的手指上,停頓了一瞬。那目光沒有情緒,卻重若千鈞。
“昨夜丑時三刻至寅時初,” 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每一個字都像精準落下的鍘刀,切割著時間,“鎮(zhèn)外荒谷,地脈異動,精粹現(xiàn)世,引動四方?!?/p>
他沒有直接問陳七在哪,而是陳述一個“事實”,如同鋪開一張無形的網,“異動范圍,方圓十里。凡身具‘力’之苗裔者,氣息皆受牽引,如風中燭火,無可遁形。”
陳七臉上的驚懼更濃了,渾濁的眼睛瞪大,帶著全然的茫然和一絲對“精粹”這等仙家寶物的敬畏:“地……地脈精粹?官爺,小……小人就是個教莊稼把式的粗人,不懂這些??!昨兒夜里……夜里小人就在后院通鋪守著那幫皮猴子睡覺!李嬸!還有那些娃兒,都能給小人作證!這……這精粹現(xiàn)世,莫不是有神仙下凡了?” 他語速急切,仿佛急于撇清,又帶著鄉(xiāng)下人樸素的“敬畏”。
審判官面具下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那層“敬畏”,落在他深陷的眼窩上。聲音依舊平直,卻帶上了更細微的、如同冰層開裂的銳利:
“現(xiàn)場殘留一道‘漣漪’?!?他刻意停頓,讓這個詞在寂靜中擴散,“非風非水,乃時序之痕。極微,如蜉蝣振翅,瞬息即逝。” “據(jù)‘凝刑’穢物殘存烙印追溯,其感知最后凝聚處,氣息駁雜,然……”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墻角那破舊的藤箱和窗臺上的草藥,最終落回陳七臉上,如同無形的鑷子,試圖夾取真相,“有一縷舊紙霉爛、混著腐根敗葉之味,揮之不去。”
空氣仿佛徹底凍結了。油燈的火苗停止了掙扎,凝固成一條筆直的、向上的藍線。
陳七臉上的驚懼似乎被這“凝刑穢物”和“腐根敗葉”的描述嚇住了,身體肉眼可見地哆嗦了一下。
他順著審判官的目光看向藤箱和草藥,臉上先是茫然,隨即像是恍然大悟,又帶著點被官爺嫌棄家當?shù)木狡群突炭帧?/p>
“啊……?。」贍斈f的是這個味兒???” 他聲音帶著點哭腔,指著藤箱和草藥,急切地解釋,“那……那破箱子是俺爹留下的,里面就幾本老黃歷,年頭久了,都……都爛了,味兒是有點沖……還有那幾盆草,是李嬸弄的,說是能驅蚊蟲,可……可這陣子天冷,死了一大半,根都漚爛了,臭烘烘的……”
他一邊說,一邊局促不安地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并不存在的汗,眼神躲閃著,仿佛因自家的腌臜沖撞了貴人而羞愧難當,“小……小人這就把它們扔出去!扔出去!省得熏著官爺!” 作勢就要去搬那破藤箱。
審判官沉默著。慘白的面具對著陳七,深不見底的眼孔如同兩口寒潭,倒映著陳七那張布滿“惶恐”與“窘迫”的臉。前廳里只剩下陳七粗重的、帶著畏懼的呼吸聲,以及油燈火苗凝固燃燒時極其細微的“嘶嘶”聲。
這沉默持續(xù)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長。無形的壓力如同實質的重物,沉甸甸地壓在陳七弓起的背上。
林蟬在后院門縫中“聽”到,陳七那刻意放粗的呼吸,在某個瞬間,出現(xiàn)了一絲極其極其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拉長。就像一根繃緊的弓弦,在極限下被強行控制住,沒有發(fā)出呻吟。
終于,審判官冰冷平直的聲音打破了死寂,聽不出任何波瀾:
“北境‘天災’肆虐,帝國疆域,律法即天條。凡異常行止、異樣氣息、異域訪客……” 他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掠過陳七,“皆在監(jiān)察之列。知情不舉,形同叛逆?!?/p>
“是是是!小人明白!小人一定牢記官爺教誨!有……有風吹草動,立刻稟報!” 陳七點頭如搗蒜,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
審判官不再言語。他最后看了一眼陳七,那目光仿佛帶著某種無形的刻印之力,要將眼前這個“鄉(xiāng)下武師”的每一個毛孔、每一條皺紋都掃描歸檔。
隨即,他轉身,漆黑的制服下擺劃出一道冰冷的弧線,邁著那規(guī)律得如同丈量好的步伐,走出了武館大門。
沉重的腳步聲踏在青石板上,由近及遠,最終徹底消失在街角凜冽的晨風中。
陳七保持著恭送的姿勢,腰弓著,頭低著,直到那腳步聲再也聽不見一絲一毫。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直起身。臉上那副驚惶、窘迫、卑微的表情,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抹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平靜,仿佛剛才那場無聲的驚濤駭浪從未發(fā)生。
他走到窗邊,目光投向審判官消失的方向。窗外,薄薄的晨光開始驅散黑暗,卻驅不散空氣中殘留的那股冰冷的秩序感。
他抬起手,指尖無意識地拂過窗臺上一片枯死的草藥葉子。
“嗤……”
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那片枯葉在他指腹下,瞬間化為極細的、肉眼難辨的粉末,簌簌飄落,沒有一絲煙火氣。
“還是有些破綻啊……不過只要能拖些日子就足夠了。” 他嘴唇微動,無聲地吐出幾個字。僥幸,沒有脫離計劃太多,這一步棋將會是致勝的關鍵。
他知道,剛才的交鋒,他贏了這一子。偽裝,將所有的鋒芒都包裹在粗糙的泥殼之下。
但審判官最后那一眼,那如同數(shù)據(jù)掃描般的審視,以及那無聲無息彌漫開、卻牢牢鎖定此地的冰冷秩序感,都在無聲地宣告:懷疑的種子已經種下。
一個在如此精準施壓和精神威懾下,還能將“愚鈍”演繹得天衣無縫的人,其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異?!?。
這份表面的平靜,如同覆蓋在薄冰上的積雪。
審判庭的陰影,如同最耐心的獵手,已經將槍口悄然抬起,瞄準了這座小小的武館。下一次的“詢問”,或許就不再是言語的敲打,而是冰冷的鐐銬,或是……“凝刑”的寒光。
后院傳來學徒們壓抑的抽氣聲和李嬸強自鎮(zhèn)定的安撫。
陳七收回目光,臉上那絲深潭般的平靜也悄然隱去,重新覆上了那層沉滯的木訥。
他轉身,推開通往后院的門,走向那群驚魂未定的少年,準備繼續(xù)扮演那個嚴厲又“無能”的鄉(xiāng)下武師。
新的風暴已在醞釀,他需要在這脆弱的平靜中,落好下一步更隱秘的棋。
而林蟬縮在角落,緊緊抱著自己,她能“聽”到,武館上空那份虛假的安寧下,冰冷刺骨的暗流,正無聲地洶涌奔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