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爬到了天心，毒得很。后院那點子陰涼縮到了墻根腳，青磚地曬得發(fā)燙，熱氣蒸上來，烤得人腳底板發(fā)麻。
學(xué)徒們像一群被抽了骨頭的魚，癱在墻根那片可憐的陰涼里。
富家子們早沒了人樣，綢緞衣裳被汗浸得貼在后背上，臉蛋通紅，張著嘴呼哧呼哧喘氣，連說話的勁兒都沒了。
窮小子們更慘，一個個臉色發(fā)白，嘴唇干裂起皮，胳膊腿兒還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哆嗦。汗珠子混著地上的灰土，在他們臉上脖子上沖出幾道黑印子。
空氣里一股子濃得化不開的汗酸味，還有累過頭了的那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餿味兒。
林蟬靠著最里面、最涼快的那塊墻根，小胸脯一起一伏，喘得厲害。她的粗布小褂整個濕透了，黏糊糊地貼在背上，很不舒服。耳朵里嗡嗡響，像塞了一窩馬蜂，那是累狠了，也是被晌午頭的熱氣和剛才練功時各種聲音給沖的。
她只能勉強“聽”到身邊幾個學(xué)徒粗重的喘息聲，像破風(fēng)箱在拉扯。
日頭毒得能曬化石頭。后院墻根那片陰涼，擠滿了癱軟的“死魚”。汗酸味混著累出來的餿氣，頂?shù)萌四X仁疼。
陳七和李嬸抬著吃食進來時，學(xué)徒們眼珠子才轉(zhuǎn)了轉(zhuǎn)。
“都坐著！今兒就在這兒吃！”李嬸嗓門亮，笸籮里的雜糧餅子硬得像磚頭，木桶里野菜糙米粥的熱氣卻勾得人肚子咕咕叫。
排隊領(lǐng)飯，沒人搶，累得手都抬不動。陳七舀粥的手穩(wěn)得像釘死的秤砣，稠糊糊的粥落進碗里，一滴不灑。
林蟬捧著燙手的粗陶碗回到角落，小口吹著氣吸溜熱粥。餅子硌牙，她慢慢嚼著，麥麩豆渣的糙味混著粥的暖意，一點點化開肚子里的寒氣。
墻根下呼嚕聲一片。
“娘咧……這粥……真香……”黑瘦的二狗舔著碗底，胡子沾著粥沫。
旁邊穿綢坎肩的富家子王少爺，啃了口餅子，眉頭皺成疙瘩：“喇嗓子……家里廚子做的芙蓉糕，入口就化……”
“還芙蓉糕？”挨著他的鐵蛋正把衣襟上掉的米粒拈進嘴里，嗤笑一聲，“醒醒吧少爺！這餅子能頂飽，能長力氣！喇嗓子？總比餓著肚子挨七爺?shù)闹窀停榈媚銤M地找牙強！”
幾個窮小子低低笑起來。王少爺臉漲紅，悶頭使勁咬餅子。
二狗舔完碗，眼巴巴看著空碗底，聲音有點發(fā)虛：“鐵蛋哥，你說……咱這么往死里練，骨頭都快散架了……真到了北邊，能……能多喘兩天氣兒？”他聲音越說越小。
鐵蛋嚼餅子的動作停了，盯著自己磨破皮的手心，沒抬頭：“誰知道那鬼地方啥樣……但練了，總比不練強。力氣大一分，刀子砍過來，躲開的勁兒就多一分。七爺?shù)脑挘遣诶??！?/p>
他像是給自己打氣，胳膊肘碰了碰旁邊縮著的林蟬，“蟬丫頭，你說是不？”
林蟬正小口啃餅子，冷不丁被碰到，下意識地朝著鐵蛋聲音的方向，用力點了下頭。
鐵蛋看她點頭，咧嘴笑了，露出被餅子染黃的牙：“就是！多練！多吃！攢足了勁兒！”
另一個角落，幫工李嬸收著空碗，嘴里不停：“慢點咽！別跟餓死鬼投胎似的！下晌練拳，小心把剛吃的飯嘔出來！”她走到林蟬旁邊，順手把個掰成兩半、稍微軟和點的餅子塞進她手里，“丫頭，這個軟乎點，慢點嚼?！?/p>
王少爺看著李嬸的動作，撇撇嘴，小聲嘟囔：“……瞎子還學(xué)拳……”
他聲音不大，但墻根下就這么點地方。鐵蛋猛地扭頭，眼神像刀子：“王富貴！你嘴里噴的什么糞？”
王富貴被他一瞪，脖子一縮，嘴上還硬：“我說錯了嗎？眼都看不見，站樁都站不穩(wěn)當，能學(xué)出個啥？白費糧食！”
“你！”鐵蛋騰地要站起來。
“坐下?！?/p>
聲音不高，像塊冰砸下來。陳七不知何時已經(jīng)喝完了粥，空碗放在腳邊。他沒看任何人，眼皮耷拉著，靠著老槐樹干，手里捻著一片枯葉?？删瓦@么兩個字，鐵蛋像被按了開關(guān)，一屁股坐了回去，只是胸膛還氣得一鼓一鼓。
王富貴也嚇得閉了嘴，低頭猛啃餅子，不敢再吭聲。
墻根下一下子靜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嚼餅子的聲音。那點剛冒頭的輕松，被王富貴一句話砸得稀碎。
李嬸嘆了口氣，端著空笸籮走了。
日頭更毒了，曬得青磚地滋滋冒煙。墻根的陰涼好像也縮水了。林蟬捧著李嬸給的那半塊軟餅子，小口小口地啃著。她能“聽”到鐵蛋粗重的、帶著怒氣的喘息，也能“聽”到王少爺那邊刻意放輕的咀嚼聲。這短暫的晌午飯，暖意沒持續(xù)多久，就被那點冰冷的輕視和恐懼給蓋住了。
陳七捻碎了手里的枯葉，碎屑從他指縫飄落。他站起身，走到院子當中被太陽曬得發(fā)白的地方，影子投在地上，又短又硬。
“歇夠了？” 他聲音不大，卻像鞭子抽在空氣里，“都起來！接著站！”
學(xué)徒們掙扎著爬起來，拖著灌了鉛的腿，重新走向那片滾燙的日光下。林蟬也摸索著站起來，把那半塊沒吃完的軟餅子小心地揣進懷里。她學(xué)著別人的樣子，在熱得發(fā)燙的青磚上，重新擺開那個笨拙的架勢。
陳七的目光掃過一張張疲憊麻木的臉，在王少爺微微發(fā)白的臉上停頓了一瞬，最后落在林蟬努力挺直的小小身影上。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拎起了靠在槐樹上的那根青竹竿。
竿尖在滾燙的空氣里，劃過一道冰冷的弧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