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的死訊,如同一片枯葉落入深潭,在死寂的武安侯府里,連一絲漣漪都未曾驚起。沒有靈堂,沒有吊唁,沒有哭聲。只有兩個粗使婆子,用一張破草席卷了那具枯槁冰冷的軀體,趁著黎明前最深的夜色,從后巷最骯臟的角門抬了出去,悄無聲息地運往城外的亂葬崗。
“晴芳閣”被徹底封死,落了鎖,掛上了厚厚的蛛網(wǎng)。周氏存在過的最后一點痕跡,連同她瘋狂、怨毒、絕望的一生,被徹底抹去。侯府上下,噤若寒蟬,行走間都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麻木和更深重的壓抑。下人們看向清漪院的目光,除了畏懼,更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復雜——這位二小姐,不動聲色間,便將曾經高高在上的主母徹底碾入了塵埃。
林宏遠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背脊佝僂得更厲害了。他把自己關在書房里,整日不見人,只有濃烈的酒氣從門縫里絲絲縷縷地逸散出來。周氏的死,并未帶給他多少悲傷,只有一種兔死狐悲的凄涼和更深的恐慌。侯府這艘破船,失去了周家這門姻親,失去了嫡女,嫡子成了通緝要犯,聲名狼藉,風雨飄搖,隨時可能傾覆。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個消息如同投入枯井的石子,帶著沉悶的回響,打破了表面的平靜。
武安侯林宏遠,要續(xù)弦了。
對象是兵部侍郎李振邦的庶女,李靜姝。年方十六,據(jù)說性情溫婉,容貌清秀。雖非嫡出,但李家門第清貴,兵部侍郎手握實權,在朝中頗有分量。這門親事,對此刻搖搖欲墜的武安侯府來說,無異于一劑強行注入的續(xù)命湯藥。
消息傳開,府中下人議論紛紛,看向林宏遠書房的目光,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鄙夷和嘲諷。尸骨未寒(雖無人收殮),便急不可待地另娶新婦,這位侯爺?shù)臎霰?,再次刷新了眾人的認知。
清漪院,窗欞半開。我聽著春桃打聽來的消息,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桌面上那個冰冷的烏木盒。盒身那些細微的凹凸紋理,如同迷宮,纏繞著無法言說的秘密。
“父親……倒是迫不及待?!?我聲音平淡,聽不出喜怒。
“可不是嘛!” 春桃撇撇嘴,一臉不忿,“周夫人才……才那樣沒了幾天!侯爺就……真是……” 她不敢再說下去。
“活著的人,總要給自己尋條生路。” 我淡淡道,目光落在窗外那株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的老槐樹上,“只是,這生路,未必好走。”
林宏遠續(xù)弦的消息,如同一把淬了劇毒的匕首,狠狠捅進了被關在“晴芳閣”偏房、形同囚徒的錢嬤嬤心里!她曾是周氏最倚重的心腹,親眼見證了周氏從云端跌落泥潭、含恨而終的全過程。如今,主子尸骨未寒,侯爺便要另娶新人,這份極致的涼薄和屈辱,瞬間點燃了她心中積壓的所有怨毒和不甘!
她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在狹窄陰暗的房間里瘋狂地踱步,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閃爍著駭人的光芒。不行!她不能就這么算了!夫人死不瞑目!大小姐生不如死!周家滿門傾覆!這一切,都是拜那個賤人所賜!都是林宏遠這個薄情寡義的畜生縱容的結果!
一個瘋狂而惡毒的念頭,如同毒藤般在她心中瘋長!她要報復!她要讓林宏遠永無寧日!她要讓那個即將進門的李小姐,也嘗嘗這侯府地獄的滋味!而最好的武器……就是那個賤人!林清漪!
她知道一個秘密!一個周氏在神志恍惚、臨死前死死攥著她的手,用盡最后力氣嘶吼出的、足以打敗一切的秘密!關于柳姨娘真正的死因!關于林清漪那撲朔迷離、足以招來滔天大禍的身世!
這個秘密,是周氏留在這世上最后的詛咒!是她錢嬤嬤手中最后的、同歸于盡的籌碼!
“放我出去!我要見二小姐!我有關于柳姨娘死因的天大秘密要告訴她!關乎她的身世!關乎整個侯府的生死!” 錢嬤嬤猛地撲到緊鎖的房門上,用盡全身力氣拍打著厚重的門板,聲嘶力竭地尖叫起來,聲音如同夜梟啼哭,在寂靜的庭院里回蕩!
看守她的婆子嚇了一跳,厲聲呵斥:“瘋婆子!胡言亂語什么!閉嘴!”
“我沒瘋!” 錢嬤嬤狀若瘋魔,指甲在門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音,“林清漪!你聽著!你娘柳姨娘不是病死的!她是被人害死的!是被……啊!”
她的話戛然而止!一只粗壯的手猛地從門上的小窗伸進來,死死捂住了她的嘴!是看守的婆子!她臉色煞白,眼中充滿了驚懼:“快!快堵住她的嘴!別讓她胡說八道!”
錢嬤嬤拼命掙扎,發(fā)出嗚嗚的嘶吼,眼中是刻骨的怨毒和絕望!她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林宏遠絕不會讓她把這個秘密說出去!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瞬間傳到了清漪院。
“二小姐!不好了!” 春桃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臉色煞白,“錢嬤嬤……錢嬤嬤在偏房那邊發(fā)瘋!口口聲聲說要見您,說……說知道柳姨娘的死因和您的……身世!看守的婆子正拼命堵她的嘴呢!”
我摩挲烏木盒的手指猛地一頓!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柳姨娘的死因?我的身世?錢嬤嬤?周氏臨死前的瘋言瘋語?還是……困獸最后的反撲?
無數(shù)念頭在腦海中電光火石般閃過!前世娘親臨終前蒼白痛苦的臉,林宏遠對我異常冷漠的態(tài)度,周氏那深入骨髓的恨意,太子蕭珩那若有深意的目光……還有這個始終無法打開的烏木盒!
“備轎!去晴芳閣!” 我猛地起身,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冷冽!無論真假,無論陷阱,我必須去!這可能是揭開一切迷霧的唯一線索!
當我?guī)е禾掖掖亿s到晴芳閣偏房外時,看到的卻是令人窒息的一幕。
房門洞開,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錢嬤嬤癱倒在冰冷的地面上,雙目圓睜,瞳孔渙散,嘴角、胸前滿是噴濺的、已經變成暗褐色的血跡!她的喉嚨處,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皮肉翻卷,鮮血汩汩流出,浸透了身下的青磚,還在緩慢地擴散。一個看守婆子跌坐在一旁,渾身是血,手里還攥著一把沾滿鮮血的、用來修剪花枝的鋒利剪刀,臉上滿是驚恐和茫然。
“不……不是我……是她自己撲上來的……她想搶我的剪刀……自己撞上來的……” 那婆子語無倫次,抖如篩糠。
自己撞上來?死無對證!
好狠!好快!
林宏遠!你終究還是動手了!為了守住那個秘密,不惜再添一條人命!
我站在門口,看著錢嬤嬤那凝固著無盡怨毒和不甘的猙獰死狀,看著那滿地刺目的暗紅,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席卷了全身!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二……二小姐……” 隨后趕來的管事看著屋內的慘狀,嚇得面無人色,“這……這錢嬤嬤瘋了……想襲擊看守……搶奪兇器……結果自己……”
“夠了!” 我猛地打斷他,聲音冰冷得如同數(shù)九寒冰,“人都死了,說這些有何用?拖下去,按府中暴斃的下人處置了。” 我目光掃過那嚇得魂不附體的看守婆子,“至于她……驚嚇過度,送去莊子靜養(yǎng)吧?!?/p>
管事如蒙大赦,連忙應下,指揮人七手八腳地處理現(xiàn)場和尸體。
我沒有再進那血腥撲鼻的房間,轉身,一步步離開晴芳閣。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發(fā)出沉悶的回響。錢嬤嬤死了,帶著那個可能是驚天秘密的線索死了。但她的死,她臨死前那瘋狂的嘶吼,本身就是最大的線索!
柳姨娘不是病死的!我的身世……有問題!
回到清漪院,我屏退了所有人,將自己關在房內。燭火跳躍,映照著桌上那枚冰冷的烏木盒。我拿起它,指尖再次拂過那些凹凸的紋理。這一次,我沉下心,摒棄所有雜念,仿佛要將靈魂沉入這冰冷的木紋之中。
錢嬤嬤臨死前的嘶吼在耳邊回響:“柳姨娘不是病死的!她是被人害死的!關乎你的身世!關乎整個侯府的生死!”
林宏遠那異常急切、不惜殺人滅口的狠毒!
還有……太子蕭珩那深不可測的目光中,偶爾掠過的、一絲難以捉摸的復雜……
所有的碎片,在腦中瘋狂碰撞、組合。
我閉上眼,前世模糊的記憶碎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開始泛起漣漪。娘親臨終前,緊緊攥著我的手,氣息微弱,斷斷續(xù)續(xù)地低語:“清漪……我的孩子……娘……對不起你……這盒子……千萬……收好……別讓……別讓他……”
“他”是誰?是林宏遠嗎?
娘親眼中那深不見底的恐懼和悲傷,那欲言又止的絕望……
還有,我小時候似乎聽府里的老仆私下議論過,說柳姨娘當年入府時,并非尋常孤女,氣度談吐都不俗,像是……像是落難的大家閨秀……
一個大膽到令人心悸的猜測,如同破土而出的毒芽,在我心底瘋狂滋生!
我的指尖,隨著心緒的劇烈起伏,無意識地在那烏木盒的紋理上劃動、按壓。那紋理的走向,那細微的凹凸……似乎……并非雜亂無章?
等等!
這紋理的起伏……這轉折的節(jié)點……為何……為何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我猛地睜開眼!死死盯著盒面的紋理!腦中飛快地回憶!回憶娘親生前哼唱過的、哄我入睡的唯一一首小調!那旋律婉轉哀傷,如同江南煙雨中的嘆息……
我的指尖,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著,順著記憶中那首小調的音符轉折和節(jié)奏快慢,在烏木盒的紋理上,輕輕劃動、按壓!
“叮……”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玉磬輕鳴般的脆響,在寂靜的房中響起!
烏木盒側面,一道極其隱蔽的縫隙,無聲無息地滑開!露出了里面……一個極其狹窄的暗格!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顫動!幾乎要破膛而出!我屏住呼吸,指尖顫抖著,伸入那狹窄的暗格。
觸手冰涼、堅硬。我小心翼翼地,捏住了暗格里的東西,緩緩地、緩緩地取了出來。
燭光下,那靜靜躺在我掌心的,并非預想中的書信或遺物。
而是一枚……半個巴掌大小、通體瑩白如羊脂、溫潤剔透的……玉佩!
玉佩造型古樸奇拙,雕刻著一種從未見過的、仿佛在云霧中若隱若現(xiàn)的奇異瑞獸圖案。瑞獸線條流暢,充滿一種古老而威嚴的氣息。玉佩的邊緣,有一道極其細微、如同被利器劃過的斷痕,顯然,這只是完整玉佩的一半!
更令人心驚的是,玉佩的背面,并非尋常的吉祥紋飾或姓氏刻印。
而是兩個龍飛鳳舞、筆力千鈞、帶著無上威壓的篆體小字:
——【御賜】!
轟——!
如同九天驚雷在腦海中炸響!我渾身劇震,手中的玉佩幾乎要脫手掉落!
御賜?!
這枚斷成一半、雕刻著不知名瑞獸的古玉……竟然是御賜之物?!
它為何在我娘手中?!
它……又與我那撲朔迷離的身世,有何關聯(lián)?!
難道……難道錢嬤嬤嘶吼的“身世”,竟然……牽扯到……天家?!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我猛地攥緊了這枚冰冷的斷玉,如同攥住了一塊滾燙的烙鐵!燭火在眼前跳躍,光影晃動,仿佛整個房間都在旋轉。
娘……您……究竟是誰?!
我……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