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寒冬。
朔風(fēng)卷地,大雪紛飛。長河如練,冰封千里。
霜雪欺壓著蒼茫大地,萬里山河盡披銀裝。
青山失翠色,何日復(fù)春歸?
凜冽長冬終逝去,春風(fēng)悄渡兩河岸。
驚雷震震破長空,萬物復(fù)蘇意興酣。
玄玨亦在這蘇醒的浩蕩生靈中,緩緩抬起了沉重的頭顱。
春寒料峭,料峭尤勝冬。
若還是人身,此刻他定會貪戀那被窩的余溫,哪怕多蜷縮片刻也是好的。
然而,自重生為這黑白銀環(huán)蛇身,每一次冬眠蘇醒,驅(qū)使他爬出洞穴的唯一念頭,便是果腹。任誰餓上數(shù)月,腹中空空如也,怕也只剩下一個“吃”字。
他睜開額間那神秘的第三目,幽光流轉(zhuǎn),掃視四周。尋得一處五彩靈氣絲線稍顯稀薄之地——這類所在,通常少有開了靈智的野獸盤踞守護,倒也省去了玄玨一番交涉或爭斗的麻煩。
隨意尋了些草莖根塊填了那饑腸轆轆的五臟廟,他便懶洋洋地盤起龐大的身軀,沐浴在初春微暖的陽光下。蒼穹之上,盤旋的蒼鷹銳目如電,瞥見這龐然巨物,亦不敢輕易俯沖。
暖陽熨帖著冰冷的鱗甲,玄玨的思緒也隨之飄遠。他想念那座巍峨蒼翠的大青山,想念那條總愛黏在他身后、喚他“兄長”的蛇族小妹,更想念山中尊他為“師君”、聆聽他教化的飛禽走獸。
離山已逾一載,跋涉數(shù)千里,走走停停,細細算來,直線距離怕也未過兩千里之遙。
只是前世,他亦未曾沿著這九曲黃河溯源而上,此刻實在難以分辨,眼前這奔騰不息的大河,這廣袤無垠的世界,是否與他記憶中的故土重合。
思緒萬千,待那僵硬的蛇軀被陽光徹底烘暖,玄玨便緩緩向河岸游弋而去。途中偶遇那些曾受過他點化的精怪,彼此點頭示意,他便繼續(xù)前行。最后,他來到了老紅狐的洞府前。
老紅狐聽聞他執(zhí)意西去,并未強留,只是默默又贈了他兩株靈氣氤氳的草藥。
玄玨也未矯情推辭,坦然收下,蛇首微頷:“珍重,有緣再會。”
沿著蜿蜒曲折的河岸,玄玨再次踏上了西行的漫漫長路。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寒來暑往,春去秋來。
翻越陡峭如刀的峻嶺,橫渡幽深莫測的澗谷,山高水長,在他眼中亦不過尋常路途。
尋覓天地靈萃寶藥,施教化于懵懂生靈,千萬精怪口稱“君師”,尊崇備至。
玄玨全然未曾料到,僅僅是沿著這黃河岸邊行走,走走停停,竟已耗費了四五個寒暑春秋,遠遠超出了他最初的預(yù)計。
如今的他,體長已逾十丈,粗若殿柱。翻山越嶺之時,草木自動分拂;尋常野獸嗅到他那磅礴妖氣,早已遁逃無蹤。
這一日,玄玨蜿蜒至一座雄渾山脈之前。他奮力攀上最高峰巒,舉目遠眺。在第三目的獨特視界中,但見天邊霞光萬道,瑞氣千條,蒸騰如沸,流光溢彩,宛若九天之上的神國仙闕降臨凡塵!
此景入目,玄玨心頭狂喜難抑!他昂首發(fā)出一聲穿云裂石般的嘶吼,龐大的身軀猛然彈射而出,如一道黑白交織的閃電,朝著那祥光源頭疾速掠去!
所過之處,碎石崩飛,古木摧折,鳥獸驚惶四散奔逃。
疾行半日,眼前景象豁然一變!但見崇山峻嶺連綿起伏,狀若一條橫臥大地的太古巨龍。龍脊之上,千峰林立如戟戈森然排布,萬仞絕壁似屏風(fēng)陡峭展開。
流云如絮,纏繞峰腰;幽壑深邃,寒氣森森。
而在那視野的盡頭,一座孤絕青峰,如擎天巨柱,直刺九霄云外!
玄玨奮力攀上一座高峰,急切地睜開第三目凝神望去。
只見那孤峰之巔,祥云繚繞,瑞靄千條,寶光隱隱,氣象非凡!然而,他心中的喜悅尚未升騰,異變陡生!那溫潤祥和的霞光驟然一變,化作億萬道刺目欲盲、煌煌赫赫的純金佛光!
千丈孤峰傲立碧霄,萬道金光普照天地!
金光之中,陣陣宏大、莊嚴、仿佛能洗滌一切塵垢的梵唱佛音渺渺傳來,響徹寰宇。
當那無遠弗屆、普照大千的金光照射到玄玨龐大的蛇軀之上時,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戰(zhàn)栗與渺小感瞬間攫住了他
在這代表至高凈化與秩序的佛光面前,他這身負妖力的異類,不過是天地間一團亟待清除的“污穢”!
梵音如實質(zhì)的鋼針,狠狠刺入腦海!玄玨驚駭?shù)馗杏X到,自己苦修積攢的妖力竟在飛速流逝!
嗤嗤聲響中,縷縷帶著焦糊味的青煙從他堅硬的鱗甲縫隙間冒出,一股仿佛置身熔爐的灼痛感席卷全身,痛得他幾欲仰天悲嘯!
千鈞一發(fā)之際,他強行壓下了嘶吼的本能!
因為他感覺到,自身體內(nèi)深處,一道同樣璀璨、卻更為內(nèi)斂堅韌的金色光芒驟然騰起,化作一層薄薄的光罩,堪堪抵擋住了那無孔不入的浩瀚佛光,灼痛稍減。
然而,僅僅如此,那沛然莫御的凈化之力帶來的生死危機感絲毫未減!
“退!”
一個念頭閃電般劃過腦海,玄玨毫不猶豫,龐大的蛇軀猛然扭轉(zhuǎn),帶起一股狂風(fēng),朝著來路瘋狂退去!
他心中電轉(zhuǎn):若那孤峰之下當真鎮(zhèn)壓著那只攪動三界的蓋世神猴……那么這籠罩孤峰、威能無匹的金光,十有八九便是那位端坐靈山的佛祖所留!
只是他萬萬不曾料到,這象征著慈悲與覺悟的佛光,對他這等妖身,竟有如此可怕的克制與傷害!
耗費近五載光陰,歷經(jīng)千難萬險才抵達此處,所求的答案尚未觸及分毫,前路卻已被這煌煌佛光徹底斷絕!
一股強烈的不甘與憤懣,如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
可不甘又能如何?
玄玨頭也不回,以最快的速度逃竄至山脈的另一側(cè),尋了一處巨大的山坳,將身軀深深藏入巖壁投下的、佛光無法照射的陰影之中。
他盤起如小山般的身軀,冰冷的豎瞳凝視著陰影外的光明,心緒翻騰,默默思索著前路何方。
然而,禍福難料,世事玄奇。他更未料到的是,就在他心神不寧之際,兩道身影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他藏身的山坳前。
一人身披金甲,手持金戈,金盔映日生輝,獅蠻寶帶緊束腰身,周身神威凜凜,氣沖霄漢。
另一人頭戴高冠,身著朝服,手持瑩白玉笏,腰間環(huán)佩叮咚,仙氣繚繞,道韻天成。
這兩位不速之客,竟懸空立于玄玨面前,離地三尺,正以一種混合著驚奇與審視的目光,打量著盤踞如山的巨蛇玄玨。
他們顯然未曾想到,竟能在一頭尚未化形、妖氣濃重的蛇妖身上,看到如此清晰、如此純凈的功德金光!
玄玨更是心頭劇震!這一路西行,他處處小心,竭力避開那些可能存在河神、山神的地域,唯恐遭遇神道中人。卻不曾想,在這佛祖佛光籠罩的險地邊緣,竟會直面兩位真正的天神!
雖不識其真容名號,但僅憑這凌空虛立的神通、這身莊嚴華貴的官服儀仗,便知絕非人間凡俗!
“嘶……”玄玨輕吐蛇信,試探著以獸語嘶鳴問道:“二位……可是天上仙神?”
令他意外的是,那兩位天神竟似完全通曉其意。
那位手持玉笏、身著朝服的神人撫須輕笑,聲如清泉擊石:“呵,你這孽畜道行雖淺薄不堪,眼力倒是不差,竟能識得吾等仙神之身。”言罷,他手中玉笏朝著玄玨額頂遙遙一點。
一道溫潤清光自笏端射出,瞬息沒入玄玨頭顱。
“相逢即是有緣。賜你一點微末機緣,望你秉持善念,導(dǎo)引群倫,切莫為禍世間,辜負了這身難得的功德。”神人語氣淡然,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玄玨只覺喉間一熱,仿佛某種與生俱來的堅硬阻隔瞬間融化消解。他下意識地張開口,嘗試著發(fā)出一聲:“啊……”
聲音嘶啞艱澀,卻不再是單純的蛇嘶,而是清晰的人聲!
那金甲神將目光如電,沉聲道:“此乃四值功曹中之值年神李丙。他方才以仙靈之力,化去了你喉中橫骨。自此,你便可口吐人言,通達人意。”
玄玨聞言,巨大的蛇身猛地一震,豎瞳中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狂喜與感激!他毫不猶豫,巨大的蛇首深深伏下,以最恭敬的姿態(tài)觸地:“玄玨叩謝上仙點化大恩!此恩此德,銘刻五內(nèi),永世不忘!”
緊接著,那金甲神將聲若洪鐘,再次開口:“吾乃六丁六甲神將之首,甲子神王文卿。玄玨,觀你身具功德,向善之心可嘉,可愿隨侍吾之左右,同返天闕,受箓成神?”
上天成神?這四字如驚雷在玄玨識海中炸響!
說得冠冕堂皇,可入了天庭,以他這未化形的妖身,地位幾何?無非是坐騎、靈寵之流罷了!
六丁六甲?名頭聽著響亮,實則是護法神將中品秩偏低的存在。若遇那大鬧天宮的猴子,手中的金箍棒……他們擋得住一棍么?
玄玨心中念頭飛轉(zhuǎn),幾乎想脫口問出:敢問上仙,可通曉天罡三十六般變化?抑或地煞七十二般神通?
但這念頭剛起,便被他強行掐滅。
嘲諷天神?嫌命長么!
然而,平心而論,“上天成神”這四個字,所代表的永生不朽、位列仙班、擺脫妖物之身的誘惑……實在太大太大了。
金光璀璨的天庭圖景在他腦中一閃而過,帶來一陣短暫的眩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