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青山矗立云端,蒼翠之色潑灑天地。
山間云霧繚繞,如仙袂飄拂,蒸騰不息。
山風(fēng)過處,草木俯仰生姿,漾起層層碧浪;
澗流淙淙,自山巔蜿蜒而下,清澈溪水不舍晝夜,最終繞過山腳一處寧靜村落,逶迤而去。
溪水兩岸,風(fēng)光迥異。
此岸青山巍峨,于雄渾中透出幾分鐘靈毓秀的嫵媚;
彼岸阡陌縱橫,青黃交錯的田畝間,隱約可見農(nóng)人勞作的矯健身影,自有一番勃勃生機(jī)。
“簌簌……”
輕微的草葉摩擦聲響起。溪畔茂密的草叢間,探出一個三角形的蛇首。
通體玄墨如玉,鱗片細(xì)密,在陽光下泛著微光,最為奇特的是其周身環(huán)繞著一道道清晰的銀白色環(huán)紋,如同精工鑲嵌的玉帶,而在其眉心上方的鱗片間,赫然嵌著一抹殷紅如血的斑點,宛如點睛之筆,平添幾分妖異。
這是一條罕見的銀環(huán)蛇。
小蛇——不,此刻他意識中翻騰的,是一個名叫周章的現(xiàn)代人的靈魂碎片。
他警惕地昂首四顧,蛇信輕吐,感知著空氣中細(xì)微的波動。稍作停頓,確認(rèn)安全后,那青綠帶銀環(huán)的身軀便如一道靈活的碧影,迅速滑下草坡,沒入清涼的溪水中,激起幾圈微瀾,旋即渡過并不寬闊的溪流,悄無聲息地隱入了對岸繁茂的田埂草叢
沿著熟悉的田埂小徑潛行數(shù)里,一個更大的村落出現(xiàn)在視野中。
玄玨(這是耍蛇人后來給他起的名字)輕車熟路,利用草木陰影和墻根縫隙作為掩護(hù),靈活地避開村中警覺的雞犬,最終熟練地鉆進(jìn)了一處由不規(guī)則石塊壘砌而成的院墻縫隙。
他在狹窄陰涼的石縫里盤起身子,冰涼的蛇腹緊貼著粗糙的石面,將下顎骨小心翼翼地貼伏其上。
瞬間,一種奇異的震動感通過骨骼傳導(dǎo)而來,墻壁另一側(cè)的聲波被他的“聽力系統(tǒng)”清晰地捕捉、解析:
“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
略顯稚嫩卻整齊劃一的童聲,正搖頭晃腦地朗誦著孔夫子的《論語》。
身著洗得發(fā)白的玄色長衫,留著幾縷稀疏山羊胡的老夫子,背著手在學(xué)童間踱步,時而捋須,時而閉目,也跟著搖頭晃腦,臉上是全然陶醉于圣賢文章的神情。
石縫中的玄玨,或者說許臨淵,心中百味雜陳。
一年前,一場突如其來的實驗事故——劇烈爆炸終結(jié)了一切,與父母親朋陰陽兩隔。
當(dāng)他從混沌的黑暗中再次“睜眼”,看到的不是天堂地獄,而是自己這副冰冷、滑膩、無手無足的蛇軀!降臨之地,便是這全然陌生的世界。
最初的絕望如潮水般將他淹沒。怨恨命運(yùn)不公,憤怒于這荒誕的遭遇,甚至數(shù)次試圖結(jié)束這荒謬的蛇生……
他堅決抗拒蛇類的本能,拒絕捕食任何活物,只想用饑餓將自己從這噩夢中解脫。
就在他餓得奄奄一息,鱗片暗淡無光,蜷縮在枯葉中等死之際,一個風(fēng)塵仆仆的耍蛇人發(fā)現(xiàn)了他。
那漢子皮膚黝黑粗糙,手掌布滿老繭,眼神卻透著樸實的善意。他蹲下身,用自以為蛇能懂的方式,咿咿呀呀地“交流”了一番,便小心翼翼地將這條“特別”的小蛇撿起,帶回了自己簡陋卻整潔的家
當(dāng)發(fā)現(xiàn)玄玨對扔過來的死老鼠、青蛙視若無睹時,耍蛇人沒有放棄,反而嘗試著將食物煮熟,切碎。
當(dāng)玄玨虛弱地探首,嘗試著吞下第一口沒有血腥味、帶著煙火氣的熟食時,一種久違的、屬于“人”的溫暖救贖感,讓他放棄了求死的念頭。
這耍蛇人姓岑。他視玄玨為天賜的緣分,給他取了個響亮又帶著點神秘色彩的藝名——玄玨。因為在玄玨之前,岑老漢還養(yǎng)著一條體型更大、性情溫順的青蛇,名叫大青。
大青對這條新來的、眉心帶紅的小蛇異常友好,這不僅僅是因為岑老漢的“諄諄教導(dǎo)”(主要是食物誘導(dǎo)),更因為玄玨從不與它爭搶食物,甚至常常將自己那份熟食分一些給它。
然而,這份來自同類的溫情和岑老漢的照顧,并不能完全撫平玄玨靈魂深處的傷痕與格格不入。
他固執(zhí)地保留著人類的飲食習(xí)慣——只吃熟食,這是他提醒自己“曾是周章,而非一條純粹的蛇”的最后一道防線。也是他與這個陌生世界保持的最后一絲聯(lián)系。
光陰荏苒,一年時光在冬眠的沉睡與蘇醒的探索中流逝。除去隨岑老漢出門賣藝的日子(那時他體小,主要靠眉心紅斑吸引眼球,大部分表演由大青承擔(dān)),玄玨最常光顧的地方,便是這間村塾的石縫。
他如饑似渴地吸收著墻那邊傳來的知識,如同一個隱秘的旁聽生。
通過零星的交談、村人的議論和岑老漢偶爾帶回的消息,玄玨拼湊著對這個世界的認(rèn)知。
起初,岑老漢的稱呼、大青的存在,讓他瞬間聯(lián)想到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之《蛇人》,以為自己墜入了那個充滿狐鬼花妖的志怪世界。
然而,隨著了解加深,更宏大的圖景讓他震驚——此方天地,竟分四大部洲:東勝神洲、西牛賀州、南贍部洲、北俱蘆洲!而他們所處之地,正是南贍部洲。
結(jié)合一些歷史事件的模糊傳聞,玄玨推斷,此時大約是晉朝初立,偏安一隅的東吳政權(quán)還在茍延殘喘。
這讓他陷入了更深的迷茫:自己究竟是穿越回了原本世界的古代?
還是誤入了融合了《聊齋》元素的《西游》世界?如果真是后者……那只大鬧天宮的猴子,那些呼風(fēng)喚雨的妖怪,是否真實存在?
巨大的好奇如同藤蔓纏繞心頭,他渴望去更廣闊的天地探索,驗證這世界是否還有他“熟悉”的歷史軌跡與風(fēng)流人物。然而,理智很快澆滅了沖動。
以他現(xiàn)在不足兩尺(約五十厘米)的脆弱蛇軀,連安全地游過幾里地來村塾旁聽都需萬分小心,時刻警惕著空中盤旋的猛禽和地面游蕩的野貓野狗,遑論闖蕩危機(jī)四伏的未知世界?
活下去,先活下去!
寒來暑往,又是兩年光陰飛逝。
石縫中的“旁聽生”收獲頗豐。他不僅聽得懂官話方言,連小篆、隸書也能辨認(rèn)一二。
他甚至能小心翼翼地用尾巴卷起細(xì)小的枯枝,在無人角落的沙地上,歪歪扭扭地劃出幾個簡單的字。當(dāng)然,這一切他都深藏心底,絕不敢在岑老漢或外人面前顯露分毫。
他深知“妖孽”二字的分量,更懼怕那些傳說中行走四方、專司“斬妖除魔”的游方道士。萬一被當(dāng)成妖怪,一道符箓或一劍寒光,他這好不容易重獲的“蛇生”可就徹底報銷了。
他的身體也在緩慢成長,從當(dāng)初不足兩尺的“小不點”,長到了近四尺(約一米),銀環(huán)愈發(fā)清晰,眉心的紅斑也顯得更加奪目。
然而,就在他漸漸適應(yīng)這“家養(yǎng)蛇”的生活,對未來萌生一絲模糊期許時,一個噩耗如晴天霹靂,狠狠擊中了他——大青死了。
是病。在這個醫(yī)療條件極其匱乏的時代,一場風(fēng)寒就能輕易奪走壯年人的性命,何況是一條蛇?
岑老漢用盡了土方,日夜守候,最終還是沒能留住這個陪伴他多年的老伙計。玄玨盤在角落,呆呆地看著那條曾對他釋放善意、曾與他分享食物、曾一同“工作”的大青蛇,身體變得僵硬冰冷,再無一絲生氣。
悲傷如同冰冷的溪水漫過心頭,同時涌起的,是一種物傷其類的深切恐懼:原來蛇生如此脆弱!一場小病就能輕易畫上句號。
那么,像他這樣被岑老漢嬌養(yǎng)、拒絕生食、幾乎喪失了野外生存本能的“家養(yǎng)蛇”,一旦失去庇護(hù),又該如何面對大自然無處不在的殘酷與兇險?
想到那些渾身是毛、吱吱亂叫的山鼠,想到那些滑膩冰冷、鼓著眼睛的青蛙……玄玨打了個寒顫(盡管蛇不會打顫,但精神上的畏縮是真實的),瞬間覺得當(dāng)一條有熟食供應(yīng)的“家養(yǎng)蛇”,似乎也沒那么難以接受了。
骨氣?在生存面前,暫時先放一放吧。
大青的離去,讓玄玨成了岑老漢唯一的“臺柱子”,工作量驟然增加。
岑老漢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時常摩挲著玄玨光滑的鱗片,對著他念叨:“玄玨啊,老漢再給你找個伴兒吧?也好替你分擔(dān)分擔(dān),你一條蛇太辛苦了?!?/p>
然而不知是機(jī)緣未到,還是岑老漢眼光挑剔,這承諾遲遲未能兌現(xiàn)。
一日,岑老漢帶著玄玨上山采藥或?qū)ひ捫碌纳哳悾ㄐk不確定),山路崎嶇,走到半途,老漢在一座荒廢破敗的山神廟前停下歇腳。
松濤陣陣,送來草木清香;秋風(fēng)徐徐,吹得人昏昏欲睡。
岑老漢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將裝著玄玨的竹簍放在身邊,自己則背靠著廟旁一棵虬枝盤結(jié)的老樹,眼皮漸漸沉重,竟打起了盹。
玄玨在竹簍里百無聊賴,聽到岑老漢鼾聲漸起,便輕輕頂開簍蓋,悄無聲息地滑入旁邊的草叢。
他并非想逃跑,只是想活動活動筋骨,順便……看看能不能替老漢解決“找伴兒”的問題。
等岑老漢一覺醒來,日頭已偏西。他習(xí)慣性地往身邊竹簍一摸——空的!
老漢頓時慌了神,猛地跳起來,焦急地四處張望,壓低聲音急切呼喚:“玄玨?玄玨!快出來,別嚇唬老漢!”
回應(yīng)他的只有風(fēng)吹草動的沙沙聲和遠(yuǎn)處歸巢的鳥鳴。
老漢的心一點點沉下去,臉色灰敗,頹然跌坐在地,嘴里喃喃自語,帶著苦澀和失望:“唉……畜生終究是畜生……是老漢癡心妄想了……”
想起這幾年來玄玨的靈性,那些互動帶來的歡笑,老漢眼眶發(fā)酸,差點落下淚來。
夕陽將最后的光輝涂抹在山林,弦月悄然爬上東天。
倦鳥紛紛歸巢,山林間野獸的低吼也漸漸平息。山下村落升起裊裊炊煙,山上傳來烏鴉聒噪的“嘎嘎”聲。
岑老漢失魂落魄地環(huán)顧四周,暮色四合,玄玨的身影依舊不見。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和被“背叛”的酸楚涌上心頭,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準(zhǔn)備收拾東西下山。
就在這時,旁邊的草叢再次傳來清晰的“簌簌”聲,比風(fēng)吹更急促,更靠近!
老漢猛地轉(zhuǎn)頭,心臟幾乎跳出嗓子眼。
只見玄玨高昂著蛇首,從那片草叢中蜿蜒而出,姿態(tài)昂然,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凱旋”氣勢。
而在他身后,緊跟著一條體型比他小很多、通體青綠的小蛇。那小蛇顯得十分膽怯,小心翼翼地探著頭,身體微微顫抖,緊緊跟在玄玨后面,亦步亦趨,活像個初入婆家、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媳婦。
原來玄玨趁老漢熟睡,自己跑去“拐帶”同類了。
小弟沒找到,倒是拐回了一條蛇小妹。
看到玄玨不僅回來了,還帶回了一條小蛇,岑老漢瞬間轉(zhuǎn)悲為喜,巨大的失而復(fù)得的狂喜沖垮了他所有的矜持。
他一個箭步?jīng)_上去,也顧不得害怕,一把將玄玨從地上撈起,緊緊摟在懷里,粗糙的大手激動地?fù)崦k冰涼的鱗片,聲音都帶著哽咽:“好玄玨!好小子!老漢錯怪你了!你……你這是給老漢帶了個伴兒回來??!好!好!”
這一刻,玄玨在岑老漢心中,已不再是單純的賺錢工具或?qū)櫸铮钦嬲媲星?、有情有義的家人!
“走!咱們回家!”岑老漢抹了把臉,將失而復(fù)得的珍寶和它的“戰(zhàn)利品”小心翼翼地放回竹簍,背在肩上,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后來,岑老漢給那條新來的小母蛇也取了個簡單好記的名字——小青。玄玨對此表示滿意,這名字比“大青二號”強(qiáng)多了。
時光如白駒過隙,又是兩年過去。在岑老漢的精心照料下,小青已長到三尺有余(約八十厘米),雖遠(yuǎn)不及玄玨那般通人性、懂“文字”,但也靈性十足,對岑老漢和玄玨極為依賴,學(xué)東西也快。
而玄玨,則已長成一條近七尺(約一米七五)的“巨蛇”!銀環(huán)燦然,紅斑如焰,身形修長矯健,隱隱透出一絲不凡的威儀。
然而,體型的劇增也帶來了現(xiàn)實的問題。岑老漢縱然對玄玨萬般喜愛,也漸漸感到了力不從心和環(huán)境的壓力。
首先,玄玨的食量變得驚人,每日煮食的耗費對并不富裕的岑老漢來說是個不小的負(fù)擔(dān)。
其次,鄰里間開始有了非議。玄玨體型過大,盤踞起來頗具視覺沖擊力,一些膽小的村民和孩子見了難免害怕。
雖然玄玨從不主動攻擊人,但孩子們好奇想摸他時,他總會本能地避開或昂首以示“不樂意”,這在旁人看來就是“兇相畢露”,容易嚇到孩子。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帶玄玨出去賣藝變得越來越困難。蛇類長到五尺以上便已不易操控,何況七尺?
那些需要纏繞、盤踞、昂首配合笛聲的精細(xì)動作,對現(xiàn)在的玄玨來說,竹笛的引導(dǎo)已顯得力不從心,稍有不慎還可能傷到觀眾或自己。
岑老漢心里清楚,玄玨太聰明,太特別,小小的竹簍和耍蛇的營生,早已容不下他了。他無數(shù)次撫摸著玄玨冰涼光滑的身軀,眼中滿是不舍,但理智告訴他,是時候放手了。
玄玨同樣心緒復(fù)雜。想到即將告別這飯來張口、無憂無慮的安逸生活,以后要自力更生,面對那些活蹦亂跳、帶毛帶血的“食材”,他就覺得前途一片灰暗,蛇生無望。
以前看那巍巍青山,還能吟一句“我見青山多嫵媚”,如今再看,只覺得那連綿起伏的蒼翠之中處處潛藏著殺機(jī)——“青山大谷皆兇地,猛禽走獸影綽綽”!
可悲的是,蛇天生沒有淚腺,連眨眼宣泄情緒都做不到,這份“悲涼”也只能憋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