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第一次見到蘇海的時候,是在海邊的一家小診所里。
那是個陰沉的下午,風卷著咸濕的海腥味撲進診所半開的窗戶。陳默剛給一個老漁民包扎完被漁網(wǎng)割傷的手,轉身就看見門口站著一個渾身濕透的女人。
她赤著腳,牛仔褲和深藍色襯衫都滴著水,頭發(fā)凌亂地貼在臉上,嘴唇因為寒冷而微微發(fā)白。但她的眼睛很亮,像是被海水洗過的黑曜石,直直地看向陳默。
“能借條毛巾嗎?”她問,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奇怪的平靜。
陳默愣了一下,隨即從柜子里抽出一條干凈的毛巾遞給她。她接過來,隨意地擦了擦頭發(fā),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左臂——一道十幾厘米長的傷口正往外滲著血,混著海水,在皮膚上劃出一道猙獰的紅痕。
“這個,能處理嗎?”
陳默皺了皺眉:“怎么傷的?”
“礁石?!彼喍痰鼗卮穑坪醪⒉幌攵嗾f。
陳默沒再問,只是示意她坐下。他拿出碘伏和紗布,動作熟練地清理傷口。她的手臂很涼,皮膚上還沾著細小的沙粒,傷口邊緣微微翻卷,顯然是被鋒利的礁石邊緣劃破的。
“需要縫針?!彼f。
她點點頭,眼神平靜得不像一個剛受傷的人。
陳默給她打了局部麻醉,針線穿過皮膚的時候,她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是安靜地看著窗外陰沉的海面。
“你不疼?”陳默忍不住問。
她轉過頭,嘴角微微揚起:“比這疼的我都經(jīng)歷過?!?/p>
陳默沒再說話,只是低頭繼續(xù)手上的動作。
縫完針,他給她纏上紗布,又拿了一件自己的外套遞給她:“濕衣服穿著會感冒。”
她接過外套,道了聲謝,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鈔票放在桌上。
“不用?!标惸苹厝ィ霸\所不收費?!?/p>
她挑了挑眉:“你開診所不賺錢?”
“不是所有事都需要賺錢?!标惸卣f。
她盯著他看了兩秒,忽然笑了:“有意思。”
她沒再堅持付錢,只是把外套裹緊,轉身走向門口。臨出門前,她回頭看了他一眼:“我叫蘇海。”
“陳默?!?/p>
她點點頭,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外陰沉的天色里。
——
陳默沒想到會再見到她。
三天后的傍晚,他照例去海邊散步,遠遠地就看見礁石灘上坐著一個人影。海風很大,吹得她的頭發(fā)亂飛,但她一動不動,只是望著遠處的海平面,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陳默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傷口不能沾水?!彼驹谒砗笳f。
蘇?;剡^頭,見是他,微微怔了一下,隨即笑了:“你跟蹤我?”
“碰巧?!标惸谒赃呑?,“我家就在附近?!?/p>
蘇海沒說話,只是繼續(xù)看著海。天色漸暗,遠處的海面泛起深藍色的光,浪花拍打著礁石,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你喜歡海?”陳默問。
“嗯?!彼p聲應道,“它很自由?!?/p>
陳默側頭看她。她的側臉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清晰,下頜線條干凈利落,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你呢?”她忽然問。
“什么?”
“為什么開一家不賺錢的診所?”
陳默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父親是漁民,小時候他每次受傷,都要忍著,因為去醫(yī)院太貴。”
蘇海轉頭看他,眼神很深。
“所以后來我學了醫(yī),回來開了這家診所?!彼α诵?,“很老套的故事,對吧?”
蘇海搖搖頭,忽然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腕,很輕的一下,像是一種無聲的理解。
陳默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
后來,蘇海開始頻繁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里。
有時候是清晨,她拎著剛撈上來的海鮮扔在他的診所門口;有時候是傍晚,她靠在門邊等他下班,然后兩人一起去海邊散步。她很少說自己的事,陳默也不問。
直到有一天夜里,臺風來了。
狂風卷著暴雨砸在窗戶上,陳默剛準備關燈休息,門突然被撞開。蘇海渾身濕透地站在門口,胸口劇烈起伏,眼神里帶著他從未見過的慌亂。
“幫我個忙?!彼f。
陳默二話不說抓起外套跟她沖進雨里。
他們在海邊找到了一艘被浪打翻的小漁船,船底朝上,隨著浪起伏。蘇海直接跳進海里,陳默緊隨其后。
冰冷的海水瞬間淹沒了他,他咬牙潛下去,在船下摸到了一只手——是個孩子。
他和蘇海合力把孩子拖上岸,陳默立刻做心肺復蘇,直到孩子咳出海水,哇地一聲哭出來。
孩子的家人很快聞聲趕來,抱著孩子痛哭流涕。陳默癱坐在沙灘上,喘著粗氣看向蘇海。
她渾身滴水,頭發(fā)貼在臉上,雙手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發(fā)抖。但她的眼睛亮得驚人,像是燃燒著一團火。
“那是你認識的人?”陳默問。
蘇海搖頭:“只是看到船翻了?!?/p>
陳默盯著她:“你知道臺風天出海有多危險嗎?”
“知道。”
“那你還跳下去?”
蘇海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笑了:“你不是也跳了嗎?”
陳默啞然。
雨還在下,但風似乎小了一些。蘇海仰頭看著漆黑的天空,輕聲說:“我弟弟……就是死在這樣的一場臺風里?!?/p>
陳默怔住。
“那年他十二歲,偷偷跟著漁船出海,想賺錢給我買生日禮物?!彼穆曇艉芷届o,但手指深深掐進沙子里,“船翻了,沒人救他。”
陳默的心臟像是被狠狠攥了一下。
他伸手握住她冰冷的手指,什么也沒說。
蘇海低頭看著兩人交握的手,忽然問:“陳默,你相信人死后會變成海嗎?”
陳默搖頭:“我不信?!?/p>
“我信?!彼p聲說,“所以我每次看到海,都覺得他在看著我?!?/p>
陳默收緊手指,把她拉進懷里。
蘇海的身體僵硬了一瞬,隨后慢慢放松,額頭抵在他的肩膀上。
雨聲和海浪聲混在一起,陳默聽見她說:“陳默,我不想再一個人了。”
他抱緊她:“好。”
——
后來,陳默的診所里多了一個幫手。
蘇海學東西很快,包扎、打針、換藥,沒多久就能做得像模像樣。漁民們開始習慣這個不愛說話但手腳利落的姑娘,偶爾還會給她帶些新鮮的海貨。
傍晚的時候,他們還是會去海邊散步。有時候蘇海會突然跑進海里,像條魚一樣游出很遠,再濕漉漉地回來,笑著撲進陳默懷里。
陳默總是無奈地給她擦頭發(fā),說她會感冒。
蘇海就仰頭親他一下,說:“有你在,不會?!?/p>
再后來,陳默在診所的后院種了一棵橄欖樹。
蘇海問為什么,他說:“等我們老了,可以坐在樹下看海?!?/p>
蘇海笑了,眼睛彎成月牙:“好,等我們老了。”
海風輕輕吹過,帶著咸濕的氣息。遠處的海面上,夕陽正緩緩沉入水中,把整個世界染成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