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索在群里秒回了一個“好”字之后就消失了。與平時的風格完全一致,簡要而迅速。這家伙從高中畢業(yè)后就提早進入了社會,用他自己的話叫作“混社會”。這么些年一直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但每天卻十分忙碌。更重要的是收入和生活一直處在中產(chǎn)以上,這就不得不佩服他“混”的功力。大索最大的興趣愛好就是請人喝酒,安城哪條巷子里有幾家酒吧,哪家酒吧喜歡給客人過期的啤酒,哪家酒吧的漂亮妹子不是酒托,真正可約。他都如數(shù)家珍。除了日常要做一些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們的神秘工作之外,大索大部分時間都在酒局或去酒局的路上。每天除了睡覺,清醒的時間不多。這常常令我們懷疑起他工作的性質(zhì),每當問起時,他總是狡黠一笑,再無更多話語。
這天晚上,我比約定時間早到了一會。正在無聊之際,收到大索發(fā)來的信息:火鍋并不能取暖,烈酒才可以。后面附上了一段地址。風格明顯出自大索本人之手。再打車趕往時,大索已備好烈酒與烤肉。夜市的面積不大,卻燈火輝煌。冬日特有的氛圍將夜市與周圍區(qū)別開來,仿佛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中突然冒出的一堆篝火,令人無限神往。落座之后,大索習慣性的向我發(fā)煙,手伸到半空時,恍然大悟我不是他酒局的朋友,于是利落的為自己點著。深吸一口之后,仰頭噴向夜空?!斑@叫煩惱隨煙一起消散。”大索自言自語道。
“最近在干什么?”我剛要開口,大索舉起杯子,示意先干了這杯。這家伙真是不要命,這么冷的天,居然叫的都是冰鎮(zhèn)啤酒。我在毫無防備之下,一飲而盡,胃里一陣痙攣。之后我伺機轉(zhuǎn)身,招呼老板換一些常溫的酒來,這才下定決心與大索喝了起來。夜市的白熾燈燒的透亮,折射在金黃色的酒中,閃爍著誘人買醉的光影。大索下酒的速度一看就是專業(yè)人士,幾輪之后逐漸進入狀態(tài),開始絮叨起他的近況。上周一共喝了十場,場場都是驚心動魄,其中三場是白的帶啤的,說著向我比出四根手指。接著大索說,平日里那么多場酒局,從來都沒有醉過。問我知道為什么嗎?根本不等我回答,繼續(xù)說道,因為根本就不走心,就好像自己的靈魂從身體里飛出來,飄在不遠的地方看著自己。酒一杯杯的灌下去,靈魂卻是清醒的。酒桌上的每個人都在高談闊論,但沒有一句是自己想聽的或者能聽進去的。就只是陪著笑臉,做出贊同的表情,不住的點頭回應(yīng)別人。一杯杯的酒好像直接從嘴里灌進膀胱,在身體里沒做任何停留。說到這里,大索續(xù)上一支煙,連嘬幾口。最后吐出時,像是用盡了全力。
“你沒事吧?”我輕聲問。
“沒事。喝酒能有什么事,咳了幾次血而已。死不了人的。”
“你今天就少喝一點吧,朋友之間沒所謂的?!?/p>
“剛好相反,朋友之間喝,酒才有味道?!?/p>
雖然我心里覺得和誰喝,酒都是一個味道。但為了讓大索能夠少喝點,我加快了自己下酒的速度,盡管我的酒量不怎么好。地上的空酒瓶逐漸多了起來,我起身上廁所時,不小心踢到了其中幾個。它們發(fā)出“哐哐”的響聲,滾向路邊。在深夜里顯得有些刺耳。我尋著酒瓶的方向看過去,街邊的積雪已經(jīng)覆蓋了路沿,這才發(fā)覺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雪。上完廁所回到桌邊,大索已經(jīng)趴在桌上睡著了。一時不知道是否該叫醒他。鄰座的客人一桌接一桌的散去。每走一桌客人,老板簡單收拾之后,就會關(guān)掉懸掛在桌上的電燈。這種感覺好像一堆旺盛的篝火,從最外層一點點逐漸熄滅,最后只剩微弱的火苗在寒夜中掙扎。突然大索抓住我的手臂,緩緩抬起頭說道:“中場休息結(jié)束,繼續(xù)喝?!?/p>
聽到大索這樣說時,正好有寒風鉆進我的后背,于是我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大索示意我不要害怕,然后說:“有件事情我一直不解?”,我問什么事。大索說:“前幾天我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這家伙和我是發(fā)小,一個院子從小玩到大。中學時候就整天和我逃課打游戲,關(guān)系就和我跟你這么好。結(jié)婚那天儀式什么的都辦完了,晚上同學們坐在一起喝酒聊天?!蔽艺f又喝酒?大索繼續(xù)說:“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們聊天的時候,我提起以前和他一起玩的很多事情,他都反應(yīng)冷淡,有些甚至說不記得。他從小就愛畫畫,我說中學那會,我就特別羨慕他有理想,知道自己長大后要變成畫家,我還特地從家里偷了幾塊錢出來,買了本油畫冊送給他。當時他感動的一塌糊涂。這么重要的恩情我覺得他一定不會忘記,可結(jié)婚那天當我再次提起時,他好像全然忘記似得敷衍了我?guī)拙?。接著就繼續(xù)和身邊的人聊起了今年準備買車的事情。后來他們還提到了很多股票投資、房產(chǎn)、國家政策等等這些我根本就不感興趣的事。我中途就離開了,走的時候他甚至都沒有和我說一句再見?!?/p>
我非常驚訝于大索能夠講出這樣一個故事。因為我覺得像大索這樣在社會上混跡這么多年的人,應(yīng)該早就習慣于這樣的人際交流,甚至某種程度上我認為他早都變成了他口中那種具有社會屬性的人??晌胰f沒有想到的是,這么多年來大索居然還保留著一份純真,在浮躁嘈雜的社會里實屬不易。當我正要安慰他時,大索接著說:“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有一種人,他們很特別。青春似乎在他們身上留下過多的痕跡,或者說他們自己總是刻意抵制一些成人世界既有的規(guī)則。絕大部分人很輕易的就可以融入社會,把自己輕易的變成社會需要的模樣。而有些人不管過去過久,依然是他本來的樣子?!蔽蚁氪笏鞯倪@番傾訴,很大程度上可能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他的煩惱。區(qū)別在于問題有可能解決,而煩惱只能獨吞。
看著大索被燈光遮住的臉,我小聲說道:“其實你不用擔心。我一直認為無論經(jīng)過多久,無論你會變成何種人。但我始終相信,放在一生的長度里來看,每個人最終都會回到自己內(nèi)心最渴望的樣子。即便是暫時的隱藏和遺忘,終有一天也會清醒?!彪m然我口中這么說,但其實心里總還有遲疑,大概用不了多久,我也會變成大索口中那些整日只關(guān)心如何賺錢如何消費,遺忘掉幼稚時光的人。這似乎是一種預見,對每個人的預見。我不知道即將畢業(yè)的我能不能順利的找到工作,變成父母,甚至是主流價值觀中踏上正軌的人。然后沿著正確的人生軌道,努力奮斗在有生之年成為被定義的成功人士。這些問題在我這個年紀好像總也無法回答。因為如果這些是人生的必經(jīng)之路,那為什么我會對它們有所保留,甚至是懷疑。起碼在我看來最應(yīng)該支持和贊同這種價值觀的大索,剛剛卻說出了令我震驚的一番話。而如果這一切應(yīng)該可以有不同的選擇,我會理直氣壯的拒絕別人對我的安排。但問題是我只知道不想做什么,而不知道想做什么。這成了我最大的軟肋。
那晚我和大索喝到了最后一桌,老板直呼沒有酒之后才離開,誰攙扶誰已經(jīng)全然忘記。我唯一的記憶停留在眼前所有的東西都變得模糊起來。那一刻世界仿佛變得柔和了許多,不再是有棱有角。直到第二天下午,我口干舌燥的爬起身來,不斷摸索著身邊有什么東西可以解渴。桌上半杯的隔夜涼水使我如獲至寶,整口灌下后,我聽到了它在我身體中流動的聲音。窗外的天空灰的幾近白紙上的素描,蕭肅而單調(diào)。冬日特有的安靜灌注在每一件事物之上,使得它們看上去都遼闊遙遠。我用力的敲了幾下額頭,想努力驅(qū)散宿醉留下的不適感。才發(fā)現(xiàn)腦袋里好像有什么東西糾纏在一起,相互拉扯。猶如抽筋般疼痛。出租屋里很暗,沉寂在一片靜默中。我已經(jīng)想不起是怎樣回到房子里,但這似乎并不重要。我靠著床頭,在逐漸變暗的房間里,審視著窗外。除了灰色,什么也看不到。對面居民樓里陸續(xù)有幾盞燈光亮起,提醒著我一天又快要結(jié)束。這時電話鈴聲響起,是大索。
“沒事吧,一切都OK?”
“還活著?!?/p>
“那就好,我這還有事,剛開的局。下次閑了再約。”從聲音聽起來,大索好像恢復的很快。每次天亮之后,他都會再次精神飽滿。
“恩,那個。我想離開一段時間?!蔽也挛覄傉f了第一個字之后,電話就掛斷了。忙音穿過聽筒,從我的耳朵侵入大腦,不斷回放。像是這通電話從來都無人應(yīng)答。我盯著手機屏幕發(fā)呆,直到它逐漸變暗,快要熄屏時我再次點亮它。時間是12月下旬的某一天,還有一周就要新年了。
我不知道為何突然迸出一句要離開的話,也許是現(xiàn)在的生活不太滿意。當然這只是通常的解釋。問題是到底不滿意在哪里,我卻根本答不上來。悲觀與無力的情緒每天纏繞著我,將我一步步推向絕望的邊緣。我總是很想看看徹底的絕望之后還會有些什么,可它卻像一個無底的深淵,吸引我不斷的下墜,但永遠不得到達。如果要離開,我又要去哪里。我想這應(yīng)該只是年輕人的一時沖動,就如夢想之類的東西。奇怪的是我并沒有那種熱血上頭的感受,相反只是異常冷靜,似乎有某種啟示。像生命中的某個時刻,你不再是自己。上天會通過你自己送你一些未知的東西,你要嘗試去打開它,這樣變化才有可能發(fā)生。
深冬的日子就像復印機里出來的紙張,每天都別無它樣。不下雪的時候,所有的事物如靜止一般,令人窒息。就像你再怎么用力,也無法對眼前的一切造成哪怕一絲一毫的影響。整個天空如同巨大的玻璃罩一般,將所有的不安分統(tǒng)統(tǒng)收入其中,融化消解。前往青山嶺的長途車發(fā)動的一剎那,一種解脫感油然而生。整個拘束的身體緩慢放松下來,這種感受已許久未有。大巴一路飛速穿行在城市的樓宇之間,如一只靈巧逃脫獵人的兔子,躲避之時不忘回頭戲謔獵人的無能。不久我們的大巴就駛出了城市,周圍的景物逐漸被置換為崇山與峭壁。隨著車窗外不斷變幻的形狀,令我癡迷。很早之前就聽說過,在這些山中的某處角落,住有一些仙風道骨之人,平時會被很多人當做笑話來聽,但我一直愿意相信。因為在如此自然造物面前,人們顯得異常渺小,肯定會有我們不曾想到或者難以理解的事物存在。也許這就叫做敬畏,不論神明或者自然。雖然是冬日,但滿山的青翠依然不曾減少。這些不知名的樹木好似得到了某種神靈的庇護,蒼勁挺拔。同時又令我覺得悲哀的是,我居然連它們一株的名字也叫不出來。大巴車繞著山路曲折迂回而上,時快時慢。車上的人們大都閉目養(yǎng)神或酣然睡去。天地之間不再有喧鬧的吵雜聲,仿佛任何細小的聲音都會被放大,長久回蕩在這峻嶺之間。這些頑石一座接連一座,仿佛天地初開之時便在這里,生生不息。我想它們應(yīng)該比人類見證過更多的滄桑變化,而自身卻未曾有變,如此說來必有一顆安穩(wěn)之心。恍然之間路程已經(jīng)過半,大巴在中途的休息站???。睡眼迷離的人們紛紛下車直奔洗手間。偶有兩兩三三之人以這沒有盡頭的石山為景,拍照留念。仿佛這次拜訪已是一生的絕唱。山中空氣清新,休息站只有幾多匆匆過客。不時有冷風掠過,吹醒有些困意的我??吭诼费氐臋跅U上,我抬頭仰望這些巍峨的山嶺,總覺得它們是有靈性的,想要告訴我些什么,但又苦于無法開口。偶爾我仿佛又會聽到空谷之間傳來一些不知名的聲響,細聽之時卻又無法捕捉到更多。也許它們想說的從來都沒有改變,只是我平日聽了太多的雜音,而被自己的耳朵所遮蔽,難以聽到這些天籟之音。
簡單的用過午餐之后,大家繼續(xù)上路。這時有點點雪片飄落下來,車窗上形成了一層厚厚的霧氣。我用手指輕輕拂出一片空白,通過它看出去。大巴隨著山路時起時伏,像是一段漫長的旅途。我們總是愛將人生比作旅途,酸甜苦樂,冷暖自知。也許是因為下起雪的緣故,司機師傅把車內(nèi)的空調(diào)開的火熱,不多時候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伴隨著輕微的燥熱,我沉沉睡去。睡夢中大巴飛馳,向著山谷深處不斷行駛。青山環(huán)繞,不知何處是盡頭。慣性劇烈的剎車將我驚醒,回看窗外,已來到了青山嶺景區(qū)的停車場。揉了揉眼睛,跟隨別的乘客依次下車。景區(qū)的擴音喇叭播放著游客須知和景區(qū)的宣傳廣告,年久失修發(fā)出尖銳的雜音,刺得我一度耳鳴。景區(qū)售票處排有長隊,多半是遍及全國的中老年旅行團。雪還在下,不急不緩。離開大巴的空調(diào),身體僅剩的余溫迅速散去,冷的我不斷搓手哈氣。我茫然的站在原地,環(huán)顧自周。直到后面有新的大巴進站,轟鳴的汽笛聲提醒我擋住了它的去路。再往前走便離開了國道,進入了青山嶺還未開發(fā)的地區(qū)。我縮著脖子,厭煩的離開身后喧鬧的人群,沿著分叉的路口,繼續(xù)向山谷中行進。寒風呼嘯,山里的氣溫遠比我想象中要低得多。很快就刺穿了我單薄的衣物,使我渾身上下曝露在嚴寒里。道路上的積雪逐漸增多,我放緩了腳步,避免滑到。步行數(shù)十分鐘后,再回頭看來時的路。沒有腳印,亦無退路。仿佛誤闖了無人問津的世外桃源,空洞而靜謐。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微微泛白的山嶺,空無一物的道路和成片交織的密林。還有某種無法看到,但時刻存在于這群山中,令我覺得心意相通的東西。它會通過寒風吹過的枝椏,空谷中鳥獸鳴泣的回音,或是雪片飄落的聲響與我交談。這并不是言語的交談,更像是空明的啟示。生活總行色匆匆,我們根本沒有時間停來下看看周圍的一切。如果我們不能洞悉生活的本來面目,那平日里草率的隨波逐流是否還有意義。氣溫越來越低,通過行走產(chǎn)生的熱量,也難以維系寒冷的侵襲。脖子與腳踝成了致命的弱點,不斷會有冷風鉆進來,裹也裹不住。我不知道往前走會有什么,或者我會不會就此消失在山中,如同那些不知身在何處的隱士一般。此時身后響起了汽笛聲,轉(zhuǎn)身看去,一輛被雪覆蓋的卡車緩慢向我靠近,在我身前不遠的地方停下來。當我低頭經(jīng)過時,司機打開車門招呼我上車。
“天黑前你可能走不到下一個村子?!彼緳C師傅一手把著方向盤,一手從口袋里掏出煙盒向我遞來。
我搖頭謝絕。
“要去哪?我搭你一程。”師傅的聲音沙啞有力。
“不好說,就是想找點什么東西。”我應(yīng)聲道。
令我覺得驚訝的是,司機師傅并沒有露出疑惑的表情。而是深吸了一口夾在指尖的煙屁股,然后扔出了窗外。隨后陸續(xù)的交談中,師傅告訴我他是當?shù)卮迕?,?jīng)常往返于自家與景區(qū)之間,運送村民種植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之后他還說了一些平日里瑣碎的事情,我都沒有聽進去。只是一邊點頭應(yīng)和,一邊若有所思。
“景區(qū)那片之前有個百年神廟,我小時候經(jīng)常有道士來做法會。”司機師傅繼續(xù)著他的講述?!澳菚r候窮,大家都很相信這個。再說這也是村里一直留下來的傳統(tǒng)。逢年過節(jié),村里的人都會步行數(shù)十公里,去那里參加法會。燒香拜佛,祈求來年風調(diào)雨順,能夠有個好收成。后來方圓幾十里的鄉(xiāng)民,凡是家里有個婚喪嫁娶,都會養(yǎng)成習慣去廟里提前拜一拜,仿佛拜過后才會心安理得,所以香火一度非常旺盛。那個廟叫做云仙廟,牌匾是用古體字寫的,我到了很大才看的懂?!?/p>
“后來呢?”師傅講到這里,我來了興趣。
“后來政府規(guī)劃要開發(fā)旅游,然后開始修建景區(qū)。景區(qū)越修越大,游客慢慢多了起來。很多游客都是自駕游,所以停車位就緊張了。景區(qū)和政府溝通之后,決定要拆了云仙廟擴建停車場。開始一些周邊的村民還在合理的范圍內(nèi)與鄉(xiāng)政府有過交涉,但后來景區(qū)越辦越好,村民的生活收入有了大幅度的提高,再過了幾年也就沒人提這個事了?!?/p>
“挺可惜的,要是還在的話,我真想去看看?!?/p>
“現(xiàn)在大家都忙著種植景區(qū)需要的日常食材,沒人有閑工夫再想這些神鬼的事情?!?/p>
“你不覺得這山有靈性嗎?”我突然這樣問到。再之后我與司機師傅之間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直到卡車緩緩駛進村子。天色已暗,道路上的積雪越來越厚,司機師傅開的很慢。畢竟大雪封山的時候,安全最重要。
師傅一家五口人住在農(nóng)村自蓋的二層小樓里,在城里叫別墅。房間很大很寬敞。師傅說:“要不今晚就先在我家住下吧,天已經(jīng)不早了”,我沉默的點點頭。師傅的妻子早已經(jīng)準備好了晚飯,等著下工的丈夫共享這一天中安靜而舒心的時刻。圓形飯桌,一家人加我圍坐起來??赡苁谴謇餂]有暖氣的緣故,每道飯菜都熱氣騰騰,看起來噴香無比。師傅最大的孩子似乎已經(jīng)上了初中,另兩個還有些小,吵吵鬧鬧的互相玩耍。被師傅瞪了一眼之后,安靜了許多。我低著頭扒飯,可能是在外一天有些勞頓,并沒有什么力氣講話,只是偶爾應(yīng)和師傅一聲。大概是看我興趣不高,師傅就和妻子聊起了家常,孩子最近的學習成績之類的話題,我更覺得那些東西離我遙不可及。為了避免尷尬,我繼續(xù)低頭吃飯,卻發(fā)現(xiàn)碗已經(jīng)空了。師傅的妻子剛好看到了這一幕,輕聲笑了出來,很好的緩解了陌生的氣氛。
飯后妻子去做家務(wù),孩子們都回到了各自的房間,大概還有作業(yè)要做。飯桌上只剩下我和師傅兩人。我想了半天也沒有找出話題,正當猶豫之際,師傅起身轉(zhuǎn)進臥室,手里提著一大瓶喝的又坐了下來。指了指說:“自己家釀的米酒,來兩口?”
“沒問題。”對于我這樣一個幾乎不太喝酒的人,居然答應(yīng)的如此之快。頓時我突然預感到短短幾天之內(nèi),我將迎來第二場大醉。米酒口感略酸,但越喝越有味道。難怪吸煙喝酒是當代社交的重要組成部分,它能夠很好的緩解尷尬,拉近雙方的距離。幾杯下肚,胃里開始有灼燒的感覺。師傅解釋道:“這就對了,酒是喝進去了?!本破鋵嵤呛芏嗳说脑捪蛔?,尤其是平日里越沉默的人,微醺之后各個都有說不完的故事。師傅其實也大不了我多少,農(nóng)村本來結(jié)婚就早。像幾乎所有農(nóng)村家庭一樣,生不到男孩就得一直生,師傅說道。祖祖輩輩都是這么下來的,可是當今在經(jīng)濟生活越來越富裕的情況下,生到后來越發(fā)覺得生活壓力逐步增大。光是三個孩子的開支,就足夠讓我沒日沒夜的跑車拉貨。時代不一樣了,農(nóng)村人已經(jīng)遠比以前看到了更多這個世界的樣貌。師傅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還是驚訝了半天。再回想起前幾天和大索喝酒時他說過的話,才發(fā)覺其實很多人并不是日??瓷先サ哪前隳?。只是在生活的重壓之下,收斂了許多。
屋里的燈光溫暖,隔著窗子還能看到稀稀落落的雪花落下,有時呼嘯的狂風會從沒有關(guān)嚴的窗戶縫里灌進來,吹在脖子和腳踝上。讓人頓感精神。我問師傅:“那你覺得以前有廟的時候比現(xiàn)在好嗎?”
“也不好。只不過那時候我們不知道?!?/p>
不知道不好是不是就是好呢?這個問題顯然不是現(xiàn)在的我能思考的,因為酒精已經(jīng)上頭,麻痹了我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使我反應(yīng)遲鈍。后來師傅的話題大都圍繞自己的孩子,聽得出那些壓力背后巨大的無奈感。我也只能時不時安慰他幾句,畢竟都是些我沒有經(jīng)歷過的問題,我也不知道從何說起。后來妻子擋住了師傅繼續(xù)喝酒的意圖,我被安排在臨門的客房睡下。也不知道為什么,那夜我總覺得房門沒有關(guān)好,不時有人走動。但不是那種恐怖的感覺,而是心煩意亂。這間客房沒有掛窗簾,也許是平時甚少有人住的緣故,顯得有些陳舊。但收拾的倒是干凈,能看得出主人是個勤勉的人。我翻來覆去無法入睡,胃里的酒好像流到了腦子里,令我頭皮發(fā)麻,周身燥熱。于是我起身將窗戶開了一絲細縫,冷風涌進來。額頭上不知什么時候出的汗珠被迅速風干,冰冷而綿密。次日清晨,我被師傅發(fā)車的聲音吵醒,簡單洗漱之后,與其他人道別。一路上師傅又恢復了沉默寡言的形象。農(nóng)村人的堅毅寫在皮膚的皺褶之中,昨夜的感嘆與無奈似乎隨著新一天的勞作煙消云散。又或者只是短暫忘記,不去想罷了。
車回到景區(qū)離別之際,對于師傅這一天的照顧和食宿,我本想付點錢表示感謝。師傅似乎第一時間看出了我的意圖,急忙揮手制止。沒有道別,轉(zhuǎn)身消失在停車場的盡頭。留我一人在原地發(fā)呆,直到身后有旅行團熙熙攘攘的擠過我身邊。雪還在下,覆蓋著一切。似乎所有的吵雜都被它隔開,逐漸消散。我連打了幾個冷顫,喉嚨干疼,鼻塞。下意識的摸了摸額頭,我想我是發(fā)燒了。
去醫(yī)院掛完吊瓶,開了些感冒退燒的藥,從醫(yī)院出來時已是傍晚。打車回出租屋的路上,突然覺得自己好累。便讓司機改了目的地,想回父母家呆幾天。路上我一直在想,這一趟出行,好像并沒有悟道什么人生哲理,心境也沒有變得平和。周身除了重感冒,依然感到惴惴不安,心緒難寧。我以前看小說,看到“苦悶”一詞總不能理解,現(xiàn)在想來是否就是這般感受。說不出哪里不好,但又像有許多煩惱。飄忽不定,抓不到什么能解決的事情。在家的這幾日,多半躺在床上看書或者電影。偶爾與母親聊聊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和父親的關(guān)系仍然緊張。不多的幾句對話,也是催促我快點找工作,否則就要給我斷糧。印象中自從上大學之后,與父親的關(guān)系基本上沒有好過,大概是因為高考不佳,積壓在父親心頭多年的期望落空。使他看我越來越不順眼,渾身都是毛病。當然這些問題我是思考過的,也完全可以理解。我現(xiàn)在想的是怎樣能夠在合理的范圍內(nèi),更好的改善我們的關(guān)系。畢竟高考這個坎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我們總不能一直卡在那里,跨不過去。這樣的話我從未與父親說過,我想他會有一天頓悟。但就目前看來,這個心結(jié)卻使得他越來越糾結(jié)。原因大概是我還沒有找到工作,但其實不是沒找到,只是我還沒有開始投遞簡歷,一份也沒有。每當父親將二流大學和找不到工作聯(lián)系起來的時候,我就這樣安慰自己。安城不大不小,私人公司的數(shù)量并不多,畢業(yè)生多半還是托關(guān)系進入穩(wěn)定的國企工作。我天生反感這種東西,也可能是年輕人都認為憑借自己的能力,沒有搞不定的事情。那段時間我沒事總喜歡泡在一個擁有無數(shù)“無業(yè)”年輕人的論壇里,“無業(yè)”其實是他們自我調(diào)侃的一種方式。事實上他們很多人并不是無業(yè),相反在自己的領(lǐng)域還非常出色。只不過這些領(lǐng)域在父輩主流的價值觀里被認為是沒有屁用的東西,所以他們干脆稱自己是“無業(yè)青年”。這些無用領(lǐng)域如下:動漫,游戲開發(fā),涂鴉,街球,跑酷,樂隊,民謠歌手,獨立導演,刺青紋身師,花藝茶藝,調(diào)酒師等等。這些幾乎構(gòu)建了現(xiàn)代年輕人大部分愛好的領(lǐng)域,都被主流遺忘,被父輩反感。逛的時間久了,我萌生出想將他們的故事編成一本雜志,記錄這些在我看來很有出息的新青年,我從心底很是佩服他們。這件事被我當做很重要的計劃記在心里,想著以后只要有空就會立即著手去做。但之后這件事卻被耽誤了整整一個夏天。
在家養(yǎng)病多日,鼻塞感冒漸好。日子也來到了一年的尾聲,每到這時我便心慌無比,回想起一年之中人生并無起色,唯有年歲漸長。渾渾噩噩的度過每天如同度日如年,轉(zhuǎn)眼回望卻光陰流逝。這種亦快亦慢的感覺令我十分困惑?;叵肫鹪趯W校的日子一片空白,逃離學校之后也是如此。日子過的平淡如水,時間久了這種一成不變逐漸變成一種壓力和束縛,本能的想去掙脫,卻找不到任何可以突破的方向。年輕人不喜歡平庸,似乎總覺得有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等著自己去完成,我可能也有這個毛病。目前我唯一的大事就是我剛剛想到的那本雜志書,至于到底能不能完成,我又會陷入不斷的自我懷疑。
這幾日無雪,明天就是新年假期了。散落在同一座城市,平時卻見不到人的高中同學準備約一次聚會。在群里討論征求大家的意見。大索畢竟已是社會人士,理所應(yīng)當?shù)膿斀M織任務(wù),并且神秘兮兮的說這回要給大家送上一份準畢業(yè)禮物,時間定在新年的第一天。對于準畢業(yè)禮物我倒是沒什么期待,多半又是什么豪華酒局。因為我看到大索的個人主頁剛剛更新了簽名:喝不完的酒,喝不亮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