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的沉默。
很疼嗎？
劉進在心中問自己。
其實也還好。
他初來乍到，漢武帝，衛(wèi)子夫，劉據(jù)，對他而言，更多的只是書本上的一個個名字。
要說真的有什么感情，可能只有對那個便宜老爹，有一點點。
發(fā)現(xiàn)自己誰都不認得，自顧自地給他腦補出一個“被江充小人作祟，導致部分記憶缺失”的形象，算得上是便宜老爹一貫的宅心仁厚，推心置腹的體現(xiàn)了。
所以，當老爹說出，“不欲行惠文對武靈之事”的時候，劉進的心里，其實是悲涼的。
他對漢武帝沒啥感覺，這么放縱江充攻讒自己兒子的老爹，放在后世，那不就是遺產不給自己孝順的好大兒，給自己小情人的老登嗎？
然后現(xiàn)在好大兒決定起訴，起訴前鄭重地告訴律師，這文書里面一點我爹的名字都不要帶啊，只要寫那個小情人不是東西就行了！
不知道如果真的有律師在世，會不會難繃。
反正劉進是挺繃不住的。
但是身為人子，他總不能直接在和劉據(jù)商討的時候，鄭重其事地和劉據(jù)說，“父親，你這樣做，咱們必然失敗。”
“要想起兵成功，咱家爺爺，現(xiàn)在就得是期貨死人了！”
劉進揣測，他要是真的這么說，劉據(jù)可能當場就得把他打的二次穿越。
于是，再面見祖母的時候，劉進還是鼓足勇氣，把自己的這點想法說了出來。
道理很簡單，夫妻相處幾十年了，之間經歷的雞毛蒜皮陳芝麻爛谷子的屁事一籮筐，更別提皇帝皇后，那是天底下最大的兩個權力怪物，任何他倆過往的一句話，說不定里面就埋著巨大的雷。
風風雨雨幾十年，中間隔著張夫人王夫人李夫人，誰敢說衛(wèi)子夫心里沒有疙瘩？
和劉據(jù)說，“恁爹還是死了好”，這是個事故，但是和衛(wèi)子夫說，“恁丈夫死了比活著更有意義”，說不定她就當是一個故事了，對自己的危害性小的多。
再者，既然便宜老爹讓他在起事前要向祖母通報一聲，可見劉據(jù)還是挺尊重愛戴這個母親的。
那么，委婉地向自己敬愛地祖母表達，你丈夫不是個東西，俺覺得咱們還是不要把他想象的太好，說不定祖母聽進去了，囑咐他跟劉據(jù)務必也要說這一條呢？
不管怎樣，骰子已經投擲出去，剩下的只有等待。
雖然目前看來，臉上的火辣辣提醒著他，這句話不合時宜。
劉進不敢摸臉，他在緊張的等待著祖母的最后裁決。
時間似乎一下子被拉的極度漫長，在那一耳光之后，迎接他的是無比尷尬的冷場。
但是他不后悔。
起兵本身就是要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事情，哪怕是為了減少掉腦袋的萬分之一的可能，劉進都有充足的動力來做。
堂上的皇后突然開口，“你爺爺很喜歡你?！?/p>
劉進隨口回答，“孫兒知道?！?/p>
心理暗忖，自己知道個鬼。如果是后世小學六年級，老師布置家庭作業(yè)，寫一篇《回憶我的爺爺》，當前這個身體里的劉進保準交白卷。
皇后的聲音幽幽，“既然你知道天子是寵你愛你的，你還說，要宣稱天子已死，你是真的只是學江充那幫小人，造謠生事，還是真心希望他死？”
劉進覺得挺有意思，這就像是在打辯論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同伴立論或者論據(jù)有問題，順手給打個補丁的事情，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己方有紕漏，還不去填兵線，最后弄得對面直接干碎我家水晶吧？
我要是更加惡毒一點，我就直接說，天子是江充等小人行巫蠱之事，魘鎮(zhèn)而死的，反正江充污蔑劉據(jù)的那一堆證據(jù)都拿到手里了，涂涂改改很容易的事情。
可惜啊，飽受后世良好道德觀教育的我，是一個十足的好人。
劉進再次暗暗地嘆了一口氣，為自己剛剛腦海中轉過的點子感到不值，然后老老實實地恢復了一個好人模樣：
“孫兒說上述話，是十足真心?！?/p>
“兵者，兇器也。不得已而為之?！?/p>
“既然已經決定起兵了，父親這一回，不成功，毋寧死?！?/p>
“這已經是一場定勝負的梭哈局了。這種關頭，如果有一個計策，能夠提高己方的勝率，那就應該去做！”
“更不用說，這個計策，本身對任何人，都沒有造成傷害！”
“是十足的上上之策??！”
又是令人心悸的沉默。
良久，皇后幽幽的聲音再度響了起來，“你敢發(fā)誓，你剛剛說的都是真心的，你壓根沒有想過殺你的爺爺？”
“抬起頭來，認真地回答我。”
劉進抬頭，直視皇后的眼睛。
“孫兒不知。”
“孫兒受了江充小人的巫蠱之術，記憶喪失大半，天子對小時候的我所行種種，都已忘卻了?！?/p>
“孫兒只記得江充等人想要謀害我父親性命，只記得我父親派出的使臣，幾次三番被拒在甘泉宮門外，只記得父親去懇求江充放我全家一馬，卻被這個無恥小人無情嘲笑?！?/p>
“孫兒只記得，天子信賴愛重江充蘇文，遠勝我們這些兒孫輩！”
劉進的聲音猛然大了起來，他的內心，隨著剛才的幾句傾訴，逐漸填充起了初來乍到的慌亂和茫然，歷史書上巫蠱之禍導致的無限慘狀，以及江充臨死前那句“天子何嘗在乎百姓死活，所慮者，唯恐其不能長生，所欲之事行不速耳”……
他覺得有一股憤懣之氣溢滿胸膛，促使他滔滔不絕地講的更多：
“孫兒明白，家有諍子，不敗其家；君有諍臣，不亡其國。天子如今行事昏悖，寵信小人，治下百姓徭役慘重，流離失所，這些，祖母您不都看在眼里嗎？”
“孫兒本來只是想說一句，詐稱天子已死，預防萬一最后關頭，有小人劫持天子，宣布我等反為叛徒，而功虧一簣，怎么就變成孫子想要爺爺死了呢？”
“不過這些年，爺爺寵信小人，恒橫征暴斂，民不聊生，如此昏君，放在先秦，國人早就聚而逐之了，怎能容許夏桀，商紂繼續(xù)作亂呢！”
“更何況，這些年天子也未嘗關心過我們一家吧？父親辛苦監(jiān)國多年，寵信程度不如優(yōu)伶出身的江充；您辛辛苦苦為他生兒育女，叔祖父，舅父辛辛苦苦為他征討匈奴，到頭來，他反倒寵幸李夫人！”
衛(wèi)子夫愣住了。
劉進心里暗叫糟糕，其實他說衛(wèi)子夫不受寵真的只是嘴上瞎猜，因為江充被烤死前的口供，讓他記住了那幾年，漢武帝獨寵李夫人……
自己果然還是太過年輕，一時激憤嘴上沒有把門的??！
衛(wèi)子夫嘆息，“你這孩子，性子也太過烈了一些，一激動心里的話都說出來了，還好沒有御史在側，不然非告一個皇孫有失禮數(shù)，過分飛揚跋扈不可！”
劉進把脖子一梗，“不飛揚跋扈的，還是年輕人嗎？”
“只要仗打贏了，我管他什么御史言官的唧唧歪歪！”
“有種他們去彈劾江充??！有種他們去和敵軍對砍啊！戰(zhàn)又不敢戰(zhàn)，與這些蟲豸在一起，何時能成功呢？”
衛(wèi)子夫不再嘆息了，上上下下把劉進仔細打量了一遍，“真像啊。”
劉進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像什么？”
衛(wèi)子夫一把攥住他的手，“你隨我來?！?/p>
穿過前殿到了后殿，這里裝飾的卻是很素凈，和前殿的豪華風格完全不搭，反倒更像是一間靜室。
衛(wèi)子夫徑直把他拉到了一副畫像面前。畫像上，一名年輕的武將，全副武裝，正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劉進。
衛(wèi)子夫溫言，“還記的他嗎？”
劉進瞥了一眼畫像旁邊的落款，上面的隸書并不難辨認，至少“驃騎將軍大司馬冠軍侯霍公去病”這幾個字，他是能讀懂的。
他的神情也肅穆起來了，“這是……表叔的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