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墨水，一點點將她包圍。唐思苓再次醒來時，眼前不是臥室，不是診所，而是那棟紅磚孤兒院的一樓寢室。
夢，回來了。她沒有掙扎，也沒有困惑。她只是站著，仿佛身體記得每一寸灰燼、每一道焦痕。
她穿過走廊，推開一扇半垮的木門。門后的空間大得出奇，像是曾經的兒童集體宿舍。
空氣中仍殘留著焦灼與舊棉布被燒穿的味道，地上滿是碎石與灰粉，四排燒焦的鐵床框架橫陳在地，床架一根根歪倒，如同被棄置的尸骸。
她緩慢地向其中一張靠墻的床走近，那床板殘留著木質部分，焦黑斑駁，但有一處地方，刻著密密麻麻的符號。
她蹲下，用指腹一遍遍摩挲那些刻痕，是重復的一個圖形：Σ。大寫的希臘字母，象征“總和”，但在這里，它像是一種被刻出來的絕望密碼。
她低聲念著：“Σ，Σ，Σ……”指腹停在最深的一道刻痕時，忽然像針戳破水袋一樣破裂。
那一刻她什么都看不到，只聽得見上面轟隆響起的火聲、尖叫、奔跑的腳步，還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喊著：“快！還有孩子在這邊！”
下一秒，有一雙手把她塞進床底，裹住她的嘴巴，冰涼的指尖顫抖。
有人在她耳邊低語：“別出聲……不要出來?！?/p>
她記得那只手，瘦、細、指節(jié)突出，拇指上有一顆痣。她站起來，心跳失控，她看見對面樓梯盡頭，有個女孩站在那里。
紅裙、黑發(fā)，背光站立。旋轉樓梯向上盤繞，像一條燒灼中的蛇。女孩沒有走近，只是站在原地。
唐思苓顫抖著走了幾步，女孩還是不動，她的眼神看不清，卻仿佛一直盯著唐思苓的臉。紅裙在風中晃動，那種晃動沒有風——是夢自己在呼吸。
然后，女孩終于開口了，聲音輕得像舊錄音帶：“姐姐……你忘了我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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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漆黑。
什么都沒有。
然后，她終于睜開眼。
一瞬間，唐思苓不記得自己在哪，她看見天花板，卻無法對焦，她想坐起身，卻像被什么釘住。心跳太快，空氣太厚，像水倒灌進肺。
她緩緩起身，腦中仍回蕩著那句聲音：“姐姐……你忘了我們。”
她幾乎是搖晃著走進浴室，企圖用水壓沖醒自己。熱水從頭頂灌下，整個空間蒸騰出白霧，她撐住瓷磚，一陣惡心猛然襲來。
眼前一陣黑，她重心一歪，幾乎跪倒在地。
“——Selena！”浴室門被撞開，黎宸言沖進來。
他赤著腳，衣服還穿著居家襯衫，立刻抱住她，把她拖出水流。
“你又沒吃早飯就洗澡？”他輕輕拍她臉，“你低血糖犯了?！?/p>
唐思苓的嘴唇發(fā)白，搖搖頭：“我沒事……只是……夢?！?/p>
黎宸言扶她坐起，手指擦去她額角的濕發(fā)：“還在夢那場火災嗎？”
她抬頭看著自己青梅竹馬的未婚夫，他俊朗、穩(wěn)重、眉眼溫柔。但她忽然注意到，鏡子里的倒影不對勁。
倒影里的黎宸言站在她身后，雙手緩緩搭上她肩頭，不是現(xiàn)在這個在她面前幫她擦臉的黎宸言。
鏡子中的他，頭微低，貼在她耳邊，嘴唇輕啟，語氣如低咒：“乖……該吃藥了，Selena?！?/p>
她猛地轉頭，身后空無一人。
黎宸言溫暖地摟著她，臉上寫滿擔憂：“你怎么了？”
她張嘴，卻沒發(fā)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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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傍晚，曇邦城中心臟地帶的“曼格蘭蒂私人定制婚紗店”里，鏡廳燈光極亮，水晶吊燈倒映在每一塊鏡面上，交錯成無限重復的銀白畫面。
唐思苓站在正中央，身穿一件剛定制完畢的婚紗——雪白魚尾長裙，曳地蕾絲自膝蓋以下鋪展開，背部低至肩胛骨，整件裙如天鵝脊骨延展。
禮服師圍繞她轉了一圈，像看一件無可挑剔的藝術品。黎宸言站在角落看著她，眼神熾熱得像快要把空氣燒穿。
“Selena，你知道你現(xiàn)在美得有多離譜嗎？”他說。
她低頭輕笑，手指在裙邊輕挽。
“你從小就愛漂亮，小時候我偷偷看你練芭蕾，在琴房窗邊轉圈……”
“你記得那時候我還摔下來過嗎？”
“我記得你哭?！彼哌^來，湊在她耳邊，“我也記得我替你收的鞋帶。”
他低下頭，在她耳邊、額頭、鬢角一處一處親吻，像在膜拜：“你是我的奇跡，Selena?！?/p>
唐思苓閉上眼，她覺得自己像懸在光里的羽毛，沒有重量，只有無盡的愛。
她是唐家唯一的合法繼承人，他是黎家金融新貴，瀾國最年輕的財團操盤手。他們門當戶對、青梅竹馬，16歲訂婚，如今23歲，兩個月后即將步入婚禮殿堂。
她是這個城市最被祝福的女人，她相信自己活在一場完美的命運里。但她不知道，婚紗店的第七面鏡子，那個看著他們的倒影，沒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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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婚紗是唐母當年與唐父結婚時婚紗的復刻版，簡直像是為唐思苓量身打造的夢。可在鏡子前站久了，唐思苓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像身體脫離地心引力，在空氣中漂浮。
她強撐著，扶住試衣間的邊緣鏡框。眩暈中，鏡子里的自己卻輕輕轉身，朝她微笑。不是她，不是她剛剛看見的那個動作，不是她那副微笑。
鏡子里的“她”，姿態(tài)溫婉、頭微側，眼神里卻有一絲像記憶又像警告的東西。
唐思苓猛然推動試衣間的門，但是鎖死了，她用力扳門把，依舊紋絲不動。她掏出手機，無信號。
四周溫度仿佛下降，燈光并未熄滅，但空氣的密度像忽然加厚，像有人捂住了她整張臉。
她靠在墻邊，猛吸幾口氣，手指在墻邊摸索。咔噠，墻面一側某處，竟微微向內陷入。
她順手推開一扇極不顯眼的暗門，一道狹窄通道展露出來，盡頭泛著昏黃的光。她本該退后，但她一步步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隱藏的密室，墻上貼滿了舊照片，其中數(shù)張竟是她的童年照，嬰兒期、三歲、五歲……笑著、哭著、穿著棉布裙和舊球鞋。
可每一張照片下，貼著的標簽寫著的名字卻從未見過——“吳婉凝”。
唐思苓僵住了。桌上還擺著一排藥瓶，標簽模糊，但她一眼認出，那是她過去吃過的“情緒穩(wěn)定劑”，只是標簽不再是熟悉的那家西藥廠，而是診所自制編號：TQ-031。
她手指一寸寸滑過桌面，一種冷到骨髓的熟悉感涌上來?；秀庇X得那不是陌生空間，那是她記憶中的某個房間，只是她從沒“醒來”過。
她走向盡頭，那是一道木門，門板上被人用劃鈍的刀刻著一行字：“別回頭?！?/p>
她下意識地伸手。
一片黑。
下一秒，突然驚醒。
她躺在EmSphere頂層公寓的臥室中，身下是天鵝絨被褥，夕陽柔和地灑在落地窗上，墻角的百合剛換水不久。
黎宸言坐在床邊，聲音溫柔得像是哄孩子：“你剛剛昏睡過去了，可能是試衣服太久，太乏了。”
她怔怔地看著他，腦中是那道門，那些照片。
“……我不是做夢?！彼?。
他幫她掖好毯角，眼神柔和，卻不容質疑地說：“Selena，你在試衣間待了十五分鐘，沒有動過一步。”
她想爭辯，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甚至懷疑，剛才的密室是不是又是某種夢的變體。
但第二天，她還是偷偷返回了婚紗店。
她佯裝是來復試尺寸，趁試衣時觀察周圍結構。那道她曾“打開”的墻壁沒有痕跡，墻體紋理完整，甚至連一絲拼縫都看不到。
她借口去洗手間繞進了后勤室，翻出那天的監(jiān)控記錄。調出時間點，屏幕上分明顯示——她自始至終在試衣間里，一動未動，沒有走出、沒有開門。
那段時間，她仿佛靜止在時間之外。而她卻能清楚地回憶起藥瓶、舊照、木門、那句刻字。
她轉頭看向鏡中自己，鏡子里的她，安靜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