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以為我跌落神壇，殊不知我從星辰歸來，只為拆掉那枚引爆我人生的核彈。」
第一章冰山之下。1989 年 9 月，成都。
意識是從一場劇烈的、違反牛頓第一定律的撕扯感中被喚醒的。蘇晚晴猛地睜開眼，
首先聞到的不是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
而是一股獨屬于八十年代末成都的味道——潮濕的、青苔味的空氣里，
混雜著蜂窩煤燃燒不充分的硫化物、街角小飯館里飄來的廉價菜籽油，
以及窗外那棵老黃桷樹常年不散的腐葉氣息。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
宛如一臺瀕臨解體的離心機。她從那張吱呀作響的硬板床上坐起，
視線掃過這間小得令人窒息的單身宿舍。墻上掛著一本印著女星鞏俐頭像的月份牌，
上面的日期鮮紅刺眼：1989 年 9 月 1 日。桌上，一杯喝剩的濃茶已經(jīng)涼透，
旁邊攤開的是一本大學新生的花名冊。這不是幻覺。她低頭，
看著自己那雙完好無損、甚至可以說得上是白皙纖長的手。沒有燒傷的疤痕，
沒有被方向盤擠壓變形的指骨。她抬起手，想觸摸一下自己的臉，指尖卻在離臉頰一厘米處，
因為劇烈的顫抖而停住了。不是喜悅，是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生理性的排異反應。
那個在三十年后，被碾碎在駕駛室里、身敗名裂的靈魂，
在抗拒這具過于年輕、過于完好、對未來一無所知的軀殼。重來一次。
意味著要把那些背叛、羞辱和絕望，像看一部超長恐怖片一樣，一幀一幀地再體驗一遍。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那股混雜著煤灰與潮氣的空氣灌入肺里，嗆得她一陣猛咳。
她不是在平復心情，而是在執(zhí)行一道強制指令，給這具不聽話的「新身體」
下達命令：系統(tǒng)啟動。三十分鐘后，蘇晚晴站在成都火車站出站口。
頭頂那塊用紅布潦草寫就的「四川建筑職業(yè)大學」接新牌子下，金絲眼鏡的鏡片上，
正一幀一幀地映出那些年輕的、亢奮的、對未來一無所知的臉。她身上那件白色府綢襯衫，
熨燙得沒有一絲褶皺，線條筆挺得像一張工程藍圖。它是一層薄薄的、隔熱的霜，
將她與周遭鼎沸的人間煙火，精準地劃分在兩個不同的熱力學系統(tǒng)里?；疖囘M站的汽笛，
緩慢而費力地割開午后黏稠、濕熱的空氣。那聲音，
也割開了蘇晚晴凝固得環(huán)氧樹脂一樣的時間。她不是在等人。她是在等一個坐標。
一個在她前世人生坐標系里，引發(fā)了系統(tǒng)性雪崩的初始奇點。他來了。蘇晚晴的視線，
恍若是一枚剛剛完成末端修正的精確制導導彈，沒有絲毫偏差地穿過攢動的人潮，
精準鎖定了那個身影。黑，瘦，一棵在川北貧瘠的紅色砂巖里，
靠著扭曲自己才汲取到一線生機的擰筋樹。背著一個洗得發(fā)白、帶補丁的帆布包，
眼神里一半是山里孩子的清澈，一半是對未知都市的、近乎驚恐的怯意。
但蘇晚晴的目光越過這些表象，直接看到了他的手。那雙手，布滿了老繭，指節(jié)粗大，
卻異常穩(wěn)定。她記得，就是這雙手，能徒手畫出誤差不超過 0.5 毫米的直線，
也能在未來，簽下那份將她徹底推入深淵的偽證。李建川。這個名字，在她上一次的人生里，
是她職業(yè)生涯的休止符，是壓垮她所有驕傲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午夜夢回，那場致命車禍前，
金屬撕裂聲中，她眼前閃過的最后一道幻影。蘇晚晴看著他，
鼻腔里不受控制地涌入一股混雜著汗臭和廉價肥皂的氣味，
黏稠的空氣是一層濕熱的保鮮膜糊在皮膚上。這種生理上的不適感，
讓她評估的思維邏輯出現(xiàn)了一瞬間的延遲。她正在評估的，畢竟是一個活人。
評估它的材質(zhì)、韌性、屈服強度、承壓極限，以及……在特定應力下的潛在斷裂閾值。
這是她在 702 所負責結(jié)構(gòu)應力分析時，刻進骨子里的習慣。評估的從來不是人，
是成敗?！肝梗峦瑢W！看這邊！你是哪個系的？」一道火辣辣的聲音像沸騰的火鍋油，
濺了過來。張琳，那個太陽一樣精力過剩的女孩，穿著鮮艷的紅色蝙蝠衫，
已經(jīng)自來熟地攔住了李建川。蘇晚晴看著這似曾相識的一幕，
像在看一部已經(jīng)知道結(jié)局的老電影。張琳的熱情，李建川的窘迫，
甚至連空氣中那股辣椒、花椒、劣質(zhì)香煙和潮濕水汽混合的獨特味道，都和記憶里分毫不差。
唯一不同的，是她自己。上一世的此刻，二十七歲的蘇晚晴，雖然同樣清冷，
但心底尚存一絲為人師表的期許和天真。當她看到李建川那雙神奇的手，
看到他眼神里對建筑近乎癡迷的光，她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風險投資人，
篤定自己看到了最有潛力的原始股。她傾盡所有，悉心栽培。卻沒想到，
這支她最看好的股票，最終不僅將她惡意強制平倉，還讓她背上了還不清的巨債，
直至粉身碎骨，魂歸異鄉(xiāng)?！笍埩?，報到處不是菜市場，保持安靜，影響秩序?！?/p>
蘇晚晴開口，聲音比記憶中更冷。她從課桌后站起身，緩步走過去。
坡跟皮鞋敲擊水泥地面的聲音，篤、篤、篤，在精準地切割時間。
她的目光掠過做了個鬼臉的張琳，最終落在了李建川身上。那一刻，
李建川感覺自己被一臺精密的工業(yè) X 光機，從里到外掃描了一遍。
渾身上下的窘迫、自卑，甚至連帆布包里那兩件打了補丁的換洗衣裳，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這位蘇老師的眼神里，沒有鄙夷，那是一種純粹的技術(shù)性審視。比鄙夷更讓人無所遁形。
他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
從帆布包里掏出被塑料紙裹了整整三層、邊角都磨圓了的錄取通知書，雙手遞過去，
姿勢謙恭而有禮貌。蘇晚晴接過來，指尖冰涼。她看著通知書上「李建川」三個字，
眼底深處，閃過一絲無人察覺的、深入骨髓的疲憊。就是這三個字，在未來的某一天，
會和「學術(shù)剽竊」、「工程數(shù)據(jù)造假」、「豆腐渣工程責任人」這些詞血淋淋地聯(lián)系在一起。
而她的名字，蘇晚晴，會作為他的導師、同謀、甚至是主犯，被釘在恥辱柱的最頂端，
永世不得翻身?！负昧耍ツ沁咁I(lǐng)宿舍鑰匙和飯票?！顾米罟交恼Z氣說完，
將通知書遞還給他，動作干脆利落，宛如在流水線上交接一個標準件。張琳吐了吐舌頭，
拉著李建川往旁邊挪了兩步，壓低聲音，先是神秘兮兮地問：「哎，你看到?jīng)]，
她那件白襯衫，料子真好，聽說是什么『府綢』，比咱們發(fā)的的確良高級多了。
我們蘇老師就這樣，人稱『冰山女神』。她不是針對你，我跟你說，
她看那枚破火箭模型都比看咱們熱情。你以后就知道了?！估罱ùū粡埩瞻胪瓢刖偷乩吡?，
一步三回頭地看著這位讓他莫名感到畏懼，又莫名有點好奇的輔導員。
蘇晚晴沒有再看他一眼。她坐回原位，低頭翻開新生名冊。
陽光透過車站頂棚的玻璃縫隙照下來，在她纖長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陰影，
讓她整個人看起來一尊沒有溫度的漢白玉雕。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的心臟，
正像一臺超負荷運轉(zhuǎn)的計算機，瘋狂處理著涌入的龐大信息流，
散熱風扇發(fā)出瀕臨極限的嗡鳴。離李建川遠一點？把他趕出建筑系？不。
蘇晚晴的驕傲不允許她像一只被蛇咬過的兔子一樣逃跑。憤怒是最低效的情緒，是浪費能量。
復仇？格局太小。她只是來拆一顆雷。一顆被精心包裝、定時引爆、足以摧毀她一切的核彈。
她很清楚，李建川只是那場悲劇的最后一環(huán)，是一把被遞出去的刀。真正的持刀人，
還隱藏在幕后，笑得溫文爾雅，滿口仁義道德。趙恒，建院德高望重的副教授，
她曾經(jīng)最敬重的學術(shù)前輩。蘇晚晴閉上眼，前世的畫面在腦中閃回。文化中心競標的成功，
裙樓在剪彩前夜的垮塌，李建川在法庭上聲淚俱下的指控，
趙恒作為專家證人那痛心疾首的表情……一幕幕，都清晰如昨。她不恨李建川的愚蠢，
只恨自己當年的識人不清。她把他當成一塊璞玉，卻沒發(fā)現(xiàn)玉石內(nèi)部早已有了裂痕，
被趙恒用一點蠅頭小利就輕易地滲透、擊碎?！柑K老師？蘇老師？」系辦的王干事在叫她，
聲音把她從冰冷的回憶里拽了出來。蘇晚晴睜開眼，眼底的驚濤駭浪瞬間平息，
恢復了古井無波的清冷?！膏?？」「人都接得差不多了，我們收攤吧?！埂负??！顾酒鹕恚?/p>
整理好文件。夕陽的余暉給這座城市鍍上了一層溫柔的金色。不遠處的工地上，
塔吊正在緩緩升起，一株巨大的鋼鐵植物，那是成都未來繁華的雛形。
一切都充滿了八十年代末那種生機勃勃、又略帶粗糲的質(zhì)感。真好。一切都還沒發(fā)生。
這一次，她手里握著最終的答案。她要做的，不是去改變考題，
而是要教會那個叫李建川的考生，如何正確地寫下解法。
至于那個出題人……蘇晚晴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反射出一道冰冷的光。她要讓他，
親自嘗嘗標準答案的滋味。第二章刻刀與烙印。開學第一堂課，《建筑制圖》。
蘇晚晴抱著一摞嶄新的 A1 繪圖板走進階梯教室。在她踏入門口的那一刻，
一百多人的喧嘩聲，被瞬間抽成了真空，戛然而止。
空氣里只剩下老舊吊扇徒勞攪動熱風的嗡嗡聲，和粉筆灰在陽光里浮動的味道。
她習慣了這種安靜。在 702 所的總裝車間，任何一絲多余的噪音，
都可能掩蓋掉某個零件發(fā)出的致命異響。絕對的安靜，是工作的第一準則。
她的目光掃過全場，最后定格在后排靠窗的位置。李建川坐得筆直，
眼神里是混雜著緊張、渴望和一絲畏懼的火焰。當蘇晚晴的視線掠過講臺旁，
那位前來旁聽的、發(fā)際線很高、戴著金邊眼鏡的微胖男老師時，
她的指尖下意識地冰涼了一瞬。趙恒。他正對著她溫和地微笑，那笑容，和前世法庭上，
他作為專家證人，條理清晰地論證她的設計存在「致命缺陷」時，一模一樣。
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耳邊似乎又響起了那冰冷的、不帶一絲感情的宣判詞。
她握著繪圖板的指節(jié)微微泛白，用了一個幾乎無人察覺的深呼吸，
才將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無力感壓下去。再抬眼時，
她的目光已經(jīng)恢復了古井無波的清冷，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建筑，是一門精確的藝術(shù)?！?/p>
她開口，聲音清冽，沒有多余的開場白，「你們的筆，就是你們的語言。一條線是墻，
一個圓是柱。圖紙上錯一毫米，現(xiàn)實里，可能就是一道無法彌補的裂縫，甚至是一場災難?！?/p>
她的視線若有若無地落在李建川身上。少年似乎感覺到了什么，腰桿挺得更直了，
像一根被拉緊的鋼索。「今天，我們不畫復雜的圖。只做一個練習：徒手畫直線?！?/p>
臺下一片嘩然，嗡嗡的議論聲四起。張琳舉手，膽子最大：「蘇老師，徒手畫直線？
我們不是有丁字尺和三角板嗎？那還要工具干嘛？」「問得好。」蘇晚晴走到黑板前，
拿起一根粉筆，看也不看，手臂穩(wěn)定得像機械臂一樣，從左到右，一劃到底。
一道筆直、均勻、沒有任何抖動的白線，激光一樣，橫貫了整個黑板。
教室里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連坐在旁邊的趙恒，臉上的笑容都僵硬了一瞬。這一手，
比任何嚴厲的訓話都更具震懾力。「工具是手的延伸，但手，是大腦的延伸。一個建筑師，
如果連自己的手都控制不好，就不要指望他能控制幾千噸的鋼筋水泥?！顾D了頓，
語氣依舊平淡，「現(xiàn)在，開始。下課前，每人交一張畫滿直線的 A3 紙。
我會檢查每一根線?！拐麄€下午，教室里只剩下鉛筆在紙上摩擦的沙沙聲，
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下課鈴響，蘇晚晴一張張地翻閱著他們的「作品」。
當她翻到李建川的作業(yè)時，動作停頓了一下。紙上的線條密集度和筆直度，遠超其他人，
透著一股笨拙的狠勁。她拿著那張紙，走到他面前。「你練過？」「……在老家，
幫我爹畫過棺材的線?！顾曇艉艿?，頭幾乎埋進了胸口，生怕別人聽見。
周圍傳來幾聲壓抑的竊笑。蘇晚晴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她只是用指尖點了點紙上一處幾乎看不出來的、略有彎曲的線條：「這里，手腕動了。
畫長直線，要用肩發(fā)力，把你的手臂想象成起重機的吊臂，穩(wěn)定、勻速。手腕是自由軸承，
只負責微調(diào)，不是主驅(qū)動?；厝?，對著墻，空手練一千遍。」說完，她把作業(yè)本還給他，
轉(zhuǎn)身就走，沒有一句多余的鼓勵。李建川愣在原地，看著自己被指出的那條線，
又抬頭看著蘇晚晴那筆挺的背影，眼神里充滿了困惑和震撼。她是怎么看出來的？這，
就是蘇晚晴的第一步棋。她要用絕對的、碾壓式的專業(yè)能力，在李建川心里，
建立起神一樣的權(quán)威。讓他對她的每一句話，都奉為圭臬。只有這樣，
在未來那個關(guān)鍵的節(jié)點，當趙恒向他遞出那杯裹著糖衣的「毒酒」時，
他才會想起她今天的教誨，才會對那些看似誘人的「捷徑」產(chǎn)生一絲本能的懷疑。
圖書館改造設計大賽的消息如期而至。系主任找到蘇晚晴，
宣布了讓她和趙恒教授各帶一個團隊參賽的決定?！钢魅?，我剛帶新生，業(yè)務還不熟……」
她以退為進?！赴?，就這么定了。學生你自己挑，發(fā)揮你們年輕人的優(yōu)勢嘛。」
系主任不容分說。蘇晚晴抬起頭，語氣平淡：「主任，我需要一個繪圖員。就李建川吧。
我看他基本功還行，肯下功夫?！瓜鞒觯麄€建院都炸了鍋。所有人都知道，
趙恒那邊已經(jīng)網(wǎng)羅了全系最優(yōu)秀的高年級學生。而蘇晚晴，
居然只挑了一個來自山里的、連普通話都說不標準的愣頭青。傍晚，
李建川忐忑地敲開了蘇晚晴的單身宿舍門。他站在門口，手腳都不知道該怎么放，
臉上是混雜著激動、不安和羞愧的復雜表情?！柑K……蘇老師?！埂高M來吧?！?/p>
蘇晚晴的宿舍，與其說是住處，不如說是個小型工作室。一張巨大的繪圖板占了半個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