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臣?”
一個熟悉的、溫和得能滴出水來的聲音在咫尺之距響起。
這聲音!
“嗬——!”
我倒抽一口冷氣,如同溺水瀕死的人驟然破出水面,胸口劇烈起伏,心臟在肋骨后面狂跳,幾乎要撞碎胸膛。額頭、鬢角、后背瞬間被冰冷的汗液浸透,黏膩地貼著皮膚。指尖深深掐進掌心,真實的痛感傳來,混合著那滅頂?shù)挠洃浐榱鳎瑤缀鯇⑽宜撼冻蓛砂搿?/p>
我猛地抬頭,瞳孔驟縮。
窗外九月耀眼的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窗潑灑進來,將偌大的階梯教室照得一片明亮??諝饫锔又酃P灰的味道和書本的油墨氣息。周圍是窸窸窣窣的翻書聲和壓低嗓音的討論,穿著嶄新文化衫的新生們臉上洋溢著開學特有的懵懂和朝氣。黑板上,還殘留著半幅粗糙的迎新晚會場地草圖。
時間仿佛凝固了。
然后,記憶的碎片帶著血腥味,狠狠楔入了腦?!?/p>
一聲沉悶的巨響。 透過書房虛掩的門縫,我看見父親高大的身軀晃了晃,手里捏著的那份“關(guān)鍵證據(jù)”復(fù)印件無力地滑落,散了一地。母親撕心裂肺的哭喊被掐斷在喉嚨里,她捂著胸口,臉色灰敗得像燃盡的紙,裝著藥的玻璃瓶從顫抖的手中滾落,在地板上發(fā)出清脆又絕望的撞擊聲,藥片灑了一地,如同碾碎的心。
緊接著,是引擎凄厲的咆哮!一輛失控的渣土車,像嗜血的鋼鐵巨獸,在陰暗雨天里裹著泥漿,狠狠撞飛了那個不顧一切擋在我身前的單薄身影——兵兵!他最后驚恐回望的眼神,還凝固在年輕得過分、卻瞬間被血色吞噬的臉上……世界在那一刻只剩下刺目的紅和冰冷的雨。
父親的葬禮上,一片壓抑的黑白肅穆里?;羲歼h站在陰影處,避開人群的視線,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掌心傳來的重量虛偽得令人作嘔?!耙獬?,節(jié)哀…還有我…”他聲音低沉,滿是“沉痛”。
而現(xiàn)在眼前,是一張年輕英俊、意氣風發(fā)的臉。熨帖的白襯衫,袖口隨意挽到小臂,露出的腕骨線條流暢?;羲歼h嘴角噙著他標志性的、如同春風拂過湖面般令人舒適的笑意,微微俯身看著我。他手里拿著一瓶玻璃瓶裝的冰鎮(zhèn)可樂,瓶身凝結(jié)的水珠正順著他的指縫滑落,滴在嶄新的課桌表面,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圓點。
他隨意地將那瓶可樂推到我面前,冰涼的瓶壁幾乎貼上我汗?jié)竦氖直?,激起一陣生理性的?zhàn)栗。
“發(fā)什么呆呢?”霍思遠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和一絲熟稔的親昵,鏡片后的眼神溫和無害,“迎新晚會的策劃草案,你看過了嗎?主席團那邊催著要意見呢?!彼只瘟嘶慰蓸?,瓶子里深褐色的液體撞擊著瓶壁,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喏,看你熱的,冰的,給你降降溫?!?/p>
這笑容!這親昵的姿態(tài)!這瓶該死的可樂!
暴戾的殺意瞬間攥緊了我的心臟,血液瘋狂地涌向大腦,視野邊緣泛起一片猩紅。我?guī)缀跄苈牭阶约貉例X摩擦發(fā)出的咯咯聲,全身的肌肉繃緊到了極限,手指痙攣著,下一秒就要扼住眼前這條毒蛇的咽喉!
“意臣哥!”一個帶著喘息、咋咋呼呼的少年嗓音,像一道金色的陽光,蠻橫地劈開了我眼前那片猙獰的血色迷霧。
我猛地側(cè)過頭。
就在霍思遠斜后方的過道上,兩個身影正嬉鬧著追逐。前面那個像猴子一樣蹦跳躲閃的,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寬大籃球背心,一頭亂糟糟的短發(fā),臉上掛著汗水和沒心沒肺的燦爛笑容,不是劉兵兵又是誰?!
活生生的劉兵兵!
陽光跳躍著落在他朝氣蓬勃的臉上,那雙眼睛干凈得像山澗里的泉水,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傻氣和無畏。他一邊笨拙地躲閃,一邊發(fā)出咯咯的笑聲,笨拙又鮮活。
“兵兵!”這兩個字幾乎是從我喉嚨深處擠出來的,破碎嘶啞,帶著劫后余生般的震顫。
他還活著! 他就站在那里,呼吸著,笑著,鬧著! 陽光正慷慨地灑在他身上,沒有冰冷的雨水,沒有刺目的猩紅,沒有……
巨大的沖擊瞬間淹沒了那幾乎焚毀理智的仇恨洪流,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刀絞般劇痛和巖漿般滾燙慶幸的洪流,猛烈地沖刷著我的靈魂。眼眶驟然酸脹發(fā)熱,視線瞬間模糊,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硬塊死死堵住。
“哎?沈意臣你怎么了?”另一個清脆爽利的女聲帶著明顯的訝異響起。追逐劉兵兵的身影停了下來。
張笑煙。她也在這里。
她今天扎著高高的馬尾,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和牛仔褲,瓷白的臉上因為剛才的跑動泛著健康的紅暈,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此刻,她那雙黑白分明、靈氣十足的眼睛正直直地看著我,里面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她看了看我煞白的臉色和額上的冷汗,又疑惑地瞥了一眼旁邊保持著遞可樂姿勢、神情似乎也有一剎那凝滯的霍思遠。
時間恢復(fù)了流動。
所有的聲音——窗外的蟬鳴,教室里的喧囂,粉筆劃過黑板的聲音,甚至自己粗重壓抑的呼吸聲——都重新涌入了耳中。
我重生到了大三那一年,沒有被虛偽的霍思遠害得家破人亡的時候。 好兄弟劉兵兵還活著。 父母…也還在!
霍思遠臉上那一剎那的凝滯似乎只是錯覺,快得讓人抓不住。他依舊維持著那無懈可擊的溫煦笑容,甚至將那瓶可樂又往我面前推了推,冰涼的瓶身幾乎貼上我攥緊的拳頭,語氣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調(diào)侃和不容置疑的親近:“喂,沈大公子,真熱傻了?還是覺得我的提議太爛了?給點面子嘛,冰可樂都堵不住你的嘴?”
那瓶可樂,像一枚淬了毒的印章,清晰地烙在我的視線里,提醒著我前世所有刻骨的仇恨和背叛!
那溫和的語調(diào),此刻聽在耳中無異于毒蛇吐信的嘶嘶聲。
前世,巷子里的路燈忽明忽暗,我蜷縮在角落,身體的疼痛,連呼吸都在發(fā)顫,耳邊是剛才那幾個小混混的嬉笑怒罵,恍惚間,熟悉的球鞋停在眼前,抬頭就撞進霍思遠看似擔憂的眼睛,我想喊他幫我。
可下一秒,冰冷的觸感從腹部傳來,我低頭,只見他手中那把折疊刀的刀刃已沒入大半,血順著刀柄往下淌,浸濕了他的指腹。
他蹲下身來,用淬了毒的聲音在我耳邊說到:“我這就送你去見你父親和劉兵兵,憑什么你的人生順風順水,憑什么那么多人都喜歡圍著你轉(zhuǎn),憑什么。。。?!?/p>
重活一世,體內(nèi)翻江倒海的恨意被我生生壓進骨髓深處,每一寸肌肉都在無聲地吶喊,卻在表面凝結(jié)成一片冰冷的死寂。我看著他,嘴角極其僵硬地向上扯動了一個絕非笑意的弧度,聲音低沉嘶啞,像是砂礫在粗糙的鐵板上摩擦:
“提議?好啊?!?/p>
我的左手猛地抬起,并非去接那瓶可樂,而是狠狠地、用盡全身殘余的力氣,一把將它攥緊!
霍思遠臉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一絲裂紋,他那溫和的、掌控一切的表情凝固了零點一秒。鏡片后的瞳孔,驟然縮緊,一絲真實的、冰冷的審視如同毒針般刺出,飛快地掃過我的臉,最終死死釘在我那只幾乎要捏爆可樂瓶的、指節(jié)暴突、青筋虬結(jié)的手上。
那只手,帶著前世的血債,帶著毀滅的瘋狂,帶著重生的無盡冰冷,如同鐵鉗般死死扣住了那個象征虛偽友誼的瓶子。
無聲的宣戰(zhàn),在凝結(jié)的空氣中驟然拉響。
霍思遠立刻調(diào)整了表情,那絲冰冷瞬間被更深的關(guān)切和恰到好處的愕然覆蓋?!耙獬迹俊彼Z氣帶著不確定的詢問,仿佛真的只是擔心我被熱暈了頭。
我沒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盯著他,每一個細胞都在無聲地嘶吼:
霍思遠,你的面具,該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