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見到葉臻,是在兩年前的立夏。那天她穿著一條被雨水浸成深苔色的連衣裙,
把一張身份證塞進我掌心,說:“如果哪天我消失了,別報警,去南浦舊 3 號碼頭,
把這東西插在檢票口的鐵縫里?!蔽覇査鞘鞘裁础Kα诵?,眼角卻像被鉤子往下拽,
顯出從未有過的疲憊?!按??!彪S后她就從傘下走進雨里,像被這座城市直接刪除。
一葉臻失蹤后的第 763 天,
我在報社的夜班編輯部剪完最后一條社會新聞:“……據(jù)悉,該無名女尸打撈時全身泡脹,
面部特征全無,左手腕系一根紅繩,繩上串有銹蝕銅錢一枚。
警方呼吁知情者……”我關(guān)掉屏幕,發(fā)現(xiàn)掌心全是汗。
那枚銅錢的描述讓我瞬間回到兩年前的雨夜——葉臻手腕上就系著同樣一根。
報社凌晨兩點下班。我騎著小電驢穿過空無一人的濱江大道,江面浮著一層油膩的霓虹。
南浦舊 3 號碼頭藏在兩座廢棄倉庫的夾縫里,鐵門上的漆掉得精光,
像一排排被拔掉牙以后的齒洞。門側(cè)有一間更小的崗亭,窗口用木板釘死,只留下一條縫隙。
我捏著那張身份證——它一直被我用塑封袋包著,邊角仍起了毛。證件照里不是葉臻,
而是一個陌生男人:三十出頭,短平頭,左眉尾有斷痕,
讓”。我深吸一口氣,把身份證插進鐵縫——像插進某種濕冷的喉嚨。
一秒、兩秒……毫無反應。我正想拔出來,突然聽見崗亭里“咔噠”一聲,
像老舊的幻燈機換片。接著,一條細瘦的手臂從窗口縫隙里伸出,皮膚呈不正常的青灰色,
指關(guān)節(jié)突出。指尖在我手背上輕輕點了兩下,留下兩粒冰涼的水珠?!斑€有一小時開船。
”那聲音像在水里泡了多年,帶著咕嘟咕嘟的氣泡。我逃了。騎車沖出碼頭時,
后視鏡里一片漆黑,可我能感覺到有目光黏在后背?;氐匠鲎馕?,我把門反鎖,
灌了半杯威士忌,才想起:我根本沒看清崗亭里的人。第二天醒來,身份證不見了。
塑封袋空空如也,像一條被掏空的蛇蛻。我以為自己做了噩夢。
可手機里跳出一條凌晨 3:33 的未讀短信:“歡迎乘坐夜航船,
請于 23:59 前抵達登船口。逾時不候。——秦”號碼是 12 位,
前面帶著“#”符號,撥不回去。我請了年假。報社最近裁員,沒人有空管我。
晚上 11 點,我背著相機和錄音筆再次去了舊 3 號碼頭。霧氣濃得能掐出水,
鐵門居然大敞。門內(nèi)是一條向下傾斜的水泥坡道,盡頭是江——卻沒有水聲。
坡道左側(cè)立著一個穿舊軍大衣的老頭,手里提著風燈,燈罩裂了條縫,火光一跳一跳。
“許遠?”老頭問。我點頭。他把風燈舉到我臉旁,像在照一幅遺像?!拔倚涨?,檢票員。
”他抖開一張泛黃的本子,用鋼筆在最后一頁劃掉“周讓”兩個字,又在旁邊寫“許遠”。
“名字一換,票就生效。規(guī)矩。”“船呢?”秦老頭努努嘴。
霧里出現(xiàn)了一艘通體漆黑的渡船,沒有燈,船舷銹跡斑斑,卻像剛從深海浮上來。
船頭漆著一行白字:“YU-004”我瞇眼辨認時,那行字忽然滲出水珠,
變成“YU-000”。再眨眼,又恢復004。船舷邊站著一個小女孩,白裙過膝,
臉卻像一張被揉皺又展開的宣紙,沒有五官,只剩濕漉漉的空白。她向我伸出雙手,
掌心各寫一個字:左“上”,右“來”。我上了船。甲板上鋪滿黑色的水漬,
踩上去像踩在活的舌苔。秦老頭沒跟上,他在坡道口對我擺擺手,風燈的光被霧氣吞掉。
船艙門自己開了。里頭是一排排老式綠皮火車的硬座,座套油亮,像被無數(shù)屁股磨穿了靈魂。
乘客已經(jīng)坐滿七成——全是背影。我挑了一個靠窗空位。車窗本該是玻璃,
實際卻是一層渾濁的水膜,偶爾有細小的氣泡從底部浮起?!澳阕氖俏业奈恢谩?/p>
”耳邊忽然有聲音。我猛地轉(zhuǎn)頭,座位旁站著葉臻。她剪了短發(fā),發(fā)梢滴著水,
像剛從江里爬出。臉色蒼白,唇卻紅得異常,似乎涂了別人的血。
我喉嚨發(fā)緊:“這兩年你去哪了?”她伸出食指,輕輕壓住我的嘴唇。指尖帶著河泥的腥。
“先別問。船開以后,別回頭,別看別人的臉,更別答應任何請求?!闭f完,
她像魚一樣滑進我前排的空隙,留下一串濕漉漉的腳印。汽笛響了。不是普通汽笛,
而像某種巨鯨在水下哭泣。船身一抖,
窗外的水膜忽然亮起我看到一整座倒置的城市:燈火在頭頂,樓群向下生長,
像溺死在江里的人間。船艙廣播響起,聲音像用指甲刮黑板:“各位旅客,
夜航船 00:00 啟航,預計 04:00 到達‘回瀾口’。
中途停靠‘無燈渡’、‘舊月臺’、’折骨灘’三站。請保管好您的船票,以備查驗。
”我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多了一張船票——紙質(zhì)泛黃,印著“周讓”的身份證頭像,
卻被紅筆粗暴地劃掉,旁邊手寫“許遠”二字。票背面是一行小字:“登船者須以姓名抵命,
下船者須以記憶換程?!蔽姨ь^想找葉臻,可她不見了。與此同時,
我聽見身后傳來小孩的腳步聲,“啪嗒、啪嗒”,像赤腳踩在浸水的甲板。
有什么冰涼的東西碰了碰我的后頸。“哥哥,”無面童的聲音貼著我耳廓,
“可以借我一張臉嗎?”我僵在座位里,脖頸像被冰錐抵住。無面童的手指點在我皮膚上,
留下一小片麻木?!案绺?,”她又問,“可以借我一張臉嗎?”我死死攥住扶手,指節(jié)發(fā)白。
葉臻的警告在耳邊回蕩——“別答應任何請求”?!安??!蔽覕D出這個字,
嗓子卻像被砂紙磨過。無面童發(fā)出失望的嘆息,那聲音像水泡破裂。
隨后“啪嗒啪嗒”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消失在艙尾的黑暗里。我呼出一口濁氣,
額頭全是冷汗。汽笛第二次響起,船身猛地一沉。窗外的水膜從漆黑變成深綠,
像一塊發(fā)霉的翡翠。廣播再次響起,卻換了內(nèi)容:“各位旅客,前方到站‘霧港’,
??繒r間 15 分鐘。需要下船的旅客請攜帶船票,從右舷 3 號門離艙。
”我愣住——霧港不在剛才的廣播里。與此同時,車廂里的乘客開始騷動。他們依舊背對我,
卻齊刷刷地站了起來,像被同一條線扯動的木偶。我連忙離開座位,逆著人流往右舷走。
右舷 3 號門是一扇銹跡斑斑的鐵門,門把上纏著紅繩。我剛伸手,門自己開了。
門外是一條窄窄的跳板,通向白茫茫的霧。霧里隱約立著一排吊腳樓,樓底沒水,
只有翻滾的霧。我一只腳踩上跳板,聽見身后有人喊:“許遠!”回頭——是葉臻。
她站在通道盡頭,臉色比剛才更白,嘴唇卻裂開了口子,滲出血絲?!皠e下去。
”她聲音發(fā)抖,“霧港不是給活人??康摹!薄澳悄愀乙黄鹱?!”我伸手去拉她,
她卻后退一步,搖頭?!拔蚁虏蝗?。我的票……是單程?!蔽疫€想再問,跳板忽然抖動,
像活物般猛地一抽。我失去平衡,跌進霧里。霧比想象得稠密,像被塞進一團濕棉花。
我踉蹌幾步,腳下踩到木板——是吊腳樓的走廊。走廊盡頭掛著一盞紅燈籠,
燈下擺著一張小方桌,桌上放著一個老式搪瓷盆,盆里盛滿墨汁般的液體。
桌后坐著一個戴斗笠的老太,臉藏在陰影里,只露出瘦骨嶙峋的手。“換臉,還是換名?
”她問。“什么?”“上船時,你用的是別人的票?!崩咸曇羲粏。跋肜^續(xù)走,
就得補差價。”我從口袋里摸出錢包,卻發(fā)現(xiàn)紙幣全變成濕漉漉的黃表紙。老太搖搖頭,
指向搪瓷盆?!坝糜洃浉??!蔽叶⒅枥锓瓭L的墨汁,忽然看見自己的倒影——臉在扭曲,
像被無形的手揉皺?!安?。”我再次拒絕。老太嘆了口氣,舀起一瓢墨汁,潑向紅燈籠。
燈籠“噗”地熄滅。四周陷入絕對黑暗,只剩老太的聲音在耳邊回蕩:“不付也行,
那就留點東西當押金。”黑暗里,有細小而尖銳的牙齒咬住我的左手小指。劇痛傳來。
我慘叫一聲,猛地甩手,卻甩不掉那東西。黑暗持續(xù)了十幾秒,
然后霧像帷幕般拉開——我站在跳板上,船艙門“砰”地關(guān)閉,船已離岸。左手小指不見了,
傷口卻沒有流血,只露出一段光滑的骨茬,像被水泡了多年。我跌坐在甲板上,
喉嚨里發(fā)出嘶啞的喘息。廣播第三次響起,聲音比之前更近,像貼在我耳后:“各位旅客,
下一站‘無燈渡’,預計 01:15 到達。請需要下船的旅客提前準備?!蔽姨ь^,
發(fā)現(xiàn)船艙外的走廊上多了一個穿制服的背影——船長。他始終背對我,帽檐壓得極低,
制服肩章空空如也。我鼓足勇氣追上去,想問他葉臻在哪。剛靠近,
船長忽然側(cè)過臉——那是一張沒有五官的平面,像被刀削掉的蠟像。我僵在原地。
船長抬起手,指了指我胸前的口袋。我低頭,發(fā)現(xiàn)口袋里多了一張新船票——紙質(zhì)更舊,
頭像換成了我自己,姓名欄卻寫著“周讓”。票背面多了一行血字:“下一站,
換你當檢票員?!蔽疫?,心臟狂跳。船艙深處傳來小孩的笑聲,“咯咯咯”,
像水泡一串串炸開。我順著聲音走去,發(fā)現(xiàn)一扇半掩的艙門,門牌寫著“船員休息”。
推門——里頭擺著一張鐵架床,床上躺著一個人,臉被濕毛巾蓋住。
我顫抖著揭開毛巾——是周讓。他的臉泡得浮腫,左眉尾有斷痕,卻睜著眼睛,
瞳孔像兩粒發(fā)霉的豆子。更可怕的是,他的嘴在動,卻沒有聲音。我俯身,
終于聽見他氣若游絲的耳語:“別……相……信……葉……臻……”話音未落,
他的瞳孔突然擴散,嘴角流出黑水。我后退兩步,撞翻了床頭的水杯。水灑在地上,
竟是一灘密密麻麻的小字,像螞蟻排隊:“霧港之后,再無歸途?!蔽姨映龃瑔T休息室,
發(fā)現(xiàn)走廊盡頭的舷窗透進一絲紅光。我撲到窗前——外面是江,卻不再是江,
而是一條由無數(shù)人臉組成的河流。每張臉都閉著眼睛,隨著水流緩緩翻滾,
偶爾有氣泡從鼻孔升起。船底像一把鋒利的犁,正把這些臉切開、翻開、再合上。我捂住嘴,
還是吐了出來。吐出的卻不是胃酸,而是一小截黑色的頭發(fā)。頭發(fā)在我掌心扭動,像活物。
我尖叫著甩手,頭發(fā)落地,化作一縷煙,消散。船速慢了下來。廣播最后一次響起,
聲音卻變成了葉臻:“各位旅客,無燈渡到了。需要下船的,請把眼睛閉上。”我轉(zhuǎn)身,
發(fā)現(xiàn)所有乘客都站在走廊里,背對我,雙手捂眼。船艙燈“啪”地熄滅。絕對的黑暗里,
我聽見無數(shù)細小的腳步聲,像潮水漫過甲板。有什么東西從我腳邊爬過,
冰涼、濕滑、帶著鱗片。我死死閉眼,卻感覺眼皮被手指輕輕撥開。黑暗中,
一張臉貼到我鼻尖前,呼吸帶著河泥的腥。“找到你了?!甭曇粝袢~臻,又像我自己。
燈再次亮起——走廊空無一人。只有我,和地上多出來的一灘水漬。水漬里映出我的臉,
卻少了一只左眼。我抬手摸臉——左眼還在。水漬里的倒影卻對我笑了笑,然后轉(zhuǎn)身,
走出水漬,消失在甲板的盡頭。我跪在地上,喉嚨里發(fā)出無聲的嚎啕。
廣播里傳來船長的聲音,低沉而平靜:“霧港已遠,無燈渡將至。檢票員,請準備。
”我低頭,發(fā)現(xiàn)左手不知何時多了一枚銅鈴,鈴舌缺失。
銅鈴表面刻著一行小字:“鈴響三聲,船票作廢。”我攥緊銅鈴,指甲掐進掌心。
船身再次一抖,像撞上了什么巨大的軟體。遠處,傳來鐵門開啟的“吱呀”聲。無燈渡到了。
船艙深處傳來鐵鏈拖動的聲響,像有巨獸在磨牙。我攥著那枚缺舌的銅鈴,
一步步往聲音源頭走。走廊盡頭是一扇向下開的艙門,
門板上用紅漆寫著:“底艙——禁止喧嘩”門縫里滲出冷氣,帶著鐵銹與河泥的腥甜。
我伸手推門,門卻從里面被猛地吸開——黑暗像潮水涌出,裹住我的腳踝。我跌下三段鐵梯,
落在一灘軟爛的木板上。燈,或者某種磷光,從天花板裂縫滴下來,
照出底艙的全貌:一排排鐵籠,像廢棄的獸欄。籠里蹲著人,
卻又不像人——他們?nèi)砀矟M青灰色的鱗片,指甲長而彎,像退化的蹼。聽見動靜,
他們齊刷刷抬頭,瞳孔豎成一條縫。我喉嚨發(fā)緊,
卻聽見其中一人用沙啞的普通話喊:“檢票員?”那“人”挪到籠邊,臉貼著鐵桿。
我這才看清,他左眉尾有斷痕——是周讓??芍茏尩氖w明明躺在船員休息室?!皠e愣著,
”他壓低聲音,“把鈴給我?!蔽液笸艘徊?。
周讓的瞳孔在磷光下收縮成針尖:“你以為葉臻在幫你?她在利用你。
”我咬緊牙關(guān):“她人呢?”周讓指了指底艙最深處的一扇小鐵門:“她在‘水表間’。
再晚一步,你就永遠出不去?!蔽易⒁獾剿\子的鎖是開著的,
卻掛著一把銅鈴——和我手里的一模一樣,只是鈴舌完整?!扳忢懭暎弊鲝U。
”周讓晃了晃自己的鈴,“你替我開籠,我替你補鈴,各取所需。
”我喉嚨干得冒煙:“為什么信你?”周讓笑了笑,
露出缺了門牙的齒列:“因為我已經(jīng)死過一次,而你還沒?!蔽医K究把銅鈴遞過去。
周讓把鈴舌拆下,插進鎖孔,輕輕一擰——“咔噠”。籠門彈開,他像貓一樣鉆出來,
動作靈活得不像泡過水。他把補好的鈴塞回我掌心:“記住,從現(xiàn)在起,你是檢票員。
任何向你出示身份證的人,都要在鈴上敲一下。敲第三下之前,千萬別看他們的臉。
”我還想再問,底艙的燈忽然閃了三下——像某種暗號。周讓臉色一變:“船長來了。
”他把我推到一只空籠后,自己則鉆進另一只半開的籠,重新關(guān)上。
沉重的皮靴聲從頭頂甲板傳來,一步步往下。我看見一雙焦黃的手電筒光柱掃過鐵籠,
最后停在我藏身的籠子前。光柱里,我看見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卻沒有頭。
船長沒有五官的臉探進光里,像一張被熨平的人皮。我屏住呼吸。
他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摩擦聲,然后轉(zhuǎn)身離開。皮靴聲消失在黑暗深處。周讓再次出現(xiàn),
手里多了一把鑰匙?!翱熳?,趁船長去‘調(diào)鐘’?!薄罢{(diào)鐘?”“船上有座倒走的鐘,
每調(diào)一次,船就往回開十分鐘?!蔽液蟊嘲l(fā)涼:“那我們豈不是永遠到不了終點?
”周讓咧嘴:“終點?夜航船沒有終點,只有循環(huán)?!彼麕е掖┻^一排鐵籠。
籠里的“人”紛紛伸手,指甲刮擦鐵桿,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聲響。我低頭不敢看他們的臉。
走到最深處的小鐵門前,周讓把鑰匙插進鎖孔,卻停住。“進去之前,你得先明白一件事。
”“什么?”“葉臻不是第一次上船?!蔽彝左E縮。周讓壓低聲音:“她以前叫‘周讓’。
”鐵門開了。門后是一間狹窄的水表間,四壁布滿銅管,管壁滲出細小水珠。葉臻蹲在角落,
正用一把小刀劃開自己的手掌。血滴在地上,匯成一個小小的漩渦。聽見動靜,她抬頭,
眼神平靜得可怕?!澳銇砹??!彼f。我喉嚨發(fā)緊:“周讓說你以前叫——”“周讓。
”她替我說完,把滴血的手掌按在銅管上,“每次船回到霧港,我就得換一次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