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我爸擦完身子，端著一盆渾濁的污水走出房間，一股濃烈的汗臭味混著廉價香水的味道就撲了過來。
我媽，劉玉芬，回來了。
她穿著一身熒光綠的速干衣，緊繃的褲子把她日漸發(fā)福的腿繃得像兩根灌滿的香腸。額頭上，還煞有介事地綁著一條寫著「超越自我」的紅色發(fā)帶。
汗水把她的頭發(fā)打濕，一縷縷地粘在臉頰上，她卻一點不在乎，臉上泛著運動后的紅光，整個人亢奮得像一只剛打贏了架的公雞。
「曉雨，回來了？」她看都沒看我手里的水盆，一屁股坐到桌邊，抓起涼水壺就對著嘴猛灌，喉嚨里發(fā)出「咕咚咕咚」的響聲。
「媽，爸今天又不舒服，哼哼了一下午，你電話也一直打不通?！刮业穆曇衾飰褐?，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哎呀，暴走的時候手機(jī)都要調(diào)靜音，這是我們團(tuán)里的規(guī)矩。」她擦了擦嘴，一臉意猶未盡，「我們今天走了十五公里！整整十五公里！那個新來的小李，三十多歲的大小伙子，都跟不上我的趟兒！吳隊長一路都在夸我，說我是我們『風(fēng)神暴走團(tuán)』的旗幟！」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里閃著一種奇異的光。那種光，我只在她年輕時，跟別人炫耀自己是廠里一枝花的時候才見過。
我「哐當(dāng)」一聲把水盆重重地墩在地上，污水濺出來，弄濕了她的褲腳。
「旗幟？咱家的旗幟都快倒了！你能不能先去看看爸？」我指著我爸那間死氣沉沉的房門，終于忍不住吼了出來。
我媽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換上一副極不耐煩的神情。
「看什么看？他一個癱子，整天躺在床上，我天天守著他，他就能站起來了？我也得有我自己的生活吧？醫(yī)生都說了，我得多運動，保持心情愉快，不然我早晚也得倒下。我倒下了，誰來管你們？」
這套說辭，三年里，我聽了不下幾百遍。
自從三年前，我爸孫衛(wèi)國從工地的腳手架上摔下來，摔斷了中樞神經(jīng)，這個家就徹底變了天。
我爸，從一個沉默卻有力的頂梁柱，變成了一具只能躺在床上，口眼歪斜，偶爾從喉嚨里發(fā)出幾個無意義音節(jié)的「活死人」。
而我媽，在經(jīng)歷了最初半年的崩潰和以淚洗面后，像是為了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頭扎進(jìn)了社區(qū)那個瘋狂的「風(fēng)神暴走團(tuán)」。
從那天起，「暴走」就成了她生活的全部，成了她的信仰。
我深吸一口氣，把心里的火氣硬生生壓下去。我知道，跟她吵，一點用都沒有。
「媽，我不是不讓你鍛煉，可你看看現(xiàn)在幾點了？快八點了，爸晚飯還沒吃呢。你走了，家里大小便誰管？他今天下午拉在了床上，我一個人根本弄不動他，只能先給他簡單擦了擦。」
我媽瞥了一眼墻上的掛鐘，不情不愿地撇了撇嘴。
「知道了知道了，催什么催，跟個催命鬼似的。我喘口氣，歇會兒就去弄。」
她說完，就一屁股陷進(jìn)沙發(fā)里，拿出手機(jī)，點開微信，開始在那個幾百人的暴走團(tuán)群里發(fā)語音，聲音洪亮又得意。
「姐妹們，今天我又是步數(shù)冠軍！三萬兩千步！哈哈哈，誰與爭鋒！」
聽著她那充滿活力的笑聲，再看看我爸那扇緊閉的房門，我只覺得一陣刺骨的寒意，從腳底板，一路鉆心刺骨地蔓延到了心臟。
這個家，好像早就散了。只剩下了我和躺在床上的父親，像兩個被遺棄的孤魂野鬼。
而我的母親，她活在另一個喧囂、熱鬧、充滿了汗水和掌聲的世界里。
那個世界，沒有癱瘓在床的丈夫，沒有壓抑沉悶的病房，只有不斷攀升的微信步數(shù)，和那個「吳隊長」一聲聲肉麻的夸獎。
我默默地走進(jìn)廚房，開始給我爸準(zhǔn)備清淡的流食。
鍋里冒出的騰騰熱氣，熏得我眼睛陣陣發(fā)酸。
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