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國的卡車在蜿蜒的山路上顛簸著，車輪碾過碎石子路面，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像是老伙計在低聲喘氣。后斗里滿滿當當堆著的工業(yè)辣椒，被帆布蓋得嚴嚴實實，
只在邊角處露出幾抹暗沉的紅——那紅不像鮮辣椒那樣鮮亮誘人，
反倒帶著幾分工業(yè)原料特有的厚重感，仿佛在無聲地提醒著旁人，自己絕非能入口的食材。
他抬手擦了把額角的汗，六月的太陽正毒，透過車窗曬在胳膊上，火辣辣地疼。
駕駛室里沒裝空調(diào)，只有一臺老舊的風扇吱呀轉(zhuǎn)著，吹出來的風都是熱的。
李建國瞥了眼儀表盤上的時間，下午兩點半，要是順利的話，
傍晚六點前就能趕到縣城的化工廠。他摸出褲兜里皺巴巴的紙條，
上面記著女兒莉莉下學期的學費數(shù)額，指尖反復摩挲著那串數(shù)字，
心里盤算著：這趟運費結(jié)了，除去油錢和過路費，剛好能湊夠?qū)W費，
剩下的還能給媳婦買兩盒她念叨了好久的降壓藥。想到這兒，
李建國的嘴角忍不住往上揚了揚。莉莉今年上初三，學習成績拔尖，每次開家長會，
老師都拉著他夸個不停，說莉莉是考重點高中的好苗子。為了供女兒讀書，
他沒日沒夜地跑運輸，有時候一個月都回不了家，可只要電話里聽到莉莉喊“爸，
我又考第一了”，所有的累都像被風吹走了似的。前陣子莉莉打電話說想買本輔導資料，
要五十多塊錢，他當時沒猶豫就答應了，掛了電話才發(fā)現(xiàn)自己錢包里只剩下三十多塊，
還是跟同行借了二十才湊夠?，F(xiàn)在想想，等這趟貨送完，一定要多給莉莉塞點零花錢，
讓她別總舍不得買東西。卡車轉(zhuǎn)過一道彎，前方出現(xiàn)了李家坳的路標。
這是個依山而建的村子，他跑運輸常經(jīng)過這兒，偶爾遇到村口小賣部的王嬸，
還會停下來買瓶水，聽她說兩句村里的新鮮事。王嬸總說李家坳這兩年變了，
年輕人大多出去打工，留在村里的多是老人和婦女，閑下來就愛湊在一起家長里短，
有時候為了一點小便宜就能吵起來。李建國當時沒太在意，覺得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
再怎么樣也不會壞到哪兒去，可今天剛靠近村口，卡車突然“吱呀”一聲，
猛地停了下來——路中間橫七豎八堆著幾捆干枯的玉米稈，稈子上還纏著幾根麻繩，
顯然是有人故意放在這兒的。李建國皺緊眉頭，心里咯噔一下。他熄了火，推開車門跳下去，
剛彎腰想把玉米稈挪開，就聽見村口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抬頭一看，
十幾個村民正拎著麻袋、挎著竹籃往這邊跑，為首的是張老三——這人他認識，上次路過時，
還見他在村口跟人搶著買便宜菜，三毛錢的小蔥都要跟攤主討價還價半天，
是出了名的愛占小便宜。張老三身后跟著的，有村里的劉老太，
還有李二狗、王小胖幾個年輕小伙，一個個眼神發(fā)亮，直勾勾地盯著卡車后斗，
像是看到了什么寶貝。“建國啊，這大老遠跑一趟，拉的啥好東西？”張老三跑到跟前，
搓著手湊上來，語氣熱絡得有些反常，“我瞅著帆布底下紅通通的，是不是辣椒？
這玩意兒可是好東西，拉回家腌咸菜、炒臘肉，香得能多吃兩碗飯！
我家那口子昨天還念叨著，說今年的辣椒收成不好，正愁沒的吃呢?！薄皬埵澹蓜e誤會，
這不是吃的辣椒?！崩罱▏s緊直起身，指著后斗解釋，“這是工業(yè)用的，
專門給化工廠提取辣椒精的原料，辛辣素含量是普通辣椒的十倍還多。上次我裝車的時候，
不小心沾到手上一點，立馬就燒得發(fā)紅，用水沖了半天都不管用，要是吃進嘴里，
那可不是鬧著玩的，搞不好要住院的！”他一邊說，一邊伸手想攔住已經(jīng)往車邊湊的李二狗，
可話音剛落，李二狗已經(jīng)踩著車輪爬了上去。這小子二十出頭，沒正經(jīng)工作，
平時就愛跟著張老三混，總想著不勞而獲。李二狗伸手抓了一把工業(yè)辣椒，掂量了掂量，
撇嘴道：“啥工業(yè)辣椒？我看你就是不想給咱鄉(xiāng)親們分，故意編瞎話！
這辣椒看著跟咱地里種的也沒啥不一樣，就是顏色深了點，你別想蒙我們！”說著，
他就把辣椒往隨身帶的麻袋里塞，麻袋瞬間鼓起來一塊。王小胖見狀，也跟著爬上車斗，
兩個人你一把我一把地搶著，嘴里還哼著歌。張老三一看這架勢，立馬推開李建國，
扯著嗓子喊：“大伙兒別聽他的！他就是怕咱們拿多了，故意說有毒嚇唬人！
這辣椒要是真不能吃，他拉來干啥？難不成拉來當擺設？快搶啊，晚了就沒了！劉老太，
您動作快點，不然好的都被他們年輕人搶光了！”劉老太一聽，急得直跺腳，
顫巍巍地拎著竹籃往車邊湊，嘴里還念叨著：“我的乖孫兒最愛吃辣椒炒雞蛋了，
我得多搶點，給他留著。建國啊，你也別小氣，都是一個鎮(zhèn)上的，分點辣椒咋了？
以后你路過這兒，想吃口熱飯，我還能給你做呢?！比巳核查g炸開了鍋。男女老少蜂擁而上，
有的舉著麻袋往車上遞，有的直接趴在車斗邊往下扒辣椒，還有兩個老太太為了搶一把辣椒，
互相扯著對方的衣角，嘴里不停地罵罵咧咧?！澳阏@么沒規(guī)矩，不知道讓著老人?。?/p>
”“憑啥讓你？這辣椒又不是你家的！”李建國急得滿頭大汗，他一邊喊著“真不能吃，
會出事的”，一邊試圖把人從車邊拉開，可他一個人哪里攔得住幾十號人？
有個村民推了他一把，他踉蹌著后退了兩步，后腰撞到了卡車的保險杠上，疼得他齜牙咧嘴。
他低頭一看，后腰的衣服都被蹭破了，露出一塊發(fā)紅的皮膚?？伤櫜簧咸?，
又沖上去想搶下劉老太手里的竹籃，卻被張老三死死拽住胳膊：“建國，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
拿你點辣椒咋了？你至于這么小氣嗎？再說了，你說有毒就有毒？我看你就是想訛人！
等會兒我們吃了沒事，看你咋說！”李建國氣得渾身發(fā)抖，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他眼睜睜看著后斗里的工業(yè)辣椒一點點減少，從滿滿一斗到只剩下一半，
再到最后只剩下滿地散落的枯葉和幾個被扯破的麻袋。
等村民們扛著搶來的辣椒說說笑笑地回村時，他還僵在原地，
腦子里一片空白——那可是他女兒的學費，是媳婦的藥錢，是他跑了大半個月才接到的活，
就這么沒了。他想起出門前，媳婦還叮囑他：“路上小心點，早點回來，我給你燉了雞湯。
”現(xiàn)在雞湯沒喝到，貨卻沒了，他該怎么跟媳婦說？張老三路過他身邊時，
還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臉不屑：“行了建國，別耷拉著個臉，不就是點辣椒嗎？多大點事兒。
以后有好東西，記得先想著咱鄉(xiāng)親們，別光顧著自己賺錢?！闭f完，哼著小曲兒走了，
麻袋里的工業(yè)辣椒隨著他的腳步晃悠著，像是在嘲諷李建國的無能。李建國蹲在路邊，
雙手抱著頭，狠狠抽了自己一個耳光。清脆的響聲在空曠的路邊回蕩，可他一點也不覺得疼，
心里的憋屈和絕望像潮水一樣涌上來，幾乎要把他淹沒。他掏出手機，
手指顫抖著撥通了報警電話，可剛響了一聲，又掛了——張老三說得對，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
要是真報了警，傳出去，村里人該怎么看他？
莉莉在學校要是被人說“你爸跟村民吵架報警”，會不會受委屈？他甚至能想到，
村里的人會怎么議論他：“李建國真小氣，一點辣椒都要報警”“就是，
還當自己是城里人了，忘了本”?？赊D(zhuǎn)念一想，那些村民把工業(yè)辣椒拿回去，肯定會煮了吃。
張老三愛喝酒，
說不定會用辣椒炒個下酒菜；劉老太會給孫兒做辣椒炒雞蛋；李二狗他們年輕人，
說不定會直接腌成咸菜。到時候要是吃出問題，輕則嘔吐腹瀉，重則損傷腸胃，
要是真出了人命，怎么辦？他不能不管。李建國深吸一口氣，重新?lián)芡藞缶娫挘?/p>
聲音沙啞地說：“喂，警察同志，我要報警，我的貨被搶了，而且那些貨是有毒的工業(yè)辣椒，
可能會出人命……我在清河鎮(zhèn)李家坳村口，你們快來！”掛了電話，
他又趕緊聯(lián)系化工廠的王經(jīng)理。王經(jīng)理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平時對李建國挺照顧，
知道他家里不容易，有活總想著他。電話接通后，李建國把事情的經(jīng)過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語氣里滿是愧疚：“王經(jīng)理，實在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沒看好貨，耽誤您的事了。
您看能不能寬限幾天，我一定盡快把貨補上?！彪娫捘穷^的王經(jīng)理沉默了半天，
才說：“建國，你先別慌，我這邊先跟廠里溝通一下。這工業(yè)辣椒確實危險，
要是真被人吃了，出了意外，咱們都擔不起責任。你盡快跟警察配合，把事情處理好，
我這邊爭取給你爭取到延遲交貨的時間，違約金的事，也等后續(xù)再說。”掛了電話，
李建國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望著李家坳的方向，心里又急又怕。急的是貨沒了，
損失不知道能不能追回來，要是化工廠那邊不體諒，他不僅拿不到運費，
還要賠一大筆違約金；怕的是村民們真的吃了辣椒，出了意外，
到時候他就算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風一吹，路邊的野草沙沙作響，像是在替他發(fā)愁。
沒過多久，派出所的警車就到了。開車的是民警小張，二十多歲，剛參加工作沒多久，
臉上還帶著幾分青澀；副駕駛上的是老周，五十多歲，頭發(fā)都白了一半，是所里的老民警，
經(jīng)驗豐富。兩人跟著李建國去了李家坳，可剛到村口，就被一群村民圍了起來。
張老三站在最前面，叉著腰，一臉不服氣：“警察同志，你們來這兒干啥？
是不是有人誣告我們？我們可都是老實人，沒干壞事！”“我們接到報警，
說有人搶了李建國的工業(yè)辣椒，想過來了解一下情況?！崩现苣贸龉P記本，語氣嚴肅地說，
“誰是張老三？有人反映，是你帶頭搶的貨，你跟我們說說情況?！薄吧稉尷苯罚烤焱?，
你們可別聽他胡說！”張老三拍著胸脯保證，臉不紅心不跳地撒謊，“我們村都是老實人，
怎么可能搶東西？是他自己把辣椒拉去賣了，現(xiàn)在想賴我們，想訛錢！我活了五十多歲，
還從沒見過這么不講理的人！”其他村民也跟著附和，七嘴八舌地幫腔：“就是，
我們根本沒見著什么辣椒！”“他肯定是把貨賣了，怕廠里追責，就賴我們！”“警察同志，
你們可別被他騙了，他就是個騙子！”劉老太甚至抹起了眼淚，說：“我這么大年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