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高燒四十度那天,我接到了陸沉的電話。背景音里有柔和的小提琴聲,
還有杯盞碰撞的輕響。他聲音一如往常,聽不出情緒?!敖裢砦矣袘?yīng)酬,不回去吃飯。
”我握著電話,手心全是汗。懷里的小家伙燒得臉蛋通紅,呼吸都燙人。我張了張嘴,
喉嚨干得發(fā)緊。“…念寶發(fā)燒了,很厲害,你能不能…”電話那頭頓了一下,
接著是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帶點兒嬌憨的抱怨?!瓣懣?,誰呀?李總他們還等著您呢。
”然后陸沉的聲音傳過來,隔著電波,有點兒模糊,像隔了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發(fā)燒就送醫(yī)院。打個車的事,也需要問我?”忙音響起來,嘟嘟嘟的,敲得我耳膜疼。
我抱著滾燙的兒子,站在客廳中間。窗戶沒關(guān)嚴,一陣風吹進來,我猛地打了個冷顫。
三年前,也是這樣一場高燒。只不過那時候生病的是我爸。陸沉也是這樣,
一個電話就打發(fā)了我們。我爸撐著最后一口氣,拉著我的手說:“阿覓,委屈你了。
”他那會兒已經(jīng)是彌留狀態(tài),眼睛都看不清東西了,卻好像一下把我看透了。
我當時眼淚就下來了,死咬著嘴唇?jīng)]哭出聲。我不委屈。嫁給陸沉是我自愿的。他那張臉,
那副身家,夠全城一半的女人做夢笑醒。另一半夜里哭醒,比如我。但我不認。
路是自己選的,跪著也得走完。可我沒想到,這條路這么快就走到了懸崖邊上。
我抱著念寶沖到路邊攔車。雨點子砸下來,又冰又冷。車燈晃眼,一輛輛呼嘯而過,
沒一輛為空駛燈亮著。懷里的孩子哼唧了一聲,小臉皺著,呼吸又急又燙。我再也繃不住了,
眼淚混著雨水往下淌?!皩殞毑慌?,媽媽在,媽媽在這兒…”終于有一輛黑色轎車減速,
停在我面前。不是出租車。車窗降下,駕駛座上的男人看過來,眉頭微微皺著。
“需要幫忙嗎?”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語無倫次?!搬t(yī)院,
我孩子…發(fā)高燒…”他立刻解鎖車門?!吧蟻?。”車里暖氣開得足,
混合著淡淡的皮革和煙味。我緊緊抱著念寶,渾身滴著水,冷得牙齒都在打顫。
他側(cè)身從后座拿了條薄毯遞給我,然后穩(wěn)穩(wěn)起步,車子滑入雨幕。“兒童醫(yī)院?”我點頭,
哽著喉嚨說不出謝謝。他打了通電話,語氣簡潔?!瓣愔魅危矣袀€朋友的孩子,大概兩歲,
高燒,十分鐘后到南門。對,麻煩你。”我愣了一下。電話已經(jīng)掛了。他沒看我,
專注看著前方路況?!凹s了人,能快點?!薄啊x謝?!薄安豢蜌狻!币宦窡o話。
只有雨刷規(guī)律擺動的聲音,還有念寶難受的喘息。他車開得極穩(wěn)極快,穿梭在車流里,
沒多久就到了醫(yī)院南門。果然已經(jīng)有醫(yī)生護士推著平車在等了。我手忙腳亂要下車,
他從儲物格里抽出一張名片塞給我。“有事打這個電話?!蔽疑踔翛]看清他的樣子,
只倉促瞥見握著方向盤的手,骨節(jié)分明,腕上一塊黑色表盤的手表。然后車門關(guān)上,
黑色轎車無聲地駛離。護士接過念寶,很快送進急診室。我一身濕淋淋地站在走廊,
手里還攥著那張硬質(zhì)名片。低頭看了一眼。純白卡紙,只有一個名字,一串手寫號碼。秦深。
字跡凌厲,幾乎要戳破紙背。我靠著冰冷的墻壁,慢慢滑坐到地上。雨水順著發(fā)梢滴落,
在地面洇開深色的痕。急診室的燈亮得刺眼。三個小時后,念寶的體溫終于降下來一些,
睡了。小臉還是白的,但呼吸平穩(wěn)多了。我拖著沉重的腿走出病房,找了個僻靜角落,
摸出手機。屏幕上十幾個未接來電,全是陸沉的。還有幾條語音短信。我點開最后一條。
是他的聲音,帶著明顯的不耐煩,背景里還有音樂聲,似乎換了個場子?!傲忠?,
你鬧夠了沒有?發(fā)個燒而已,哪個小孩不生?。口s緊回來,張?zhí)齻冞€想看看念寶。
”心口那點殘存的溫熱,一下子涼透了。他總是這樣。需要我扮演貼心太太,扮演慈愛母親,
召之即來。我好像不是他的妻子,只是他體面人生的一件道具。用時拿出來展示,
不用時就擱在角落積灰。我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鉆進肺里,針扎似的疼。
撥通了陸沉的電話。響了一聲就接了?!傲忠?!你死哪兒去了?
電話也不接!!知不知道我很沒面子?”我聽著他的咆哮,異常平靜。
走廊盡頭的窗戶沒關(guān)嚴,吹進來的風帶著雨后的潮氣。“念寶燒到四十度,急性肺炎。
”我的聲音啞得厲害,但沒哭,“剛脫離危險?!彪娫捘穷^頓了一下,隨即是他的嗤笑。
“肺炎?林覓,你現(xiàn)在撒謊都不打草稿了?為了讓我回去,這種謊都編得出來?”我閉上眼,
指甲死死掐進掌心?!澳愕降子袥]有心?他是你兒子。”“就因為他是我兒子,
才不可能這么脆弱!!”他的聲音陡然拔高,“我陸沉的兒子,怎么可能一場雨就淋出肺炎?
肯定是你沒照顧好!!連個孩子都帶不好,你還有什么用?”還有什么用。
這句話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在我心口來回拉鋸。是啊,我還有什么用。在他眼里,
我大概早就沒用了。一個扒著他吸血的水蛭,一個用孩子拴住他的庸俗女人。
當年我爸廠子倒閉,欠了一屁股債,腦淤血倒在工地上。是他陸沉出現(xiàn),拿出一筆錢,
填上了窟窿,給我爸找了最好的醫(yī)生。雖然最后也沒留住我爸。我像抓住浮木一樣抓住他。
他那會兒對我好,是真的好。事兒一件件辦,錢一筆筆出,沒半點含糊。后來我才懂,
他哪里是愛我。他是在找一個成本最低的方式,圈養(yǎng)一只聽話的金絲雀。我爸的醫(yī)藥費,
我家的債,是我的賣身錢。而我居然還以為,那是愛情?!罢f話啊!!啞巴了?
”他在電話那頭吼。我慢慢睜開眼,看著窗外漆黑的夜。醫(yī)院的燈慘白慘白的,
照著空蕩的走廊?!瓣懗??!蔽医兴郑曇羝届o得自己都害怕。“我們離婚吧。
”電話那頭瞬間安靜了。音樂聲,喧嘩聲,都消失了。死一樣的寂靜。幾秒后,
他難以置信地開口,帶著濃濃的嘲諷。“你說什么?林覓,你再說一遍?”“我說,離婚。
”我重復了一遍,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楚,“你聽清了么?”他像被點著的炮仗,瞬間炸了。
“離婚?你他媽憑什么提離婚?吃我的用我的,離了我你算個什么東西?
帶著個病秧子兒子去討飯嗎?”“林覓我告訴你,想都別想!!你不嫌丟人,
我還嫌!!”“給我老老實實待在醫(yī)院,我現(xiàn)在就讓司機去接你。今晚的李局很重要,
你別給我掉鏈子!!”我沒說話。他也不需要我說話。單向的指令下達完畢,
他直接掛了電話。忙音再次響起。比上一次更刺耳。我握著手機,站了很久。直到雙腿麻木,
血液都不流通了。挺好的。最后一次了。以后再也不用聽這種忙音了。我回到病房。
念寶睡得很不安穩(wěn),小手在空中亂抓。我握住他的手,輕輕拍著他的背?!安慌拢瑡寢屧?。
”他漸漸安靜下來。我看著他的睡臉,心里那片荒蕪的廢墟里,終于掙出一點綠色的芽。
不是恨,是解脫。手機又震了。還是陸沉。我直接劃掉,關(guān)機。世界清靜了。第二天一早,
念寶的情況穩(wěn)定了。小臉上有了點血色,醒了還能虛弱地沖我笑。我親親他的額頭,
喂他喝了點水。護士進來換藥,笑著說:“昨天嚇壞了吧?幸虧送來得及時。再晚點,
后果不堪設(shè)想。”我點點頭。“多虧了一個好心人送我們?!痹捯魟偮?,病房門被敲響了。
很節(jié)制的一聲。護士過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男人,一身剪裁合體的深色西裝,
手里提著一個果籃?!罢垎?,林覓是在這間病房么?”我抬頭,怔住。是昨晚那個男人。
秦深。他比昨晚看起來更清晰。眉眼深邃,鼻梁很高,下頜線條利落。身上有種沉靜的氣場,
和醫(yī)院的嘈雜格格不入。他看向我,微微點頭。“孩子好點了么?”我忙站起來?!昂枚嗔恕?/p>
昨晚真的特別謝謝您?!薄芭e手之勞?!彼压@放在床頭柜上,目光落在念寶身上,
神情柔和了些許?!翱粗穸嗔恕!薄澳恰趺凑业竭@里的?”我問出口才覺得唐突。
他倒不介意?!坝惺烊恕m槺銇砜纯础!边@順的可太遠了。我心里想著,沒敢說。
護士換完藥出去了。病房里只剩下我們,還有睡著的念寶。有點尷尬的安靜。
我給他倒了杯水?!爸x謝您。昨天…太狼狽了?!薄罢l都難免有難處?!彼舆^水,沒喝,
放在一邊?!澳隳??還好嗎?”很普通的一句問候。從他嘴里說出來,
卻有種不容回避的力量。我昨晚那副鬼樣子,任誰看了都知道不好。我勉強笑了笑。“還好。
”他看著我,沒繼續(xù)問。目光沉靜,卻好像什么都看透了?!叭绻行枰獛兔Φ牡胤?,
可以打那個電話?!彼f。我這才想起那張名片。從濕透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來,
已經(jīng)皺巴巴了?!扒亍??”我念出上面的名字。“是我。”我看著名片,又看看他。
一個開豪車,一個電話就能讓主任醫(yī)師半夜待命的人,為什么會給我一張手寫的私人號碼?
他好像看出我的疑惑?!白蛱燔嚿现挥心菑埫!彼忉尩煤芷降半S手拿了。
”原來如此。我心里那點微不足道的疑惑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感激。
“真的不知道怎么謝您?!薄安挥弥x?!彼戳搜凼直?,“我還有事。照顧好孩子。
”他起身告辭,走得干凈利落。我送他到門口,看著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轉(zhuǎn)角。
回到病房,我看著那張皺巴巴的名片。秦深。我把名字存在手機里,然后將名片仔細撫平,
收進了錢包最里層。不管怎樣,那天晚上,是他拉了我一把。陸沉是下午來的。
陰沉著一張臉,裹挾著一身低氣壓,砰地推開病房門。念寶剛睡著,被嚇得一哆嗦,
癟嘴要哭。我立刻把他抱進懷里,冷眼看向門口的男人?!澳阈↑c聲?!标懗链蟛阶哌M來,
西裝皺巴巴的,眼里有紅血絲,一身煙酒氣。他死死盯著我,像要把我剝皮拆骨?!傲忠?,
你長本事了?敢關(guān)機?”“孩子需要休息?!蔽覊旱吐曇?。他冷笑,視線掃過病房,
落在那個果籃上?!斑@誰送的?”“一個朋友?!薄芭笥??你什么時候有我不認識的朋友了?
”他語氣里的譏諷毫不掩飾,“男的女的?”我心累得不想說話。
“問你話呢!!”他猛地提高音量。懷里的念寶徹底被嚇醒,哇一聲哭起來。
我拍著兒子的背,心里的火一陣陣往上竄?!瓣懗粒?/p>
這里是醫(yī)院!!你要發(fā)瘋滾出去發(fā)!!”他像是被我的話激怒了,一步上前,抓住我的手腕。
力氣很大,捏得我骨頭生疼?!案一厝ァ,F(xiàn)在,立刻?!薄澳惴攀?!”我掙扎,
怕嚇到孩子,不敢太用力?!盎厝グ炎蛱斓木纸o我補上!!張?zhí)c名要見你,你擺什么譜?
”念寶哭得更兇了。我看著他扭曲的臉,突然覺得特別可笑?!瓣懗?,我昨天說了,離婚。
”他盯著我,半晌,忽然笑了。是那種輕蔑的,帶著十足把握的笑。“離了我,
你拿什么養(yǎng)他?嗯?回去求你那個掃大街的媽?還是醫(yī)院躺著的那個廢物舅舅?
”他的話像淬了毒的刀子,一刀刀往我最痛的地方扎。我媽,我舅。是我唯一的軟肋。
“據(jù)我所知,你舅舅下周又要手術(shù)了吧?費用湊齊了?”他湊近我,呼吸噴在我臉上,
帶著令人作嘔的味道,“求我啊。求我,我就當昨天的事沒發(fā)生過?!蔽覝喩戆l(fā)冷,
血液都凍住了一樣。他總能精準地拿捏我。用錢,用我在乎的人。我以前一次次妥協(x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