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搖下車窗,深秋的風立刻灌了進來,帶著稻田成熟的香氣和一絲涼意。道路兩旁,
銀杏樹已經(jīng)披上金裝,葉片在陽光下透明如琥珀。她放緩車速,看著這片熟悉的風景,
心中涌起復雜情緒。導航顯示已進入柿園村地界,但她幾乎認不出這條路了。
記憶中的泥濘小道變成了平整的柏油路,路邊還立著仿古式的路燈。
只有遠處連綿的山巒輪廓依舊,像老友般靜候她的歸來。轉(zhuǎn)過最后一個彎道,
一片火紅突然撞入眼簾。柿園。上百棵柿樹沿著山坡層層鋪開,枝葉間掛滿了熟透的果實,
像無數(shù)小燈籠在秋風中輕輕搖曳。林晚不由自主地踩了剎車,將車停在路邊。二十年了。
她下車走向那片紅色海洋,高跟鞋在碎石路上有些不穩(wěn)??諝庵袕浡鹉伒氖磷酉?,
勾起她深藏的童年記憶?!巴硗?,看,這個最紅,給你?!弊婺傅氖执植诙鴾嘏?,
將一顆飽滿的柿子放在她的小手里?!澳棠蹋瑸槭裁词磷忧锾炀图t了呀?
”“因為它們知道冬天要來了,要把最甜的樣子留給我們呀?!绷滞黹]上眼,深呼吸。
都市里奔波忙碌的這些年,她幾乎忘記了家鄉(xiāng)秋天的味道?!拔梗∧禽v銀色轎車是你的嗎?
”一個男聲打斷了她的回憶。林晚轉(zhuǎn)身,看見一個穿著灰色西裝的男人正朝她走來,
眉頭微皺。他手里拿著卷起的圖紙,看起來三十出頭,身材高挑,一副都市精英的模樣,
與周圍的田園景致格格不入。“是的,怎么了?”林晚問。“你停的位置正好擋住了測量點,
我們正在工作?!彼恼Z氣有些不耐煩。
林晚這才注意到不遠處有幾個穿著工裝的人正在操作儀器。她的車確實停得不是地方。
“抱歉,我馬上挪開?!彼龎合滦念^不快,畢竟是自己理虧。回到車上,
她小心翼翼地將車向前開了十幾米。后視鏡里,那個男人仍在看著她,
似乎確認她不會再造成麻煩后才轉(zhuǎn)身離開。“沒風度的家伙?!绷滞硇÷曕止荆?/p>
雖然明知錯在自己。根據(jù)記憶,她很快找到了老家的小院。
白墻灰瓦的老房子比她記憶中破敗了許多,但門前那棵老柿樹依然枝繁葉茂,樹上果實累累,
有幾個已經(jīng)熟透掉落在草地上,濺開橙紅色的果肉。鑰匙在鎖孔里轉(zhuǎn)動多年,
發(fā)出沉悶的響聲。門開了,灰塵在陽光中飛舞。屋里的家具都蒙著白布,
像是等待被喚醒的幽靈。林晚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所有窗戶,
讓秋風吹散屋內(nèi)的沉悶。她需要在這里住上一段時間,
至少她是這么告訴自己的——尋找設(shè)計靈感,休養(yǎng)生息。只有她自己知道,
更深層的原因是她在城市里的生活和事業(yè)都遇到了瓶頸,需要逃離。整理了一會兒,
林晚想起應該去拜訪陳爺爺。他是祖母的老友,就住在隔壁,小時候經(jīng)常給她柿子吃。
陳爺爺家的門虛掩著,林晚敲了敲,聽到里面?zhèn)鱽硪宦暫幕貞P≡豪铮?/p>
一位老人正坐在柿樹下,手里編著竹筐。他抬頭,瞇著眼睛打量來客,
臉上的皺紋像極了柿樹的年輪?!瓣悹敔?,我是晚晚,林婆婆的孫女?!绷滞硇⌒囊硪淼卣f。
老人的眼睛突然亮了:“晚晚?那個總是跟在奶奶后面要柿子吃的小丫頭?
”林晚笑了:“您還記得我?!薄霸趺床挥浀?!你奶奶最疼你了?!标悹敔敺畔率种械幕钣?,
“來來,坐。吃飯了沒?嘗嘗今年的柿子,甜得很?!彼鹕韽奈堇锒顺鲆槐P鮮紅的柿子,
個個飽滿圓潤。林晚拿起一個,輕輕一吸,甘甜的果肉便滑入口中,還是記憶中的味道。
“真好喝,和小時候一樣?!标悹敔敐M意地點頭,忽然壓低聲音:“晚晚,你回來得正好。
這幫人,要砍我們的柿樹!”“砍樹?為什么?”“說是什么開發(fā),要建大酒店、大商場。
”陳爺爺激動地用拐杖戳著地面,“這些上百年的老樹啊,他們說砍就要砍!我不同意,
我就守著,看誰敢動!”林晚這才明白上午遇到的測量隊是來干什么的。那片美麗的柿林,
竟然面臨被砍伐的命運。“怎么會這樣?沒人反對嗎?”“年輕人巴不得拿補償款進城買房,
老家伙們說話沒人聽。”陳爺爺嘆息道,“就剩我在這兒硬撐著了。”林晚正想安慰老人,
院門突然被推開。上午那個穿西裝的男人走了進來,手里提著個果籃?!盃敔?,
我給你帶了點——”他話說到一半,看見林晚,明顯愣了一下,“你怎么在這里?
”陳爺爺沒好氣地說:“這是晚晚,林婆婆的孫女。不像你,一年到頭不回家,
一回來就幫著外人欺負自己人!”林晚驚訝地看著這個男人。他是陳爺爺?shù)膶O子?“爺爺,
我不是來解釋過了嗎?這是工作,而且開發(fā)對村里有好處?!蹦腥说恼Z氣很無奈,
轉(zhuǎn)向林晚伸出手,“陳帆。沒想到你是林婆婆的孫女。
”林晚沒有握手:“上午也不知道你是來砍自家樹的?!标惙氖謶以诎肟眨?/p>
最后尷尬地收回:“不是砍樹,是開發(fā)。我們會保留部分樹木,整體規(guī)劃是科學的。
”“科學?把長了百年的樹砍掉建酒店叫科學?”林晚忍不住反問。
陳爺爺用拐杖重重敲地:“行了!要吵出去吵!反正我告訴你,陳帆,只要我有一口氣,
誰也別想動這些樹!”陳帆嘆了口氣,把果籃放在石桌上:“爺爺,您冷靜點。
這是大勢所趨,補償款很優(yōu)厚,對大家都好。”“我不要錢!我要這些樹活著!
”陳爺爺激動得咳嗽起來。林晚連忙上前輕拍老人的背,對陳帆說:“你能不能少說兩句?
沒看見爺爺不舒服嗎?”陳帆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離開了院子。
林晚安撫好陳爺爺后,心情復雜地回到自己的老屋。夕陽西下,將柿林染成金紅色,
美得令人心碎。她無法想象這片風景將被鋼筋水泥取代。手機突然響起,
是她在城里的合伙人。“晚晚,你什么時候回來?‘新源’那個項目對方很不滿意,
說要重新考慮合作。李總直接問我你是不是江郎才盡了。
”林晚的心沉了下去:“我再休息一周就回去。你穩(wěn)住他們,我有新靈感了?!睊斓綦娫?,
她苦笑。哪來的新靈感?她連設(shè)計筆都拿不起來了。窗外,最后一絲夕陽沒入山后,
柿園沉入暮色之中。林晚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不知過了多久,敲門聲響起。
林晚開門,驚訝地發(fā)現(xiàn)陳帆站在門外,已經(jīng)換上了一件深色毛衣,看起來沒那么正式了。
“有事?”林晚問,語氣不算友好。陳帆遞過來一個飯盒:“爺爺讓我送來的,
說是你奶奶以前最愛吃的柿餅,讓你嘗嘗?!绷滞斫舆^飯盒,態(tài)度緩和了些:“謝謝。
陳爺爺還好嗎?”“睡下了。”陳帆猶豫了一下,“上午的事,抱歉。
我不知道你是林婆婆的孫女?!薄斑@有什么關(guān)系?”“爺爺很敬重林婆婆,
她們那代人一起經(jīng)歷過困難時期。柿園救過很多人的命。”陳帆望向窗外的柿林,
“所以我理解爺爺?shù)母星?,但時代變了,林小姐。村里需要發(fā)展,年輕人需要工作,
不能永遠困在過去?!绷滞泶蜷_飯盒,里面是幾個手工制作的柿餅,形狀不算規(guī)整,
但散發(fā)著自然的甜香。“你嘗過今年的柿子嗎?”她突然問。陳帆愣了一下:“什么?
”“我說,你嘗過今年的柿子嗎?不是買來的,是剛從樹上摘下來的。
”“我...沒什么時間?!绷滞砟贸鲆粋€柿餅,掰成兩半,遞給他一半:“嘗嘗吧,
這是你爺爺親手做的?!标惙t疑地接過,咬了一小口。“甜嗎?”林晚問。“甜。
”“這就是為什么值得保護,陳先生。有些東西,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來了。
”陳帆沉默地吃著柿餅,良久才說:“我有我的難處。這個項目公司很重視,我是負責人,
如果做不好...”“那就想辦法既做好項目,又保護好柿園?!绷滞碇币曀难劬?,
“你不是建筑師嗎?難道就想不出兩全其美的方案?”陳帆苦笑:“理想很豐滿,
現(xiàn)實很骨感。公司要的是效益最大化。”“那就說服他們。如果連試都不試,
不就是直接認輸了嗎?”陳帆看著林晚,夜色中她的眼睛亮得驚人。那一刻,
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那個總是跟在奶奶身后的小女孩,手里總是拿著半個柿子,
笑得比秋天的陽光還燦爛。“我想起來了,”他突然說,“你是那個小尾巴。
總是跟著林婆婆來我家,衣服上老是沾著柿子汁?!绷滞磴读艘幌?,記憶的閘門突然打開。
那個總是爬樹最快的男孩,那個會把最紅的柿子留給她的玩伴...“帆帆哥?
”陳帆笑了:“沒想到你還記得。”氣氛突然變得微妙起來。
童年的記憶沖淡了成人世界的對立,兩人之間的劍拔弩張悄然消散?!拔以摶厝チ恕?/p>
”陳帆最終說,“謝謝你的...談話?!绷滞睃c頭:“謝謝陳爺爺?shù)氖溜灐?/p>
”陳帆轉(zhuǎn)身走入夜色,林晚關(guān)上門,背靠著門板,心中泛起漣漪。沒想到二十年后,
她會以這種方式與童年的玩伴重逢。而此刻,陳帆走在回臨時住處的路上,同樣心緒難平。
他拿出手機,打開公司發(fā)來的規(guī)劃圖。那片標為“待清除”的紅色區(qū)域,
正是他童年最愛爬的那些柿樹所在的位置。他第一次猶豫了。遠處,柿園在月光下靜默如謎,
仿佛等待著什么。林晚一夜無夢,這是她數(shù)月來睡得最沉的一晚。清晨,
她被鳥鳴和陽光喚醒,推開窗,秋日的清新空氣撲面而來。遠處的柿園在晨霧中若隱若現(xiàn),
宛如仙境。她簡單洗漱后,決定去看看陳爺爺。剛出院門,
就看見老人正在自家院子里給幾棵小柿樹澆水?!瓣悹敔斣?。”“早啊晚晚,睡得好嗎?
”陳爺爺精神看起來不錯,完全不像昨天那個激動咳嗽的老人?!疤貏e好,
鄉(xiāng)下的安靜真是最好的安眠藥?!绷滞硇χf,“需要我?guī)兔幔?/p>
”陳爺爺擺擺手:“這點活計,干了半輩子了,不費力?!彼畔滤畨?,神秘地壓低聲音,
“晚晚,我想好了,光靠我老頭子硬扛不行,得讓更多人明白這片柿園的價值。
”林晚點頭:“您說得對。村里其他人是什么態(tài)度?”“大部分年輕人巴不得拿錢走人,
只有幾個老人舍不得。但人微言輕啊?!标悹敔攪@息道,“晚晚,你是城里回來的,
見過世面,能不能幫我想想辦法?”林晚正要回答,手機響了。
是她合伙人發(fā)來的緊急消息:“新源項目負責人明天要見我們,你必須今天回來!
”她心頭一緊。現(xiàn)實的壓力如山般壓來,她幾乎要脫口而出答應今天返程。
但看著陳爺爺期待的眼神和那片在晨曦中發(fā)光的柿林,她做出了決定?!瓣悹敔?,
我今天就去村里轉(zhuǎn)轉(zhuǎn),和大家聊聊,看看能不能找到支持者?!崩先搜劬α亮耍骸疤昧?!
我就知道晚晚有主意!”林晚先回了條消息給合伙人:“抱歉,有急事處理,推遲三天回城。
項目資料我已看過,可以視頻會議?!卑l(fā)送完畢,她長長舒了口氣。這么多年來,
她第一次把工作放在了第二位,感覺既惶恐又奇妙地解脫。早餐后,林晚開始在村里走動。
柿園村不大,只有幾十戶人家,大多是中老年人和留守兒童。年輕人幾乎都外出打工了,
只有節(jié)假日才回來。她先拜訪了幾位記得的老人,聽他們講述與柿園的故事。
“58年鬧饑荒,就是這些柿子救了好多人的命啊?!卑耸鄽q的李奶奶回憶道,
“那時候你奶奶和陳爺爺他們,把柿子曬干磨成粉,摻在米糠里,才讓村里沒人餓死。
”另一位老人補充道:“不僅是饑荒年,抗戰(zhàn)時候,柿園還是躲鬼子的好地方呢!樹枝密,
藏幾個人根本看不見。”林晚用手機記錄下這些故事,
心中越發(fā)感到這片柿園承載的歷史重量。中午時分,她路過村委辦公室,
看見陳帆正在和幾個村干部開會。透過窗戶,
她能看見他專注的神情和熟練展示規(guī)劃圖的樣子。工作中的他自信而果斷,
與昨晚那個略顯猶豫的男人判若兩人。會議結(jié)束,村干部們滿面笑容地與陳帆握手,
顯然對開發(fā)計劃十分滿意。陳帆走出辦公室,看見林晚,愣了一下:“你怎么在這里?
”“收集柿園的故事。”林晚晃了手機,“聽說你要把它們都砍了?
”陳帆皺眉:“不是全部,規(guī)劃中會保留一部分作為景觀。
”“然后把剩下的變成酒店和商場?”林晚忍不住諷刺道,“真是有創(chuàng)意的‘保護’。
”陳帆深吸一口氣:“林晚,我知道你感情上難以接受,但這是經(jīng)過科學評估的最佳方案。
村民能獲得合理補償,村里能獲得發(fā)展機會,公司能獲得投資回報,三贏。”“那記憶呢?
歷史呢?那些無法用錢衡量的價值呢?”“情感不能當飯吃?!标惙恼Z氣冷了下來,
“村里多少老人看病缺錢,多少孩子上學困難,你知道嗎?
開發(fā)帶來的就業(yè)機會和集體經(jīng)濟收入,能實實在在改變這些現(xiàn)狀?!绷滞硪粫r語塞。
她不得不承認陳帆說的有道理,但從情感上,她無法接受那片美麗的柿園消失。
“也許有既能保護柿園又能帶來發(fā)展的辦法呢?”她堅持道。
陳帆看了看表:“我下午還要去縣里開會。如果你想討論可行性方案,
而不是單純的情緒反對,隨時歡迎。”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林晚既沮喪又不服氣。
“可行性方案?”她喃喃自語,“那我就做一個給你看?!彼⒖袒乩衔荩?/p>
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搜索生態(tài)保護性開發(fā)的案例。作為設(shè)計師,
她曾參與過幾個文化保護項目,但規(guī)模都比這個小得多。整個下午,林晚沉浸在工作中,
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她收集資料,畫草圖,計算初步成本,
甚至連品牌設(shè)計方案都有了雛形——以“柿園記憶”為主題的一系列文化旅游產(chǎn)品。傍晚,
她帶著初步想法再次拜訪陳爺爺。老人聽得津津有味,不時補充些關(guān)于柿園的歷史細節(jié)。
“晚晚,你這個主意好!既保住了樹,又能讓村里掙錢?!标悹敔斉d奮地說,
“就是需要找個懂行的人算算具體賬目?!绷滞硗蝗幌氲绞裁矗骸瓣悹敔敚?/p>
陳帆是不是學建筑出身的?”老人點頭:“是啊,還是什么‘綠色建筑’專業(yè)畢業(yè)的呢,
盡學些洋概念?!绷滞硌劬α亮?。綠色建筑?這不正是她設(shè)想中需要的專業(yè)知識嗎?
正當她思索如何說服陳帆時,窗外傳來一陣騷動。兩人出門一看,
只見村口方向停著幾輛工程車,一些工人正在卸測量設(shè)備?!斑@么快就動手了?
”陳爺爺大驚。林晚扶住老人:“您別急,我去看看?!彼觳阶呦虼蹇冢?/p>
發(fā)現(xiàn)陳帆正在指揮工人?!瓣惙?,這是什么意思?不是說好還沒定嗎?”陳帆轉(zhuǎn)身,
面色凝重:“總公司下了指令,要求提前開始地質(zhì)勘測。我也剛接到通知。
”“這不符合程序!村民還沒同意呢!”“程序上,村委會已經(jīng)蓋章了。
”陳帆的聲音里有一絲無奈,“我只是執(zhí)行命令?!边@時,幾個村民也圍了過來,議論紛紛。
大部分人對工程車感到好奇和期待,只有少數(shù)老人面露憂色。陳爺爺趕了過來,看到工程車,
激動地用拐杖指著陳帆:“你這個不孝子孫!帶著外人來刨自家的根!”“爺爺,
這是正常工作...”“正常工作?我讓你正常!”陳爺爺突然沖向最近的一臺測量儀器,
舉起拐杖就要砸下去。工人們連忙阻攔,場面一時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