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給裴昱的第三年,他端來了第三碗絕嗣湯。湯藥盛在精致的白玉碗里,
襯得那深褐色的藥汁愈發(fā)不祥。他親手遞到我面前,眉眼間是我曾經(jīng)最迷戀的溫潤,
此刻卻只剩下公式化的疏離?!鞍⒋?,喝藥?!蔽姨鹧?,靜靜地看著他。三年來,
這張臉我看過無數(shù)次,在夢里,在醒時,在每一個被他冰冷對待的深夜里。
他是大鄴的承安皇帝,是九州的共主,也是我曾經(jīng)以為會與我共度一生的良人??涩F(xiàn)在,
他只想要我死,或者,比死更屈辱地活著。“陛下,”我沒有伸手去接那碗藥,
反而輕輕拂過腕上的一串玉珠,那是我從家中帶來的,唯一能給我些許慰藉的東西,
“今日的藥,似乎比往日的更苦一些?!迸彡诺难鄣组W過一絲不耐,但他掩飾得很好。
“良藥苦口,皇后應該明白這個道理?!蔽倚α耍σ鈪s未達眼底。“臣妾明白。
只是臣妾不解,為何西宮的沈貴妃懷有龍嗣,臣妾這里,卻日日要飲這斷絕血脈的苦藥?
陛下是覺得,臣妾不配擁有您的孩子嗎?”這個問題,我問了三年。三年前,
我還是江南玉作世家蘇家的嫡女蘇瓷,一手“聽玉”的絕技能辨天下奇珍。裴昱微服南下,
于萬千人群中,偏偏走進了我家的玉鋪。他說他愛我的眼睛,亮得像含著星子。
他說他愛我的手,撫過璞玉時,像是能賦予頑石生命。他說他要娶我,許我中宮之位,
一生一世一雙人。我信了。我?guī)е宓钠谂闻c榮耀,嫁入深宮,成了大鄴最尊貴的女人。
新婚之夜,他沒有碰我。他說,阿瓷,你身子弱,先好好調養(yǎng)。然后,
第一碗絕嗣湯就送到了我的面前。他說,這是調養(yǎng)身子的補藥。我那時還傻,還天真,
還沉浸在他編織的愛意里。我喝了。直到宮中老人悄悄告訴我,那根本不是什么補藥,
而是最陰損的絕嗣之方,常年服用,會徹底敗壞女子的根基,再無孕育可能。我的天,
在那一刻,塌了。而今天,沈婉月有孕的消息像是一根無形的刺,終于穿透了我麻木的心。
裴昱看著我,眼神里沒有半分愧疚,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漠然。“阿瓷,你與她不同。
”“有何不同?”我追問,幾乎是乞求,“因為她家世顯赫,能為陛下在前朝鞏固勢力?
還是因為…陛下從未愛過我,娶我,不過是一場騙局?”他沉默了。這種沉默,
比任何刻薄的言語都更加傷人。它像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攫住我的心臟,緩慢而堅定地收緊,
直到我喘不過氣來?!昂人?。”他重復道,語氣里帶上了不容置喙的威嚴。我看著他,
忽然覺得很疲憊。這三年的掙扎,三年的質問,三令我筋疲力盡。我緩緩伸出手,
接過了那只白玉碗。碗沿觸手生涼,一如他這個人的溫度。我將藥碗湊到唇邊,仰頭,
一飲而盡??酀乃幹^喉嚨,像是帶走了我身體里最后一點暖意。他見我喝完,
緊繃的下頜線才略微放松。他轉身欲走,我卻叫住了他?!氨菹?。”他腳步一頓,沒有回頭。
“三年前,您在我家玉鋪里,拿起那塊‘靜心璧’時,您說,您感受到了玉的溫度。
您還記得嗎?”他的背影僵了一下。我撫摸著腕上的玉珠,每一顆都冰冷刺骨。
“可玉是沒有溫度的,阿瓷。它只會映出人心里的溫度。那時候,我以為您心里是暖的,
所以玉也是暖的?!薄艾F(xiàn)在我明白了,”我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玉,
從來都是涼的?!彼K究沒有回頭,快步離開了我的長春宮。宮門被關上,
殿內恢復了往日的冷清。我坐在原處,許久沒有動彈。貼身侍女綠竹走上前來,眼圈紅紅的,
想要安慰我,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澳锬铩蔽覕[擺手,示意她不必多言。我站起身,
走到妝臺前,看著鏡中那個面色蒼白,眼神空洞的女人。這是我嗎?
這是那個曾經(jīng)在江南水鄉(xiāng)里,笑靨如花的蘇瓷嗎?我拉開妝臺最下面的一個抽屜,
里面放著一個上了鎖的木盒。這是我最后的底牌,也是我最后的希望。綠竹見我拿出木盒,
臉色變了變?!澳锬铩@是要做什么?”我沒有回答她,只是用鑰匙打開了木盒。里面,
靜靜地躺著十幾片薄如蟬翼的玉片。這些玉片顏色各異,
每一片上面都用金線刻著繁復而古老的紋路。這是我們蘇家代代相傳的秘術,
也是我“聽玉”的根基。每一代蘇家的女兒,在出生時都會被滴血認主一枚本命玉。
通過這枚玉,我們能感知到天下所有玉石的情緒…它們的哀傷,它們的喜悅,它們的…記憶。
而這些玉片,則是我蘇家先祖耗盡心血,從九州各處龍脈節(jié)點上取下的“脈玉”碎片。
我曾問過父親,為何蘇家要有這樣奇特的能力。父親只是嘆息,說這是我們的宿命,是榮耀,
也是詛咒。嫁給裴昱之前,父親曾鄭重告誡我,除非到了生死關頭,絕不可動用這些脈玉,
更不可讓任何人知道它們的存在。因為它們牽扯著一個足以打敗整個王朝的秘密。三年來,
我謹遵父命,將這個秘密埋在心底。我以為只要我足夠順從,足夠卑微,
總有一天能換來裴昱的一點點憐憫。但現(xiàn)在,我不想再等了。沈婉月的孩子,
像是一聲響亮的警鐘,敲醒了我。裴昱需要的,從來不是一個溫順的皇后。
他費盡心機將我從江南弄到京城,關在這座華麗的牢籠里,日日用苦藥灌著我,
一定有他的目的。這個目的,或許就和我們蘇家,和我這身“聽玉”的本事有關。
我必須弄清楚,他到底想從我身上得到什么。我取出一片通體赤紅的玉片,
那是對應京城地脈的“炎玉”。我將它輕輕貼在眉心。冰涼的觸感傳來,我閉上眼睛,
集中全部心神?!奥犛瘛敝g,并非真的能聽到什么。而是一種共情,一種感知。
我將自己的意識沉入玉片之中,仿佛沉入了一片深不見底的紅色海洋。
無數(shù)紛亂的畫面和情緒瞬間涌入我的腦海。我看到了宮殿的奠基,看到了王朝的興衰,
看到了無數(shù)人的生死離別…這些都是這片土地,這塊玉石所承載的記憶。
我強忍著頭部的劇痛,像一個潛水者,奮力向更深處探尋。我要找的,是關于裴昱的記憶。
是關于他,為何要如此對我的答案。意識在時間的洪流中穿梭,我看到了年少的裴昱,
在奪嫡之爭中步步為營;我看到了他登基為帝,意氣風發(fā);我看到了他…第一次踏入江南,
走入蘇家玉鋪。畫面越來越清晰。我“看”到他站在柜臺前,目光越過琳瑯滿目的玉器,
徑直落在我身上。他的眼神,不是愛慕,不是驚艷,而是一種…審視。像一個獵人,
在打量自己心儀已久的獵物。然后,我“聽”到了他心底的聲音。那不是用言語可以形容的,
而是一種純粹的意念?!啊K家…玉引…終于找到了…”“…國運將傾,
龍脈欲斷…最后的希望…”“…她必須是皇后,必須心甘情愿…用她的血與魂,
才能修補龍脈裂痕…”“…愛意是最好的枷鎖…待大功告成…她便無用了…”轟的一聲。
我的世界,在這一刻,徹底分崩離析。原來如此。原來,從頭到尾,
都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他看中的,不是我的容貌,不是我的才情,
而是我蘇家世代相傳的血脈,是我這“玉引”的身份。他娶我為后,不是因為愛,
而是因為只有皇后的身份,才能名正言順地將我與國運相連。他讓我喝下絕嗣湯,
不是因為厭惡我,而是因為修補龍脈需要至純的血脈,不能有任何“雜質”的玷污。
我的身體,必須像一件祭品一樣,保持著絕對的“潔凈”。而沈婉月…她和她的孩子,
或許只是一個幌子,一個用來麻痹朝臣,也用來…刺激我的棋子?;蛘?,是一個備用的祭品。
我猛地睜開眼睛,將眉心的玉片狠狠攥在手心。玉片的邊緣劃破了我的掌心,鮮血流了出來,
染紅了那片赤玉??晌腋杏X不到疼。心臟的位置,空洞得可怕。
那里曾經(jīng)裝滿了對一個人的愛意和期盼,如今,只剩下被欺騙、被利用后的無邊恨意。
愛意是最好的枷鎖。他說得對。這三年來,我就是被這道枷鎖困住了。我自怨自艾,
我卑微乞憐,我將所有的過錯都歸咎于自己不夠好。我真是…太傻了?!澳锬铮∧餮?!
”綠竹驚呼著跑過來,想要為我包扎。我推開她,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窗外,
是四四方方的宮墻,將天空切割成一小塊。我在這里,看了三年的四方天。從今天起,
不一樣了。裴昱,你想要利用我,拯救你的江山社稷?你想要我心甘情愿地,用我的血與魂,
去做你那千秋霸業(yè)的奠基石?好啊。我成全你。只是,你想要的是一個心懷愛意的祭品。
可我如今,心里只剩下恨了。我不知道,一顆充滿了恨意的心,獻祭給你的龍脈,
究竟是滋補,還是…劇毒?!酉聛淼娜兆?,我變了。我不再對裴昱抱有任何幻想,
不再追問他愛與不愛。他來長春宮,我便起身相迎,對他笑,為他奉茶。他賞賜東西,
我便欣然接受,謝主隆恩。他提起沈婉月和她腹中的孩子,
我甚至能溫和地囑咐他要多加陪伴。我的順從和改變,讓裴昱有些意外。他看著我的眼神里,
少了幾分戒備,多了幾分探究。他大概以為,我是終于認命了,想通了,
決定做一個識大體的皇后。這正是我想要的。只有讓他放下戒心,我才能進行我的計劃。
我開始頻繁地接觸宮中那些被冷落的玉器。借著整理庫房的名義,
我將那些積了灰的玉如意、玉佩、玉屏風,一件一件地拿出來,親手擦拭。每一次觸摸,
都是一次“聆聽”。我像一個貪婪的學徒,瘋狂地吸收著這些玉石中沉淀的記憶。
我了解了這座皇宮的每一條密道,知道了前朝后宮每一個不為人知的齷齪,
甚至…窺探到了裴昱更多深埋心底的秘密。他比我想象的,要背負得更多。大鄴王朝的龍脈,
自他祖父那一輩起,就開始出現(xiàn)裂痕。天災人禍,連年不斷。到了他這一代,
裂痕已經(jīng)擴大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北方的蠻族虎視眈眈,南方的叛亂此起彼伏。整個王朝,
就像一棟根基腐朽的華麗建筑,隨時可能傾覆。他是承安皇帝,
卻要守一個注定不能安穩(wěn)的江山。
他找到了古籍中記載的唯一方法:尋找傳說中的“玉引”世家,以其血脈為引,
用至高的皇后之位將其與國運相連,最后在龍脈最薄弱之處,舉行獻祭大典,
以“玉引”之魂,補天地之缺。蘇家,就是那個被選中的“玉引”世家。而我,蘇瓷,
就是那個注定要被獻祭的祭品。他所有的冷漠,所有的算計,都是為了這個最終的目的。
他不能愛上我,因為祭品不能有牽掛。他必須讓我心甘情愿,因為獻祭需要祭品主動的意志。
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我為他感到可悲。他被皇位和責任束縛,成了一個沒有感情的機器。
但,我絕不原諒。我的家族,我的人生,我的愛情,憑什么要為他的江山大業(yè)買單?
我不是圣人。我只是一個被欺騙、被愚弄的女人。既然他要我死,
那我就拉著他最珍視的一切,一起下地獄。我的計劃,在暗中悄然進行。
我利用從玉石記憶中窺探到的秘密,不動聲色地挑撥著前朝后宮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