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嗎？陳先生。”鎂光燈在我臉上胡亂地閃爍，晃得我有些睜不開眼。
女記者將話筒又遞近了一些，那塊海綿幾乎要觸碰到我的嘴唇。我扯了扯嘴角，
露出了一個笑容，和網(wǎng)絡(luò)上那個“惡魔”的形象截然不同?！昂蠡冢薄拔液蠡?，
用了這么一種上不得臺面的方式。”“但如果再來一次，為了那二十萬，為了那條小生命，
我還是會選擇做一個混蛋。”1.我的故事，要從那個燥熱的午后說起。
我剛在公司樓下的“蘭州拉面”解決完我的午餐，一碗加了雙份辣子的牛肉面讓我渾身冒汗，
正準(zhǔn)備返回那個方方正正的格子間，繼續(xù)下午枯燥的表格工作。就在公司門口不遠(yuǎn)的街角，
圍了一小撮人。人群的喧囂和夏日的蟬鳴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煩躁的旋律。
本著一個社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我本打算繞開走。但人群中央傳出的，
斷斷續(xù)續(xù)的、帶著絕望的哭泣，還是勾起了我那點所剩無幾的好奇心。我擠了進(jìn)去。
一個約莫三十歲的女人，頭發(fā)凌亂，面色蠟黃，懷里抱著一個看起來不到周歲的嬰兒，
直挺挺地跪在滾燙的人行道地磚上。她的額頭抵著地面，每一次磕頭，都發(fā)出沉悶的碰撞。
她身前鋪著一張打印出來的A4紙，上面用加粗的字體寫著“求求好心人，救救我的孩子”，
下面是幾張醫(yī)院的診斷證明復(fù)印件，被汗水和灰塵弄得有些模糊。孩子在她懷里，
臉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呼吸急促，小小的身體偶爾抽動一下，連哭鬧的力氣都沒有了。
“誰能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們了…”女人的哭求已經(jīng)不成調(diào)子，更像是一種本能的哀鳴。
“唉，現(xiàn)在這種騙子太多了，上次我就在地鐵口看見一個，說是家里人出車禍了，
轉(zhuǎn)頭就看見他在后面小巷里數(shù)錢?！薄翱刹皇锹?，這孩子看起來是真病了，
但誰知道是不是租來的道具？”“二十萬啊，獅子大開口，我們普通人哪拿得出來。
”“走吧走吧，別看了，萬一被訛上就麻煩了?！眹^的人群議論紛紛，投向女人的目光里，
同情、懷疑、麻木交織在一起。他們就像是付費觀看一出悲情戲的觀眾，
短暫地釋放了一下自己的道德優(yōu)越感，然后便心安理得地轉(zhuǎn)身離開，不帶走一片云彩。很快，
人群散去，只剩下那個女人和她懷里的孩子，像一座被世界遺忘的孤島。我站在她面前，
夏日的陽光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正好將她籠罩其中。她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緩緩抬起頭，
布滿血絲的雙眼茫然地看著我。那是一雙已經(jīng)被絕望徹底浸透的眼睛，看不到任何光亮。
“她說，丈夫跑了，孩子得了重病，需要二十萬醫(yī)療費，求好心人幫助，她可以做任何事。
”這是我從剛才旁觀者的議論中拼湊出的信息。我蹲下身，與她平視?！叭魏问拢?/p>
”我笑了一下，刻意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玩味且輕浮，“你確定嗎？”她愣住了，
似乎沒料到最后一個留下來的人會問出這樣的話。她打量著我，
一個穿著普通T恤和牛仔褲的年輕男人，胸口的工牌還沒來得及摘下。
我的笑容里帶著一絲不懷好意的挑釁，繼續(xù)追問：“也包括…你的身體？
”她的面色瞬間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抱著孩子的手臂下意識地收緊。
屈辱、憤怒、還有一絲被看穿的難堪，在她眼中交替閃過。她或許設(shè)想過無數(shù)種可能，
唯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赤裸裸的羞辱。時間仿佛靜止了。她看著我，我看著她。
我能看到她內(nèi)心劇烈的天人交戰(zhàn)。尊嚴(yán)和孩子的性命，哪個更重？對一個母親來說，
這從來不是一個選擇題。漫長的沉默后，她閉上眼，兩行清淚滑落，然后，極其緩慢，
卻又無比堅定地，點了點頭。那一刻，我心中某個地方，輕輕地塌陷了一塊。
我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變得嚴(yán)肅起來。“很好?！蔽艺酒鹕恚痈吲R下地看著她，
“我可以幫你，但你必須完全按照我說的去做?！彼偷靥痤^，
眼中重新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之火，像風(fēng)中殘燭，卻在努力地燃燒?！拔摇以撛趺醋?？
”她急切地問。“現(xiàn)在，立刻回家去。”“用你的手機，拍一個抖音視頻。
把你丈夫怎么跑的，孩子得了什么病，醫(yī)院的診斷證明，需要多少錢，原原本本地說清楚，
拍進(jìn)去。記住，要真實，不要賣慘，把所有證明材料都拍得清清楚楚。發(fā)出去之后，剩下的，
等我的消息?！彼行┆q豫，這個方法和她想象中的“幫助”完全不一樣。
“可是…發(fā)這個有用嗎？”她不確定地問?！坝袥]有用，你試了才知道?！蔽姨统鍪謾C，
“聯(lián)系方式給我，然后回家去做我讓你做的事。別再跪在這里了，除了能讓你膝蓋磨破皮，
不會有任何作用。”她看著我堅決的表情，又看了看懷里奄愈的孩子，最終還是咬著牙，
和我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我轉(zhuǎn)身走回公司，身后，她也抱著孩子，
蹣跚著離開了那個讓她受盡屈辱的街角?；氐礁褡娱g，空調(diào)的冷風(fēng)吹散了我身上的燥熱，
卻吹不散我心里的煩悶。同事們在討論著晚上的聚餐，項目經(jīng)理在催促進(jìn)度報表，
一切都和我離開前一模一樣，仿佛剛才街角的那一幕只是一場幻覺?？晌抑溃遣皇腔糜X。
那個母親絕望的眼神，已經(jīng)烙在了我的腦海里。那一晚，我沒有加班，
準(zhǔn)時回到了我那個租來的小單間。打開手機，點亮屏幕，我開始在抖音上搜索。
輸入了那個女人的ID后，我很快找到了她發(fā)的視頻。視頻的質(zhì)量很粗糙，鏡頭晃動，
光線昏暗。她就坐在我白天見到的那個破舊的房間里，背景是斑駁的墻壁。她抱著孩子，
用一種近乎麻木的語調(diào)，復(fù)述著自己的遭遇。丈夫的背叛，孩子的病情，
高昂的醫(yī)療費…她沒有哭，只是平靜地陳述，但那種平靜之下壓抑的巨大悲痛，
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讓人感到窒??。視頻的最后，她把所有的診斷證明、繳費單，
一張張地懟在鏡頭前，像是在展示自己最后的底牌。視頻發(fā)布了三個小時，點贊兩位數(shù)，
評論個位數(shù)，大多是“加油”、“祝寶寶早日康復(fù)”之類的客套話。二十萬的巨額缺口，
和這幾個廉價的祝福比起來，顯得格外諷刺。它就像一滴水，落入了信息的汪洋大海，
沒有激起任何波瀾。我對此毫不意外。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
人們的同情心早已被無數(shù)類似的故事消磨得所剩無幾。沒有反轉(zhuǎn)，沒有沖突，
沒有戲劇性的故事，是無法抓住大眾眼球的。我給她發(fā)去了信息?！耙曨l我看了。
”她幾乎是秒回：“陳先生…是不是…沒什么用？
”她的文字里都透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即將破滅的希望?！班?，沒什么用。
”我回復(fù)得直接了當(dāng)。屏幕那頭沉默了。我能想象到她此刻的表情，那剛剛?cè)计鸬奈⑷趸鹈纾?/p>
恐怕已經(jīng)被我這句話徹底澆滅。過了許久，她才發(fā)來一句：“那…那該怎么辦？
我…我真的什么都愿意做…”我看著那行字，深吸了一口煙。煙霧繚繞中，
一個瘋狂的計劃在我腦中成型?！岸f，我可以幫你掏?！蔽掖虺鲞@行字，
然后刪掉“幫”字，改成“我給你”。她的回復(fù)帶著一連串的問號和感嘆號，
激動得語無倫次：“真的嗎？陳先生？您…您有什么要求？我…我…”“有一個要求。
”我掐滅煙頭，眼神變得銳利，“明天早上九點，你抱著你的孩子，從你家門口開始，
一路跪行到市中心的體育場。只要你能做到，二十萬，我一分不少地給你?！毕l(fā)過去，
又是一陣死寂般的沉默。這個要求，比白天我那句輕浮的“包括你的身體”要惡毒百倍。
那只是言語上的羞辱，而這個，是要將她的尊嚴(yán)，放在光天化日之下，
任由成千上萬的人圍觀、踐踏。“為什么…”她問。“沒有為什么。你只需要告訴我，做，
還是不做。”我沒有給她任何解釋。這一次，她沒有猶豫太久?！拔易??！薄昂芎谩?/p>
”我回復(fù)道，“記住，全程必須有人錄像。你最好讓你鄰居或者朋友幫你，如果沒有，
就自己想辦法，把手機固定好，開著直播。我要看到全程的記錄。”“好。
”結(jié)束了和她的對話，我靠在椅子上，看著窗外城市的霓虹，心中一片冰冷。
我在她的評論區(qū)留了言，內(nèi)容自然是我剛剛私信給她的要求，和20萬的承諾。第二天，
我請了半天假。我沒有去現(xiàn)場，而是待在家里，用另一個小號，
點進(jìn)了她鄰居幫忙開的直播間。直播的標(biāo)題很簡單：“一個母親的救贖”。鏡頭晃動著，
畫面里，林薇已經(jīng)跪在了她家那棟老舊居民樓的樓下。她換了一身更耐磨的舊衣服，
膝蓋上簡單地包裹了兩層布。她懷里的孩子似乎睡著了，安詳?shù)刭N在她胸口。九點整，
她沒有絲毫猶豫，雙膝交替著，開始了緩慢而又艱難的爬行。從她家到體育場，導(dǎo)航顯示，
步行需要一個半小時。而跪行，沒有人知道需要多久。一開始，路上行人稀少，
偶爾有幾個路過的老大爺，投來詫異的目光。林薇低著頭，只看著眼前那一方小小的地面，
一步，又一步。直播間的人數(shù)，從幾十個，慢慢漲到了幾百個。彈幕開始出現(xiàn)。
“這是在干什么？行為藝術(shù)？”“標(biāo)題寫了，為了給孩子治病，
有人出二十萬讓她跪行到體育場。”“臥槽？真的假的？哪個天殺的這么變態(tài)？
”“這媽媽也太偉大了…看哭了?！彪S著時間的推移，
她跪行的路線逐漸進(jìn)入了城市的繁華路段。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許多人拿出手機，
對著她拍照、錄像。各種角度的短視頻，開始像病毒一樣，在本地的抖音和微信群里擴散。
“驚！鬧市街頭，一女子為二十萬當(dāng)眾跪行！”“人性的扭曲還是道德的淪喪？
幕后黑手究竟是誰？”各種聳人聽聞的標(biāo)題，迅速吸引了大量的點擊。
我的手機開始不停地震動，各種新聞APP推送著這條剛剛發(fā)酵的熱點。我看到鏡頭里，
有人給她遞水，她搖頭拒絕。有人想塞給她幾百塊錢，她也搖頭拒絕。她的目標(biāo)很明確，
就是體育場。那個虛無縹緲的二十萬，是支撐她全部信念的終點。她的膝蓋早就磨破了，
包裹的布滲出了血跡，在水泥地上拖出兩條暗紅色的印記。她的汗水浸透了衣衫，
臉色蒼白得像紙，但她的眼神，卻異常的堅定。三個小時。整整三個小時。
當(dāng)她終于跪行到體育場門口那片開闊的廣場時，她整個人幾乎已經(jīng)虛脫。她靠著廣場的欄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