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每一件舊物都有魂。它們在漫長的時光里,被人的手觸摸,被人的情感浸染,
最終成了沉默的容器,裝著一些快要被遺忘的故事。我叫陳默,是個修理舊物的匠人,
守著一家快要開不下去的鋪子。我從不信這些神神叨叨的說法,直到那天,
她帶著一盞不會亮的燈,走進了我的店。1巷子口的風扇鋪子又換了老板。
這是三年里的第三個。我坐在自己的鋪子門口,看著對面嶄新又俗氣的招牌,搖了搖頭。
我的鋪子叫“物有歸期”,修東西的。從老式鐘表到掉了一個按鍵的遙控器,什么都修。
當然,前提是有人愿意拿來?,F(xiàn)在的人,東西壞了就扔,買個新的更省事。所以我的生意,
一天比一天冷清。椅子是藤編的,有些年頭了,坐上去會嘎吱作響,像是在抱怨我的體重。
我靠著椅背,拿起桌上半涼的茶,喝了一口。茶葉是隔壁王大爺送的,沒什么好味道,
解渴罷了。鋪子里的老風扇盡力地轉(zhuǎn)著頭,吹出來的風也是溫的,
帶著一股機油和舊木頭混合的氣味?!瓣惸?。”房東芳姐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不高,
但很有穿透力。我放下茶杯,站起身?!胺冀?,今天氣色不錯?!薄吧儇氉??!狈冀阕哌M來,
手里拎著個網(wǎng)兜,里面是幾根絲瓜。她把網(wǎng)兜往我那張亂糟糟的工作臺上一放,
眼睛就在鋪子里掃了一圈。“這個月的房租,準備好了?”我沒說話,只是笑了笑,
露出一副為難的樣子。芳姐哼了一聲?!熬椭朗沁@樣。你看看你這鋪子,
比我奶奶家的儲藏室還像古董。能有生意才怪。”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指彈了彈柜臺上的灰。
“也不是沒想過改改。”我從抽屜里摸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數(shù)了數(shù),又放了回去。
“這不是……本錢不夠嘛?!薄澳憔褪菓小!狈冀阆铝硕ㄕ?。“守著這么個鋪子,
能有什么出息。我說讓你去我表弟的公司上班,你又不肯?!薄拔抑粫迻|西。
”我看著工作臺上那只拆了一半的收音機?!皠e的不會?!薄拔铱茨憔褪歉@些破爛待久了,
人也變得跟破爛一樣了。”芳-姐嘴上不饒人,但還是把那個網(wǎng)兜往我這邊推了推。
“晚上炒了吃。別老是吃泡面。”說完,她轉(zhuǎn)身就走,走了兩步又停下?!跋聜€禮拜,
房租再不交,我就真把你的東西都扔出去。”她撂下這句話,
高跟鞋敲在地上的聲音漸行漸遠。我重新坐回藤椅上,看著那幾根新鮮的絲瓜,
心里不知是個什么滋味。我知道芳姐是刀子嘴豆腐心。她說了好幾次要把我趕走,
但每次都只是多寬限幾天??扇饲榭傆杏猛甑臅r候。鋪子里的光線有些暗,我沒開燈。
外面的陽光照不進這條深巷,只有些許余光漏進來,在滿地的舊零件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我嘆了口氣,拿起螺絲刀,準備繼續(xù)跟那臺收音機較勁。就在這時,
門口的光被擋住了一部分。一個人影站在那里,一動不動。2我抬起頭,門口站著一個姑娘。
她穿著一條洗得發(fā)白的連衣裙,很樸素。她就那么靜靜地站著,好像在猶豫要不要進來。
鋪子里的老風扇還在嘎吱嘎吱地轉(zhuǎn),我們之間隔著一片浮動的塵光?!靶迻|西嗎?
”她先開了口,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班?。”我應(yīng)了一聲,放下手里的螺絲刀。
“看修什么?!彼吡诉M來,腳步很輕。她手里抱著一個東西,用一塊藍印花布包著,
看形狀,像是一盞燈。她把東西放在柜臺上,小心翼翼地解開包裹。那是一盞很舊的煤油燈。
或者說,長得很像煤油燈。燈座是黃銅的,上面有些氧化后留下的綠銹,
燈罩是那種乳白色的玻璃,邊緣還有一圈細細的裂紋?!斑@個……不亮了?!彼吐曊f。
“能修嗎?”我把它拿了過來,掂了掂,挺沉。我檢查了一下燈座,沒有找到加油的口子,
也沒有燈芯。燈罩下面,也不是常見的燈頭結(jié)構(gòu)。它更像一個嚴絲合縫的整體,
不像能擰開的樣子。“這不是煤油燈。”我看著她。“也沒有接電線的地方。它靠什么亮?
”她搖了搖頭,嘴唇抿得很緊?!拔也恢馈K郧啊约簳?。”自己會亮?
我心里覺得有些好笑,但看她的表情,又不像在開玩笑。她很認真,甚至有些急切。
“我接手這個鋪子有些年頭了,稀奇古怪的東西見過不少,但自己會亮的東西,
還真是頭一次?!蔽乙贿呎f,一邊用指甲輕輕刮了刮燈座上的銅銹?!盎蛟S是里面有電池?
”“我不知道?!彼€是那句話?!拔覡敔斄粝聛淼摹Kf,這是我們家的……一盞燈。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那盞燈,像是怕我把它弄壞。我把燈翻過來,
仔細查看底部。底部很平滑,刻著一些看不懂的花紋,像是某種藤蔓。在花紋的中心,
我摸到了一個極小的凹陷。我用指尖按了一下。沒有反應(yīng)?!澳阍囋??”我把燈推到她面前。
她伸出手,指尖蒼白,在那個凹陷上輕輕碰了一下。燈,還是沒有反應(yīng)。她的肩膀塌了下去,
整個人都顯出一種失望。“多少錢?”她問?!拔疫€沒看出來是什么毛病?!蔽艺f。
“你先放這兒吧。我研究研究。修好了再說錢的事?!彼痤^,似乎有些意外。
“要是修不好呢?”“修不好就還給你,不收錢。”我拿起旁邊的登記簿,撕下一張紙。
“留個聯(lián)系方式吧?!彼龍罅艘粋€名字和電話號碼,我記了下來。林巧。名字倒是挺好聽。
她走了,鋪子里又恢復(fù)了安靜。我看著柜臺上那盞奇怪的燈,心里那點因為房租而起的煩悶,
竟然被一種久違的好奇心沖淡了。我把它拿到工作臺,打開臺燈,光照在乳白色的燈罩上,
暈開一片柔和。這東西,到底是怎么亮的?3下午沒什么客人。我把鋪子的門關(guān)了一半,
專心研究那盞燈。我找來放大鏡,對著燈座底部的花紋仔細看。那些藤蔓一樣的紋路,
雕刻得非常精細,互相纏繞,構(gòu)成一個復(fù)雜的圖案。那個小小的凹陷,
就在所有藤蔓的匯集之處。我試著用各種工具去撬,去按,都沒有用。整個燈座渾然一體,
找不到任何接縫。我又把注意力放到燈罩上。燈罩和燈座連接的地方,
也找不到任何可以旋開的痕-跡。我試著輕輕晃動燈罩,紋絲不動。這東西的設(shè)計者,
似乎壓根就沒想過要讓人把它拆開。我有些泄氣,靠在椅子上,點了一根煙。煙霧繚繞,
嗆得我咳了兩聲。鋪子里那股機油味和舊木頭味,又濃了一些。難道林巧記錯了?
這根本就不是一盞燈,只是一個長得像燈的擺設(shè)?可她那副樣子,
分明是對這盞燈寄予了厚望。我想起她說話時那種小心翼翼的神態(tài),
還有看到燈不亮時流露出的失望。不像是假的。我把煙頭在煙灰缸里摁滅,決定換個思路。
既然物理上打不開,那問題會不會出在別的地方?我回想著林巧的話。
“它以前……自己會亮?!笔裁辞闆r下,東西會“自己”動起來?我拿起那盞燈,
把它放在手心里。黃銅的材質(zhì),入手微涼。但過了一會兒,被我的體溫捂熱了。我閉上眼睛,
試著去感受它。這當然是瞎胡鬧。我一個修東西的,又不是什么通靈的大師。但除了這個,
我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了。時間一點點過去,手里的燈沒有任何變化。沒有發(fā)光,沒有發(fā)熱,
甚至連一絲震動都沒有。我睜開眼,自嘲地笑了笑。陳默啊陳默,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我把它放回工作臺,準備先去解決那臺半死不活的收音機。就在我的手離開燈座的一瞬間,
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工作臺上傳來一聲極輕微的“嗡”聲。我低下頭。那盞燈的燈罩,亮了。
4光芒很柔和,從乳白色的玻璃燈罩里透出來,一點也不刺眼。
它不是那種電流激發(fā)出的亮光,更像……某種有生命的東西在呼吸。光線明滅不定,
忽強忽弱。我愣住了,一動不動地看著它。它真的亮了。不是我眼花。
那聲“嗡”的輕響已經(jīng)消失,整個鋪子安靜得只能聽到我自己的心跳聲。光芒穩(wěn)定了下來,
不再閃爍。就在這片柔和的光暈中,燈罩上方的空氣,開始發(fā)生一些微妙的扭曲。
像夏天柏油馬路上升騰起的熱氣。緊接著,一些模糊的影像開始在空氣中成型。
它們是半透明的,帶著淡淡的、和燈光一樣的暖黃色。一棵樹的輪廓先清晰起來。
是棵老槐樹,枝葉繁茂。樹下,有一張石桌,兩個小小的身影坐在桌邊。是兩個孩子,
一個男孩,一個女孩,看上去年紀都很小。我看不清他們的臉,
只能看到他們的大致輪廓和動作。男孩遞給女孩一個東西,好像是顆糖。女孩接過去,
剝開糖紙,放進嘴里。這一切都是無聲的。我聽不到風吹過樹葉的聲音,
也聽不到孩子們的笑聲。所有的畫面,都像一場沉默的啞劇。我伸出手,想去觸摸那些影像。
我的指尖穿過了男孩的身體,什么也沒碰到。它們只是光與影的投射。這到底是什么?
全息投影?可這盞燈的構(gòu)造如此簡單,根本不可能藏著那么復(fù)雜的設(shè)備。
畫面持續(xù)了大概一分鐘。兩個孩子站起身,手拉著手,跑向了遠處。他們的身影越來越小,
最后和那棵老槐樹一起,慢慢淡化,消失在空氣里。燈罩里的光,也隨之熄滅了。
鋪子里恢復(fù)了原樣。那盞燈靜靜地立在工作臺上,黃銅燈座,乳白色燈罩,
仿佛剛才發(fā)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幻覺??晌沂中睦锏暮?,和胸口劇烈的起伏,都在告訴我,
那是真的。我癱坐在椅子上,后背一片冰涼。我修了半輩子?xùn)|西,
第一次遇到這種無法用常理和技術(shù)來解釋的物件。這已經(jīng)超出了“修理”的范疇。
這盞燈……它不是壞了。它只是在用一種我無法理解的方式,在講述一個故事。
5.我坐在那兒,很久都沒動。腦子里亂成一團麻。我試著回想剛才看到的畫面,
那棵老槐樹,石桌,兩個孩子。每一個細節(jié)都清晰得不像話。我又拿起那盞燈,
把它捧在手心,學(xué)著剛才的樣子,用體溫去溫暖它。我等了十分鐘。二十分鐘。一個小時。
燈,再也沒有亮起。我試著去按底部的那個凹陷,也沒有用。難道剛才的一切,
真的只是我太累了出現(xiàn)的幻覺?我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覺得這事兒越來越蹊蹺。
我把燈放回原處,站起身,在小小的鋪子里來回踱步。地板被我踩得咯吱作響。不行,
我得把它弄明白。這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單生意了。我重新坐下,開始復(fù)盤。燈第一次亮起,
是在我的手離開它的一瞬間。這說明什么?是我做了什么,還是我停止了做什么,
才觸發(fā)了它?我回憶著當時的每一個動作。我把它拿起來,檢查,用放大鏡看,用工具試探,
最后放棄,把它放下……就在放下的時候。是因為溫度變化?還是因為別的什么?
我百思不得其解?!瓣惸〕燥埩藳]?”芳姐的聲音又在門口響起,把我嚇了一跳。
我手忙腳亂地用一塊布把那盞燈蓋住?!皼]……沒呢。”我站起來,擠出一個笑容。
“這么晚了,芳姐你怎么又來了?”她拎著一個保溫飯盒走進來,
還是放在那張亂糟糟的工作臺上,就在蓋著燈的布旁邊?!拔易隽孙溩?,給你送點兒。
”她揭開飯盒蓋,一股白菜豬肉餡的香氣立刻彌漫開來。“你這兒什么味兒?。坑殖闊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