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梅雨季像一塊浸透了水的灰綢子,濕噠噠、黏糊糊,總也擰不干。孟夏的花店里,
彌漫著潮濕的泥土和植物汁液混合的氣息,有些悶人。她正踮著腳尖,
費力地想把一束超高大的繡球花往頂層格子里塞。發(fā)梢不時滴落下一串串細密的水珠,
后頸被雨水打濕了一片,涼颼颼的。門上的風鈴“叮鈴——”一聲脆響,門被推開了。
一個穿著深灰色襯衫的男人走了進來,雨水濡濕了他的褲腳和鞋子,帶著一股清冽的微涼。
他手里提著一臺看起來頗有年頭的銀色膠片相機,鏡頭蓋還散漫地掛在一旁?!袄习迥?,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尾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南方口音特有的溫軟,
“能……借個吹風機嗎?相機淋了雨,有點怕?!泵舷膹奶葑由舷聛?,
繞過一排排高高低低的綠植,來到柜臺前。她抬起頭,這才看清男人的模樣。他的眉骨很高,
眼窩略深,鼻梁挺直,嘴唇的線條很干凈,像是一幅精心勾勒卻又刻意淡化了的素描。
他手里那臺相機,機身的烤漆已經有些斑駁脫落,露出底下暗沉的金屬,
但鏡頭卻擦拭得異常锃亮,透著一股專業(yè)而寶貝的光澤。“用吧。
”她從抽屜里拿出一臺小巧的吹風機,遞過去的時候,指尖不經意地觸碰到了他的手背。
他的手指有些涼,指節(jié)上似乎還沾著些許未干的泥點,
像是剛從郊外的花圃或是某個老巷子里走出來。他將相機小心翼翼地放在柜臺上,打開后蓋,
仔細地檢查著。吹風機的暖風“呼呼”地吹過,掀起他額前幾縷微濕的黑發(fā),
露出了光潔飽滿的額頭。孟夏不經意間瞥見,他襯衫的第二顆紐扣松松地敞開著,
隱約能看見鎖骨下方有一道淡粉色的疤痕,細長,像一條沉默的小蛇,蜿蜒匍匐。
“拍什么的?”她開口問道,語氣平靜,目光卻沒有從那道疤痕上移開。男人似乎愣了一下,
才意識到她在問什么。“哦,一些……老房子?!彼阎匦卵b好電池的相機舉到眼前,
對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幕隨意按了幾下快門,取景框里,
是花店門口那盆被風雨打得東倒西歪的繡球。“這附近的老弄堂,快拆得差不多了。
”孟夏的手指在柜臺上一塊微微翹起的木紋上輕輕叩了兩下。
她的這家“孟夏花坊”開在延慶路一個不起眼的轉角,已經三年了。店面不大,
三面墻都被高大的植物占據,只留下窄窄的一條過道。當初選址的時候,
她也去看過很多地方,最終還是選中了這里——隔壁是家生意冷清的舊書店,
斜對面則是一家常常飄出濃郁咖啡香氣的小店?!澳愫孟窈芟矚g拍這些舊東西。
”她一邊整理著被風吹亂的桌上的單據,一邊隨口說道,“上次在思南路,
也看見一個跟你差不多年紀的人,在一棟老洋房前拍了好久?!薄笆菃??”男人低下頭,
繼續(xù)擺弄著他的相機,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可能……是職業(yè)病吧。
”他沒有過多解釋,也沒有問她為什么會知道。吹風機“嗡”的一聲停了。
他把相機收進一個看起來很舊的帆布包里,背在肩上,然后從口袋里摸出錢包:“多少錢?
”“不用了?!泵舷膿u搖頭,將吹風機放回抽屜,“就當……給相機的賠禮吧。
”他似乎有些意外,抬起眼,目光與她撞在一起。他的眼睛很黑,很深,
像深夜里不起波瀾的古井。孟夏避開他的視線,轉身假裝去調整旁邊的一盆蝴蝶蘭??諝庵?,
縈繞著她再熟悉不過的、各種花朵混合的甜香,但今天,
似乎還夾雜了一絲若有若無的、來自他身上的雪松香水味。后來,他成了花店的常客。
每周二下午三點左右,他都會準時推開那扇綴著風鈴的門。有時候是來買一小束繡球,
有時候是幾枝洋桔梗,偶爾也會買一大捧熱烈奔放的向日葵。他總是沉默寡言,不太愛說話,
但每次挑選花材的時候,卻總帶著一種近乎苛刻的挑剔和敏銳。
他會翻看每一支花的開放程度,輕輕撫摸花瓣的邊緣,細細分辨葉子的色澤,
仿佛在鑒賞一件件稀世珍寶。“這種香豌豆,”有一次,他拿起一支有些蔫了的香豌豆,
眉頭微蹙,“你從哪里進的貨?莖稈太細了,支撐力不夠,很容易折斷。
”孟夏正在用噴壺給一排排的玫瑰噴灑水霧,聞言抬起頭:“花農送來的時候就這樣了,
我正打算處理掉呢?!彼麤]再說什么,只是默默地拿起剪刀,
將那支不合格的香豌豆的殘枝敗葉仔細清理干凈,然后挑揀出幾支品相稍好的,重新捆扎好,
遞給她:“這些……還算能用。便宜點賣給我吧。”“不要錢。”孟夏有些無奈,
“你要是真覺得可惜,下次我讓花農別送這種了?!彼麉s固執(zhí)地從錢包里掏出了零錢,
放在柜臺上,硬幣碰撞的聲音在安靜的花店里顯得格外清晰:“一束花,也是有生命的,
不該被這樣浪費?!睆哪且院?,孟夏真的叮囑了花農,再也沒讓那種劣質的香豌豆出現過。
而那個男人,依舊每周二下午準時出現,風雨無阻。漸漸地,他們也熟悉了起來。
他叫沈敘白,是一名自由攝影師,主要拍攝一些人文紀實類的照片,
尤其偏愛老上海的建筑和街景。他說,他從小在石庫門里長大,
對那些即將消失的弄堂和老房子,總有一種難以割舍的情愫。
“我媽媽以前在弄堂口的裁縫鋪做活?!庇幸淮危诨ǖ杲锹淠菑埨吓f的藤椅上,
一邊翻看著孟夏給他包好的花束,一邊輕聲說道。午后的陽光透過玻璃窗,
在他身上灑下一片柔和的光暈,連帶著他說話的聲音都仿佛柔和了許多?!八炙嚭芎茫?/p>
左鄰右舍都喜歡找她做衣服。那時候,弄堂里總是飄著樟木和各色布料的香氣。
”孟夏正低頭修剪著一支洋桔梗的根莖,聞言,
手中的剪刀頓了頓:“那你……”“她去年冬天生病了。”沈敘白的聲音低沉了下去,
像被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阿爾茨海默癥,記性……越來越差了,
有時候連我也不太認得清?!泵舷牡男南袷潜皇裁礀|西輕輕揪了一下。她想起,
上周二他來買花的時候,似乎往柜臺里塞了一張折疊起來的便簽紙。她當時沒多想,
以為是哪家花店的名片,隨手就丟進了抽屜的角落。此刻,她鬼使神差地拉開抽屜,
找到了那張紙。展開一看,上面是用鋼筆寫的幾行雋秀的字跡,有些歪歪扭扭,
顯然出自一位老人之手:“敘白,媽媽今天看到弄堂口的玉蘭花開了,真好看,
你也去摘一朵戴戴,好不好?”字條的背面,還用彩筆畫了一朵有些抽象的玉蘭花,
花瓣涂得歪歪扭扭,像是出自孩童之手?!八F在……住在哪家醫(yī)院?”孟夏輕聲問道,
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在靜安區(qū)的一家康復中心?!鄙驍捉舆^便簽紙,
小心地將它折好,放回錢包最貼身的夾層里,眼神溫柔而憂傷,“醫(yī)生說,
情況可能會越來越差……”他沒有再說下去,但孟夏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從那天起,
沈敘白來花店的次數似乎更頻繁了些。有時候,他會帶著一臺筆記本電腦,
在花店角落那張?zhí)僖紊弦蛔褪且幌挛纾?/p>
屏幕上是各種各樣關于老上海建筑的照片——斑駁的青磚墻,銹跡斑斑的鑄鐵路燈,
爬滿了藤蔓的雕花鐵藝欄桿,還有穿著褪色藍布衫的老阿婆,安靜地坐在自家門口擇菜。
他修圖的時候很專注,手指在觸控板上靈活地移動,眉頭時而緊鎖,時而舒展。
孟夏給他包花的時候,他會忽然抬起頭,問一些關于花的問題:“這種粉色的玫瑰,
叫什么名字?”“叫‘傳奇’?!薄澳沁@種鵝黃色的呢?”“‘金鳳凰’。
”“這個……繡球,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種顏色?
”他指著她剛剛插好的一籃不同色系的繡球花,好奇地問?!耙驗橥寥赖乃釅A度不同。
”孟夏一邊整理著花束,一邊隨口解釋道,“土壤偏酸性的話,
花朵就會偏藍;土壤偏堿性的話,花朵就會偏紅。如果想讓顏色更鮮艷穩(wěn)定,
可以適當調節(jié)土壤的pH值,或者在澆水時加點硫酸鋁?!鄙驍茁犃?,
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原來如此,還挺有學問的?!薄拔掖髮W學的就是園藝專業(yè)。
”孟夏笑了笑,將最后一支繡球花插入籃中,“畢業(yè)后,先去花卉研究所工作了兩年,
后來覺得還是自己開花店更自由些。”“為什么不繼續(xù)做研究了呢?聽起來很有意義。
”“意義?”孟夏的動作微微一頓,眼神飄向窗外,落在對面咖啡館掛著的風鈴上,
那風鈴和她的花店一樣,也是有些年頭的舊物了,被風吹過時,會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大概是因為……我覺得,把美麗的花朵親手送到別人手中,看到他們開心的樣子,
那種直接的快樂,比在實驗室里記錄數據更讓我覺得踏實吧?!鄙驍讻]有接話,
只是低下頭,繼續(xù)整理著他電腦里的照片。過了一會兒,
他忽然開口:“其實……我媽媽以前也種過花。”孟夏轉過頭,看向他?!八贻p的時候,
在一家紡織廠的附屬園藝場工作,專門負責培育廠區(qū)里的花卉。
”他的手指輕輕摩挲著鼠標右鍵,聲音里帶著一絲懷念,“那時候,
她總會帶回來一些月季的枝條,種在我們家的小天井里。到了春天,滿院子都是花,
紅的、粉的、黃的,特別熱鬧?!彼穆曇魸u漸低了下去:“后來……廠子效益不好,
倒閉了,她就去了裁縫鋪。再后來……就是我說的那樣了。”一陣微風吹過,
掀起了他額前的碎發(fā),露出了那道淡粉色的疤痕,比上次看到的似乎更淺了一些,
幾乎快要淡忘了?!澳愕陌獭泵舷慕K于忍不住輕聲問道,“是……怎么弄的?
”沈敘白抬手,用指腹輕輕碰了碰那道疤痕,眼神有些飄忽:“小時候調皮,
爬樹的時候摔下來磕的。沒什么大不了的?!泵舷臎]有再追問。她隱約覺得,那道疤痕背后,
或許藏著比“爬樹摔的”更復雜的故事。七月的雨季,如期而至。上海的夏天,
總是被氤氳的水汽包裹著,悶熱而潮濕。沈敘白來買花的次數,變得更加密集了,
有時甚至一天會來兩次。孟夏漸漸發(fā)現,他買花的規(guī)律似乎和天氣有關——如果是晴天,
他就買上一大束燦爛的向日葵;如果是陰天,他就會選擇清雅的白色滿天星;而一旦下雨,
他必定會買上一束繡球花,尤其是那種顏色多變、姿態(tài)婀娜的無盡夏。
“繡球花在雨天開得最好看?!庇幸淮?,他撐著一把黑色的長柄傘站在門口,
雨水順著傘沿滴落,形成一道細密的水簾。他對孟夏解釋道,“你看,
它們的花瓣會吸飽水分,變得沉甸甸的,顏色也會顯得更加鮮亮飽滿。”孟夏抬起頭,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花店里那幾盆盛開的繡球花,在雨水的洗滌下,
每一片花瓣都晶瑩剔透,泛著水潤的光澤,像一顆顆飽滿多汁的寶石。
“你要不要……拍幾張照片?”她忽然開口提議道。沈敘白聞言,微微一怔,
隨即眼底泛起一絲笑意:“好啊。”他收起雨傘,小心地放在門邊,
然后從帆布包里拿出那臺寶貝的銀色膠片相機。他沒有直接對著花架按下快門,
而是走到窗邊,微微側過身,讓自己的一部分身影也融入了鏡頭——窗外的雨絲斜斜地飄落,
他穿著簡單的白襯衫,袖口隨意地卷到小臂,身后的花架上,是開得正盛的繡球,
雨珠順著他的發(fā)梢滴落,也滴落在嬌艷的花瓣上?!斑青??!笨扉T聲很輕,
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斑@樣……會不會更好看一些?”他將相機轉向孟夏,
讓她看取景框里的畫面,“有花,有雨,還有……看花的人?!泵舷牡男模?/p>
沒來由地漏跳了一拍。照片里的他,側臉的輪廓在雨水的浸潤下顯得格外柔和,
眼神專注而寧靜。她忽然想起,上周他幫她修理那支斷掉的香豌豆時,也是這樣專注的神情,
手指干凈而有力,動作輕柔得仿佛在呵護一件易碎的藝術品?!班拧!彼p輕點了點頭,
臉頰有些莫名的發(fā)燙,“很好看。”從那天起,沈敘白的鏡頭里,
開始越來越多地出現孟夏的身影。有時候是她彎腰整理花架時,
被垂落下的發(fā)絲遮住半邊臉頰的溫柔側影;有時候是她蹲在地上,
細心給一株新生的小苗澆水的認真模樣;有時候是她坐在藤椅上,托腮看著窗外,
眼神放空的恬靜瞬間。他總是在不經意間舉起相機,總是在按下快門之前,
先給她一個溫柔的眼神示意。而孟夏,也漸漸習慣了鏡頭的存在,
甚至會在他按下快門的那一刻,下意識地揚起一個淺淺的微笑。“你……很喜歡拍照嗎?
”有一天,她終于忍不住問他?!班?。”他低下頭,認真地擦拭著相機鏡頭,聲音溫和,
“拍照對我來說,不僅僅是記錄,更像是一種……陪伴??梢园涯切┺D瞬即逝的美好瞬間,
永遠地保存下來?!彼闹讣庹慈玖诵┰S鏡頭的清潔劑,在透過窗戶的陽光下,
泛著淡淡的珍珠光澤。孟夏忽然想起,上個星期二,他在花店待到很晚,直到書店打烊,
才和她一起鎖上門。她鎖門的時候,無意中瞥見,他把一張剛剛沖洗出來的照片,
小心翼翼地貼在了相機包內側的夾層里。照片上,是她獨自站在一大叢盛開的藍色繡球花前,
微微仰著頭,任由幾片調皮的藍色花瓣落在她的發(fā)間,笑容明媚而燦爛。
八月中旬的一個傍晚,空氣悶熱得像一口密不透風的蒸鍋。
沈敘白來花店的時間比平時晚了一些。孟夏正在吧臺后面,低頭整理著新到的鮮花訂單,
忽然聽見門口的風鈴“叮鈴”一聲輕響,然后是拖沓而略顯沉重的腳步聲。她抬起頭,
看見沈敘白站在門口,平日里挺括的襯衫皺巴巴地貼在后背上,領口的紐扣解開了三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