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塞班的晨露與銹跡(2007 年春?塞班工廠)
塞班的凌晨四點,咸濕的海風裹著鐵銹味鉆進工棚。阿英摸黑從上下鋪爬起,腳趾頭磕在床架的銹斑上,疼得她悶哼一聲 —— 這床架是去年工廠火災后淘汰的,焊接口的黑渣還扎手。隔壁床的福建姑娘阿梅還在打呼嚕,口水順著嘴角滴在草席上,形成暗黃的漬,像塊被遺棄的陳皮。
阿英摸出藏在枕頭下的舊手機,諾基亞 3100 的屏裂了道縫,勉強能看時間:4:07。她躡手躡腳套上褪色的背帶褲,褲腳還留著國內 “曉麗服飾” 的標簽,被她用剪刀鉸去了一半,邊緣毛糙得像砂紙。人字拖的帶子斷了,昨晚用橡皮筋勉強綁住,此刻橡皮筋勒進腳后跟,走起路來像鈍刀割肉,每步都帶著刺痛。
推開工棚門,潮熱的風裹著棕櫚葉的腥氣撲來,路燈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條沒精打采的狗。穿過三條街到 “韓盛制衣” 時,東方剛泛魚肚白。工廠鐵門銹跡斑斑,“韓盛制衣” 的銅牌被海風蝕得發(fā)黑,邊緣卷著邊,像片風干的海帶。阿英把工牌往感應器上貼,“滴” 的一聲,喇叭里傳來韓國監(jiān)工金姐的罵聲:“怎么又遲到?不想干就滾!” 這聲音混著遠處椰子墜地的悶響,在晨空中炸出個窟窿。
車間里像蒸籠,吊扇轉得有氣無力,葉片上積著層黑灰,像被煙灰缸倒扣過。阿英的工位在角落,旁邊是越南女工 Linh,她的臉被曬得黝黑,笑起來卻有對甜酒窩。Linh 遞來個用《朝鮮日報》包著的飯團,里面夾著酸黃瓜,“嘗嘗,我婆婆做的。” 阿英咬了口,酸得瞇起眼,突然想起國內曉麗腌的泡菜 —— 去年春節(jié),曉麗在拆遷房里腌了二十壇,玻璃罐上貼著小宇畫的太陽,現(xiàn)在那些罐子應該還堆在城郊新房的地下室,等著啟封。
八點整,金姐踩著十厘米高跟鞋進來,西裝裙的開叉處露出截白腿。她的妝容精致,眼線卻畫歪了,像條扭曲的蛇。“都給我聽好!” 她用韓語喊,翻譯小張機械地重復,“今天必須趕完三百件背帶褲,誰偷懶扣五十美金!” 金姐的香水味混著車間的機油味,熏得阿英頭暈,她想起阿石寄來的信里寫:“曉麗最近總頭暈,可能是城郊新房的甲醛沒散。”
阿英的手指在縫紉機上翻飛,針腳細密得像塞班的珊瑚。這批背帶褲和國內 “曉麗服飾” 賣的款式幾乎一樣,標簽卻印著 “Made in USA”。她想起阿石倉庫里堆的那些貨,突然覺得鼻子發(fā)酸 —— 原來自己在給別人的 “曉麗服飾” 打工,而國內的店,此刻正被拆遷后的塵土覆蓋。
二、國內的拆遷余波(2007 年夏?城郊倉庫)
阿石蹲在城郊倉庫里,盯著堆成山的背帶褲發(fā)愣。倉庫的石棉瓦頂漏著光,塵埃在光束里跳著舞。折扣店老板老趙叼著煙,在褲堆里翻來翻去:“石哥,你這批貨樣式老了,布料也一般,三十塊一條,我全收了?!?他的手指在條背帶褲上掐了掐,“你看這彈性,比不上新款萊卡布。”
阿石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指腹抵著褲腳的燙鉆 —— 這是曉麗熬夜粘的,當時她戴著頂舊毛線帽,臺燈的光暈罩著她,頭發(fā)絲在光里飄,“這樣才像城里姑娘穿的,亮閃閃的。” 現(xiàn)在那些燙鉆還在,卻成了壓垮駱駝的稻草?!叭畨K太低了。” 他的聲音發(fā)澀,像含著塊燒紅的炭,“老趙,你再加點,四十塊,我保本就行。”
老趙冷笑一聲,把煙蒂摁在褲腿上,燙出個黑洞:“現(xiàn)在拆遷,誰還買庫存?你要不賣,過兩天連三十都不值?!?他往外走,突然回頭,“對了,你那韓國姘頭金善雅,前天來我店里問這批貨呢,說愿意出三十五?!?/p>
阿石猛地站起來,碰倒了旁邊的貨架,背帶褲雪崩般落下,埋住了他的腳。褲腳的燙鉆硌著腳背,像當年王強的煙頭燙在皮膚上。他想起金善雅,想起那張被曉麗撕碎的照片 —— 其實只是談生意時的合影,卻成了家庭矛盾的導火索。照片里,金善雅的手搭在阿石手腕上,背景是《大長今》的海報,而曉麗看到的,只有 “親密” 的姿勢。
回到城郊新房,曉麗在擺地攤賣小宇的舊玩具。她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藍襯衫,領口別著阿英送的貝殼胸針,陽光下泛著珍珠光澤。小宇蹲在旁邊,把變形金剛擺成排,“爸爸,這些賣給哥哥姐姐,就能給媽媽買機票了。” 他的手指在變形金剛的銹跡上摩挲,那是去年拆遷時從老店里撿的,混著紅漆的顆粒。
阿石的喉嚨發(fā)緊,從兜里掏出張存單:“拆遷補償款下來了,45 平米,每平米補了三千二?!?曉麗的手一抖,計算器掉在地上,電池滾進磚縫里,發(fā)出細微的 “咔嗒” 聲,“那…… 夠在城郊付首付嗎?”
“夠?!?阿石把存單塞進她手里,看見她鬢角的白發(fā),突然想起阿英信里的話:“曉麗比以前老了,你要好好對她?!?信是寫在服裝廠的廢紙上的,邊緣有縫紉機軋過的齒痕,像道永遠愈合不了的傷口。
三、信件里的秘密與誤解(2007 年秋?城郊新房)
阿英的回信是在臺風天寄到的。信封上的郵票被雨水泡得發(fā)皺,“Saipan” 的字樣模糊不清,像被淚水暈開的字跡。曉麗從傳達室取回信,手指在封口處猶豫了很久,才用剪刀剪開 —— 她總覺得阿英的信里藏著秘密,就像當年非典時,阿石在后窗系的紅繩,看著普通,卻拴著千言萬語。
信紙是服裝廠的廢紙,邊緣有縫紉機軋過的齒痕,上面的字歪歪扭扭:
曉麗,小宇,見字如面。塞班的天很藍,云像棉花糖,可我總夢見梧桐巷的煤爐。工廠里的背帶褲和咱們賣的一樣,卻貼美國標簽,賣得老貴…… 小宇的奧數(shù)題做對了嗎?媽媽給你買了個椰子殼做的鉛筆盒,下次寄回去……
信里夾著片壓干的雞蛋花,香氣散盡,只??蔹S的花瓣,像阿英在塞班日漸枯萎的希望。曉麗的手指撫過花瓣,突然看見信紙背面的字,用鉛筆寫的,幾乎要滲到正面:
阿石,工廠最近查得嚴,移民局說我簽證有問題,可能要遣返…… 別告訴曉麗,我怕她擔心。
曉麗的手猛地一抖,雞蛋花飄落在地,滾到沙發(fā)底下去了。她想起阿石最近總對著 BP 機發(fā)呆,想起他手機里存的塞班風景照 —— 照片里,阿英站在白沙灘上,背后是湛藍的海,而阿石的備注是 “塞班的光”。
晚上阿石回來,看見曉麗坐在沙發(fā)上,信和雞蛋花擺在茶幾上。臺燈的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像座沉默的山?!斑@是什么?” 曉麗的聲音很平靜,卻像凍住的河,表面下暗流涌動。
阿石的臉瞬間白了,他想起阿英的叮囑,“別讓曉麗知道我簽證的事”,可現(xiàn)在……“阿英在塞班遇到點麻煩,不過已經解決了?!?他伸手去拿信,被曉麗躲開,指甲在他手背上劃出道紅痕,像條新鮮的傷口。
“解決了?” 曉麗笑了,眼淚卻掉下來,砸在信紙上,“那你為什么瞞著我?你們到底還有多少秘密?” 她抓起阿英夾在信里的塞班風景照,背面寫著 “阿石,照顧好曉麗和孩子”,字里行間的親昵像把刀,“連照片都要互贈,你們當我是傻子嗎?”
阿石張了張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他想起非典時,阿英被隔離,自己在后窗系紅繩的夜晚;想起阿英把美元塞給他時,鐵盒上的糖漬;想起曉麗剪領帶時,剪刀劃開布料的 “咔嚓” 聲。這些回憶像團亂麻,纏得他喘不過氣。
四、塞班的火與血(2008 年冬?韓盛制衣廠)
2008 年的圣誕節(jié),塞班下了場罕見的雨。阿英在車間里加班,手指被縫紉機軋破,血滴在背帶褲上,像朵綻開的紅梅。Linh 偷偷塞給她片創(chuàng)可貼,“別讓金姐看見,會扣錢的?!?創(chuàng)可貼是草莓味的,讓阿英想起國內小宇吃的糖果,包裝上印著喜羊羊。
晚上十點,車間突然跳閘。黑暗中,阿英聽見 “滋滋” 的電流聲,還沒反應過來,火光就沖天而起 —— 電線老化短路,引燃了堆在角落的布料。那些布料是要做出口美國的背帶褲,標簽還沒貼,卻先成了燃料。
“快跑!”Linh 的尖叫劃破夜空,混著布料燃燒的 “噼啪” 聲。阿英跟著人群往外沖,頭發(fā)被火星燎到,焦臭味鉆進鼻孔,讓她想起非典時隔離病房的消毒水味。跑到安全區(qū)時,她發(fā)現(xiàn) Linh 沒出來,轉身又往火里沖,卻被韓國保安死死攔?。骸盎厝ィ∶匾€是工資重要!” 保安的手像鐵鉗,掐得她胳膊生疼,指甲陷進肉里,留下道月牙形的痕。
大火燒了整夜,映紅了半邊天。阿英蹲在馬路牙子上,看著自己被燒得破破爛爛的背帶褲,想起國內倉庫里的貨,突然號啕大哭。褲腳的燙鉆還在,卻成了黑炭,像她在塞班的夢,碎得片甲不留。
更糟的是,移民局第二天就來了。他們說工廠涉嫌非法用工,所有工人都要接受調查。阿英的簽證明明合法,可老板沒給她報稅,現(xiàn)在成了 “黑工”,面臨遣返。她的護照被沒收,塞進移民局的檔案袋,上面貼著張黃色標簽:“待遣返人員”。
瑪莎找到阿英時,她正蹲在移民局門口哭。“別怕,” 瑪莎的烤肉店也快開不下去了,房東漲了三倍房租,“我找律師幫你。” 她的頭發(fā)白了很多,卻依舊戴著那對貝殼耳環(huán),“樸正泰的遺產里有本賬本,或許能證明你的清白?!?樸正泰是金善雅的亡夫,也是阿英在塞班最早認識的朋友,去年非典時去世,葬在塞班的華人公墓,墓碑上的字被海風蝕得發(fā)白。
五、國內的誤會與和解(2008 年春?城郊醫(yī)院)
小宇發(fā)燒住院時,曉麗正和王強大吵。王強舉著張照片 —— 阿石和金善雅在烤肉店的合影,“你男人和韓國妞不清不楚,拆遷款里有貓膩!” 他的手指戳在曉麗胸口,力道大得讓她往后退了半步,撞在醫(yī)院的走廊墻上,發(fā)出 “咚” 的悶響?!爱斈臧⒂⒌募僮o照,還是我托人辦的,你以為她真能合法出國?”
曉麗抱著小宇的病歷,渾身發(fā)抖。病歷上寫著 “扁桃體發(fā)炎,39.5℃”,墨跡被她的眼淚打濕,暈成片黑。阿石趕到醫(yī)院時,看見她坐在走廊長椅上,頭發(fā)蓬亂,臉上的淚痕還沒干,像被雨打濕的蝴蝶。
“對不起,” 阿石跪在她面前,膝蓋磕在冰冷的瓷磚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我和金善雅只是生意伙伴,照片是誤會…… 阿英的簽證是合法的,她在塞班遇到難處,怕你擔心才沒說?!?他的手覆在曉麗的手上,感受到她指尖的顫抖,像秋風里的落葉。
小宇的病房里,阿英寄來的椰子殼鉛筆盒擺在床頭,上面畫著歪歪扭扭的小熊。曉麗摸出阿英的信,重新讀了一遍:“曉麗,你是個好女人,阿石能娶到你是福氣……” 她突然發(fā)現(xiàn),信里的字里行間,都是對自己的維護,對家庭的牽掛,而自己之前,竟被嫉妒蒙了眼。
“我們去塞班接阿英吧。” 曉麗說,聲音帶著哭腔,“她一個人在那邊,該多害怕。” 她的手指撫過信紙上的折痕,那是阿英反復折疊的痕跡,藏著多少欲言又止的話。
六、跨越太平洋的擁抱(2009 年夏?塞班機場)
阿石和曉麗帶著小宇踏上塞班土地時,陽光辣得刺眼,把機場的柏油路烤得發(fā)軟?,斏跈C場接他們,頭發(fā)全白了,卻笑著說:“阿英在移民局,律師已經保釋她了。” 瑪莎的手上戴著個銀鐲子,是樸正泰留下的,刻著 “平安” 二字,現(xiàn)在卻布滿劃痕,像她經歷的滄桑。
在移民局門口,阿英看見曉麗的瞬間,眼淚奪眶而出。曉麗沖過去抱住她,聞到她身上的消毒水味,還有股揮之不去的疲憊,像層厚厚的灰。“我們接你回家?!?曉麗說,聲音哽咽,淚水打濕了阿英的背帶褲,那褲子上還留著火災的焦痕,卻成了她們和解的見證。
阿英從兜里掏出個布包,里面是本泛黃的賬本 —— 樸正泰的遺產,記錄著工廠克扣的工資?!斑@是我們應得的?!?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股堅韌,“還有,我申請了塞班的長期簽證,以后可以合法打工,也能常回家?!?賬本的紙頁已經發(fā)黃,邊緣卷起,卻寫滿了希望。
小宇撲進阿英懷里,舉著畫:“媽媽,我畫了你穿背帶褲的樣子,還有爸爸和曉麗阿姨。” 畫里的三個人手拉手,背后是梧桐巷的老房子,雖然畫得歪歪扭扭,卻滿是溫暖。老房子的墻上,紅漆 “拆” 字被涂成了綠色,像場新生。
離開塞班那天,阿英最后看了眼 “韓盛制衣” 的廢墟,火已經滅了,只剩下片焦黑。但她知道,新的生活已經開始 —— 國內的拆遷房下來了,“曉麗服飾” 要在城郊重新開業(yè);塞班這邊,她和瑪莎打算盤下間小店,賣國內的手工背帶褲,標簽就印 “Made in China”,帶著梧桐巷的溫度。
飛機起飛時,阿英透過舷窗看見白云,像極了當年在梧桐巷仰頭看見的棉花糖。她摸出阿石寄來的信,最后一句寫著:“不管在哪,家永遠在?!?信紙上的折痕,被她反復摩挲,成了連接兩個世界的線。
(第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