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高腳杯里,最后一點紅酒漿果般的色澤,在燭光下顯得沉郁而落寞。
燭臺是意大利手工的,三年前婚禮上陸允舟一位做設(shè)計的友人贈的禮物,
說這支并蒂蓮的造型,寓意好。如今,三支長蠟已經(jīng)燒得參差不齊,燭淚堆積,
凝固成嶙峋而冰冷的形狀,像某種不祥的預(yù)兆。林薇的目光落在那些凝固的燭淚上,
想起三年前婚禮上,陸允舟為她戴上戒指時,那雙曾讓她怦然心動的眼眸。
那時他眼中映著她的身影,仿佛她是他的全世界。而今,那雙眼睛更多時候是透過她,
望向某個遙遠的、她無法觸及的過去。餐桌上鋪著漿燙得一絲不茍的亞麻桌布,
正中央擺著一大捧空運來的香檳玫瑰,稍稍打了蔫。那是陸允舟昨天讓助理送來的,
卡片上印著制式的"周年快樂",連簽名都是秘書代筆。她卻還是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插瓶,
擺放在最顯眼的位置,像個渴望被夸獎的孩子。幾只描金邊的骨瓷餐盤里,
牛排的血水早已凝固,邊緣的脂肪冷白地凝結(jié)起來。蘆筍冷盤,奶油蘑菇湯結(jié)了層薄薄的膜,
那盤她耗費了三個小時才做好的紅酒燴鵝肝,此刻看來油膩而黯淡。
每道菜都是他喜歡的口味,她甚至特意請教了米其林主廚,練習(xí)了整整一周。她伸出手指,
極輕地碰了碰盛湯的碗壁。冰涼。一種徹骨的涼意,順著指尖一路蔓延到心臟,
在那里細細密密地絞了一下。餐廳里只聞燭芯偶爾噼啪的輕響,
以及窗外不知何時淅淅瀝瀝起來的雨聲,敲在玻璃上,模糊了都市璀璨卻冰冷的燈火。
雨聲讓她想起一年前的雨夜,她發(fā)燒到三十九度,給他打電話,
他卻因為林晚一個越洋電話說心情不好,就在電話那頭陪了她整整一夜。第二天他回家,
看到她虛弱地躺在沙發(fā)上,只淡淡說了句:"怎么不去醫(yī)院?"墻上的歐式掛鐘,
時針沉默地指向數(shù)字"Ⅱ"。手機屏幕忽然亮起,冷白的光刺破這一室暖黃卻虛假的溫馨。
不是電話,只是一條新聞推送。但光亮起的那一瞬,還是讓林薇的心跳漏了一拍,
隨即又沉下去,沉到她自己都探測不到的深淵里。她在期待什么?期待他至少會發(fā)條消息,
說聲抱歉?還是期待他忽然推門而入,給她一個驚喜?真是可笑又可悲。她站起身,
動作有些遲緩,像是關(guān)節(jié)生了銹。收拾餐桌。冰涼的盤子疊在一起,
發(fā)出清脆卻令人牙酸的碰撞聲。那杯他沒碰過的紅酒,被她端起來,走到流理臺前,頓了頓,
然后仰頭一飲而盡。酸澀的單寧感劃過喉嚨,帶起一陣微弱的惡心。胃里空得太久了。
她打開冰箱,想找點東西墊一墊,視線卻落在冷藏室最里面那一盒她早上鮮榨的橙汁上。
陸允舟喜歡喝這個,說外面的添加劑太多,她就每天早起半小時,給他鮮榨。她榨的時候,
還想著他晚上回來能嘗到最新鮮的,或許會像從前那樣,揉揉她的頭發(fā),說聲"謝謝老婆"。
手指無意識地撫上小腹,那里依舊平坦,看不出任何生命的跡象??梢粡埍”〉募?,
藏在臥室抽屜的最深處,已經(jīng)宣告了它的存在。那是昨天下午她獨自去醫(yī)院取回來的報告。
醫(yī)生笑著說"恭喜"時,她一個人坐在醫(yī)院的走廊長椅上,又哭又笑,像個傻子。
她設(shè)想了無數(shù)種告訴他這個消息的方式,最終決定在這個特殊的日子,給他一個驚喜。
四十天。她原本打算,在今晚,在他或許會流露哪怕一絲溫存的時刻,把這個消息,
作為結(jié)婚三周年紀(jì)念日最珍貴的禮物,告訴他。水龍頭嘩嘩地流著,她用冷水撲了把臉,
抬起頭,看著鏡子里那個面色蒼白、眼下有著淡淡青影的女人。水珠順著她的臉頰滑落,
像淚,但她眼里干澀得發(fā)疼。這三年,她流的眼淚已經(jīng)夠多了。就在那時,
門鎖傳來輕微的電子音和轉(zhuǎn)動聲。林薇猛地轉(zhuǎn)過身,心臟不合時宜地、可恥地加速跳動起來。
他回來了?他終究還是回來了?玄關(guān)的燈被按亮,陸允舟帶著一身濕漉漉的夜氣走進來。
他脫下沾著雨水的黑色大衣,隨手掛在衣架上,眉眼間帶著尚未褪盡的某種情緒,像是擔(dān)憂,
又像是匆忙過后的疲憊,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柔軟。但那柔軟,絕非為她。
他換了鞋走進客廳,才看到站在餐廳與客廳交界處的林薇,
以及身后桌上幾乎未動的菜肴和即將燃盡的蠟燭。他明顯愣了一下,
隨即抬手揉了揉眉心:"你怎么還沒睡?"聲音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歉疚,
但更多的是一種心不在焉的敷衍。連一句"對不起我回來晚了"都沒有。
林薇的目光落在他微皺的襯衫領(lǐng)口,
那上面似乎蹭到了一點極淡的、不屬于他慣用香水的梔子花香調(diào)。是林晚最喜歡的味道。
她張了張嘴,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紀(jì)念日……你說你會回來吃飯。
"陸允舟的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像是才想起這個被遺忘的約定。他走到餐桌旁,
看著那一桌冷透的精致,語氣放緩了些,卻依舊帶著一種置身事外的解釋意味:"抱歉,
臨時有事。不是讓你別等我先吃嗎?""臨時有事?"林薇重復(fù)了一遍這四個字,
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心臟那個地方,又細細密密地疼起來。陸允舟似乎有些不自在,
他避開她的目光,走到酒柜旁倒了杯威士忌,冰塊撞擊杯壁,發(fā)出清脆卻刺耳的聲響。
"林晚那邊出了點狀況,她剛回國,很多事情沒安頓好,情緒也不太穩(wěn)定。"他頓了頓,
喝了一口酒,像是不經(jīng)意,又像是刻意地補充,"她一個人,不容易。"林晚。
這個名字像一枚細針,精準(zhǔn)地刺入林薇心臟最柔軟的地方。陸允舟心口的那顆朱砂痣,
窗前那抹皎潔無暇的白月光。即使她遠嫁異國,即使他陸允舟最終娶了她林薇,
這個名字也從未真正從他們的生活里消失過。它化在他的偶爾出神里,
化在他某些秘不示人的習(xí)慣里,化在那些他醉酒后無意識低喃的片段里。如今,
白月光離婚歸國,她這抹寡淡無味的蚊子血,便徹底成了多余的擺設(shè)。"所以,
"林薇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平靜得連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她的不容易,
比我們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更重要?比你承諾了會回家吃飯更重要?"陸允舟轉(zhuǎn)過身,
臉上那點殘存的歉疚終于被不耐煩取代。他似乎覺得她在無理取鬧:"林薇,
你能不能不要總是這么斤斤計較?這根本是兩回事!林晚她現(xiàn)在是困難時期,
我只是作為朋友去幫個忙。你能不能懂點事?"懂點事。三年了,她最大的收獲,
就是學(xué)會了"懂事"。懂事地不去追問那些深夜打來的越洋電話,
懂事地忽略他錢包深處那張泛黃的舊照,懂事地在他所有關(guān)于"林晚"的緊急狀況面前,
退讓,再退讓。因為她愛他。因為她曾經(jīng)天真地以為,時光和付出總能捂熱一顆心。
直到此刻,她撫摸著小腹,那里孕育著一個嶄新的生命,
她才猛然驚覺——她不能再這樣"懂事"下去了。她不能讓她的孩子,
在一個沒有溫度、只有等待和失望的家庭里長大。燭臺上最后一截蠟燭,就在此刻,
"噗"地一聲輕響,熄滅了。最后一縷青煙裊裊升起,消散在空氣里,帶走最后一絲暖意。
餐廳徹底陷入冷寂的光線中,只有客廳投射過來的慘白燈光,將一切照得無所遁形,
包括陸允舟臉上的那點慍怒,和林薇眼中徹底寂滅的光。她放在小腹上的手,緩緩握緊,
指甲掐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支撐著她不要倒下去。她看著他,看了很久,
像是要把他最后的樣子刻進腦海里。然后,她極輕地笑了一下,那笑聲空洞得讓人心慌。
"我明白了。"她說。沒有歇斯底里,沒有質(zhì)問哭鬧,只有這三個字。輕飄飄的,
卻帶著一種決絕的重量。她轉(zhuǎn)身,沒有再看他一眼,徑直走向臥室。
腳步聲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沒有一絲留戀。陸允舟看著她消失在臥室門后的背影,
握著酒杯的手緊了緊,心里莫名地竄起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他覺得她似乎有哪里不一樣了,
但又說不出了所以然,最終只能歸結(jié)于女人莫名其妙的情緒化。他仰頭將杯中的酒飲盡,
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卻壓不下那陣莫名的心慌。第二天一早,
陸允舟被透過窗簾縫隙的陽光刺醒。宿醉帶來隱約的頭痛,身邊的位置是空的,冰冷的。
他皺著眉坐起身,家里安靜得異乎尋常。通常這個時候,林薇應(yīng)該在廚房準(zhǔn)備早餐,
咖啡機的嗡鳴聲和煎蛋的香氣會充滿整個空間。她總會輕聲哼著歌,把吐司烤得恰到好處,
給他煎單面的太陽蛋,因為他喜歡流動的蛋黃。但今天,什么都沒有。只有一片死寂。
他趿著拖鞋走出臥室,客廳餐廳都整潔得過分,昨晚那片狼藉早已被打掃干凈,
仿佛什么痕跡都未曾留下??諝饫飶浡环N空曠的冷清,
還有一種……陌生的、屬于林薇的淡香水的味道,正在一點點消散。
他心里那點不安逐漸擴大,變成一種實實在在的恐慌。走到書房門口,他頓住了。書桌上,
端端正正地放著一份文件。純白色的封皮,
上面是幾個清晰冷靜的黑色宋體字——離婚協(xié)議書。旁邊擱著一支她常用的那支寶珠筆,
筆帽已經(jīng)打開,似乎就等著誰去簽下名字。那支筆是他某次出差隨手買給她的禮物,
她卻用了好多年。陸允舟的瞳孔驟然收縮,他幾乎是一把抓起了那份協(xié)議,
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他翻到最后一頁。乙方簽字欄那里,"林薇"兩個字已經(jīng)簽好了。
清秀而利落的筆跡,一筆一劃,沒有任何猶豫的痕跡,決絕得刺眼。日期是昨天,
他們結(jié)婚紀(jì)念日的日期。他猛地抬頭,視線在空蕩的房子里瘋狂掃視,
終于落在了陽臺玻璃門邊那個單薄的身影上。林薇穿著一件簡單的米白色針織衫,背對著他,
正安靜地看著窗外樓下那棵剛剛抽出新芽的銀杏樹。晨光勾勒出她纖細的輪廓,
周身卻籠罩著一層冰冷的疏離,仿佛已經(jīng)置身于這個家之外。陸允舟大步?jīng)_過去,
紙張在他手中被捏得變形作響。他強壓著怒火,聲音因為難以置信而有些發(fā)顫:"林薇!
你這是什么意思?!"林薇緩緩轉(zhuǎn)過身,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平靜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
不起絲毫波瀾。她的目光掠過他手中那份協(xié)議,淡淡開口:"字面意思。你看不懂嗎?
""就因為昨天晚上的事?"陸允舟試圖從她臉上找到一絲賭氣、試探或者鬧情緒的痕跡,
但沒有,什么都沒有。這種徹底的平靜讓他心里的慌亂驟然升級,變成一種失控的憤怒,
"我不是已經(jīng)解釋過了嗎?林晚她剛離婚,在國內(nèi)無親無故,我只是去幫她處理點急事!
你就因為這點小事要離婚?你能不能不要再無理取鬧了!""小事。"林薇重復(fù)了一遍,
唇角極輕微地勾了一下,像是一個嘲諷,卻又淡得幾乎看不見,"陸允舟,你覺得這是小事。
"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落在他臉上,那里面沒有恨,沒有怨,甚至沒有失望,
只有一種徹底的疲憊和漠然:"三年,一千多個日夜,我等你回家,等你吃飯,
等你的目光能在我身上多停留一秒。我學(xué)會了你的口味,記住了你所有的喜好,
甚至努力去迎合你那些我自己都覺得可笑的習(xí)慣。""我告訴自己,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總有一天你會看見我。可現(xiàn)在我知道了,石頭是捂不熱的,就像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她的聲音平穩(wěn)得可怕,像是在敘述別人的故事。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小錘子,
敲在陸允舟的心上。"林晚無親無故?"她輕輕笑了一下,那笑聲里帶著無盡的蒼涼,
"陸允舟,她的無親無故,比你明媒正娶妻子的心情,比這個你稱之為'家'的地方,
更重要,是嗎?每一次,每一次都是這樣。我的生日,我們的紀(jì)念日,
甚至我生病需要你的時候,只要林晚一個電話,你永遠會選擇她。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一個免費的保姆?一個填補空窗期的替代品?""我不是……"陸允舟下意識地想反駁,
卻發(fā)現(xiàn)詞匯如此蒼白。他無法否認,在過去的很多時候,
他的確把林晚的需求放在了林薇前面。他只是覺得林薇會理解,會一直在那里。
林薇卻不再給他機會。她搖了搖頭,眼神飄向窗外那棵生機勃勃的銀杏:"不重要了。真的,
陸允舟,都不重要了。""這三年,我累了。我不想再等一個永遠不會回頭的人,
不想再吃一頓又一頓冷掉的飯,不想再在每一個需要你的時刻,聽到的都是'林晚需要我'。
""我不想再當(dāng)那個永遠被放在第二位、甚至更靠后的'選項'。
我不想我的……"她的話語頓了一下,手下意識地護住小腹,又迅速放下,
"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她的目光落回他手中的協(xié)議上:"簽了吧。財產(chǎn)分割我已經(jīng)列明,
我只要我現(xiàn)在住的這套小公寓,其他的,你看怎么合適就怎么分。如果沒有異議,就簽字,
后續(xù)手續(xù)我的律師會聯(lián)系你。"她說完,轉(zhuǎn)身就欲離開,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浪費。
她的行李箱就立在玄關(guān),小小的一個,裝著她三年婚姻里真正屬于她的東西,少得可憐。
"林薇!"陸允舟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他眼底布滿了紅血絲,
一種強烈的、被冒犯被拋棄的怒火混合著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慌,
讓他口不擇言:"你就非要這樣?就因為一次失約,你就要否定所有?我說了,
林晚只是過去式!她現(xiàn)在處境困難,我只是盡一個朋友的責(zé)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