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點，檢測二科辦公室。
陳默剛坐下，王主任就走了進來，笑得像往常一樣和氣：“小陳，鄭主任找你，現(xiàn)在就去。”
他沒說話，拿起帆布包，走向主任辦公室。
包里裝著那枚父親的游標卡尺，金屬棱角硌著他的肋骨，像一根未出鞘的劍。
門關(guān)著。
他敲了兩下。
“進來?！甭曇舫练€(wěn)，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
鄭主任，五十出頭，灰白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桌上擺著“年度先進工作者”獎杯，墻上掛著“閉環(huán)管理示范單位”錦旗。
他正在看一份報表，頭也沒抬。
“坐?！彼f，“關(guān)上門?！?/p>
陳默坐下，沒說話。
“小陳，”鄭主任放下報表，雙手交叉放在桌上，“你來中心半年了，業(yè)務(wù)能力，我沒話說?！?/p>
他頓了頓，“但最近，有些事，不太合適?！?/p>
“什么事？”陳默問。
“陽光花園?！编嵵魅握Z氣平緩，“物業(yè)投訴你‘態(tài)度強硬’‘影響居民生活’‘制造恐慌’。”
他推過一張紙，“這是他們的正式反饋?！?/p>
陳默掃了一眼：
“檢測員陳默多次無故停梯，導致老人爬樓困難，建議調(diào)離崗位?！?/p>
落款：宏宇物業(yè)
“他們沒換制動片。”陳默說，“制動距離超標2.7倍，隨時可能墜梯?！?/p>
“可系統(tǒng)顯示，整改已完成?！编嵵魅握Z氣不變，“你為什么還要去查？”
“因為系統(tǒng)被篡改了?！标惸币曀坝腥擞梦业馁~號，在6月28日晚上23:17，從中心內(nèi)網(wǎng)上傳了假報告?！?/p>
鄭主任笑了：“小陳，你看過《網(wǎng)絡(luò)安全法》嗎？”
“看過?！?/p>
“那你知道，指控‘系統(tǒng)被篡改’，需要什么證據(jù)嗎？”
他身體前傾，“不是你說‘我覺得’，而是要有司法鑒定、第三方審計、上級批復?！?/p>
“你有嗎？”
陳默沉默。
“沒有?！编嵵魅慰炕匾伪?，“你有的，只是一些‘照片’‘視頻’‘推測’?！?/p>
他拿起那份反饋，“而他們有的，是公章、是流程、是‘閉環(huán)記錄’?！?/p>
“所以，真相不重要？”陳默聲音冷了。
“真相？”鄭主任反問，“什么是真相？”
他指著墻上的錦旗：“閉環(huán)率98.7%，全市第一。”
“住建局考核，我們滿分?！?/p>
“媒體采訪，我們是‘智慧監(jiān)管典范’?！?/p>
“這就是真相?！?/p>
陳默盯著他：“如果明天出事呢？”
“不會出事。”鄭主任說，“我們有應(yīng)急預(yù)案。”
“應(yīng)急預(yù)案？”陳默冷笑，“預(yù)案是梯子壞了怎么修，不是怎么救死人。”
辦公室突然安靜。
鄭主任臉色沉了下來：“小陳，我提醒你，我們是服務(wù)機構(gòu)，不是執(zhí)法機關(guān)?！?/p>
“可我們簽的是安全責任書?！标惸f，“不是服務(wù)滿意度調(diào)查表?！?/p>
“責任？”鄭主任猛地拍桌，“你懂什么叫責任？！”
他站起來，聲音提高：“我的責任是讓系統(tǒng)穩(wěn)定運行！是讓考核達標！是讓領(lǐng)導滿意！”
“你的責任，是配合，不是質(zhì)疑！”
陳默沒動。
“你查得再真，業(yè)主不知道，領(lǐng)導不關(guān)心?！?/p>
“他們只看報表?！?/p>
“報表上寫著‘閉環(huán)’，就是安全?！?/p>
“你非要把它變成‘未閉環(huán)’，你是在幫誰？”
“在幫坐那部電梯的人。”陳默說。
“可他們也投訴你！”鄭主任冷笑，“你知道張秀蘭老太太昨天打了幾個電話嗎？‘為什么停梯？我兒子要背我下樓！’”
“你解決了安全問題，制造了民生問題?！?/p>
“你覺得你對？”
陳默想起那位投訴制動異響的老人。
她不知道，
她抱怨的“停梯不便”，
遠比“墜梯致命”
要輕得多。
“鄭主任，”他聲音低沉，“1998年，陽光新村出事前，也有居民投訴?！?/p>
鄭主任動作一滯。
“周德海寫了真實報告，被壓下了?！?/p>
“第二天，梯子掉了。”
“您岳父，周德海的上司，后來升了副局長?！?/p>
辦公室死寂。
鄭主任盯著他，眼神第一次有了波動。
“你查這個？”他聲音冷得像冰。
“我查事實?！标惸f，“事實是，歷史在重演。而這次，我不想再讓任何人掉下去?！?/p>
“你太天真了。”鄭主任緩緩坐下，“你以為你是英雄？你只是個破壞閉環(huán)的人?！?/p>
他打開抽屜，拿出一份文件：
《崗位調(diào)整建議書》
建議人：王主任
擬調(diào)崗位：檔案管理科
理由：工作方式與團隊協(xié)作不符
“從明天起，你去檔案科報到?！?/p>
“那里安靜，適合你‘研究歷史’?！?/p>
陳默沒看那份文件。
他知道，檔案科是終點——
那里沒有執(zhí)法權(quán)，沒有現(xiàn)場，沒有話語權(quán)。
只有成堆的紙質(zhì)報告，
像老周的鐵皮盒，
裝著被掩埋的真相。
他站起身，沒說話，轉(zhuǎn)身走向門口。
就在手搭上門把時，鄭主任的聲音傳來：
“小陳。”
他回頭。
“我們不是警察，也不是法官?！?/p>
“我們只是系統(tǒng)的一環(huán)?！?/p>
“你若非要當個‘例外’……”
“系統(tǒng)，會把你清除?！?/p>
門關(guān)上。
陳默站在走廊，呼吸沉重。
他知道，這不是警告，
是宣判。
他沒回辦公室，直接去了檔案科。
推門進去，一股陳舊紙張的霉味撲面而來。
一排排鐵柜，貼著泛黃標簽：
“1995-1997 特種設(shè)備年檢”
“1998-2000 事故記錄（封存）”
“2001-2003 消防驗收”
一個老管理員抬頭：“你就是陳默？王主任說你今天來報到?！?/p>
陳默沒否認。
他掃視鐵柜，目光停在“1998-2000 事故記錄（封存）”上。
“我能看看1998年的電梯事故檔案嗎？”
“不能。”老管理員搖頭，“封存檔案，需三級審批?！?/p>
他壓低聲音：“而且……去年有人借過，還回來時，少了兩頁?！?/p>
“誰借的？”
“鄭副局長?！?/p>
陳默心跳加快。
鄭國棟。
陽光花園“銷號”前一天，查閱原始檔案的人。
他不是在查歷史，
是在確認歷史不會反噬。
他正要再問，手機震動。
是蘇晴：
【蘇晴】：人事科談話結(jié)束。
他們說“數(shù)據(jù)訪問異?！笔窍到y(tǒng)誤報，但警告我“不要越界”。
我的權(quán)限被降級了。
但他們不知道，我還有備份。
他剛要回復，辦公室門被推開。
王主任笑瞇瞇走進來：“小陳，熟悉環(huán)境了？檔案科很重要，歷史都在這里?！?/p>
他拍拍陳默肩膀：“安心待著，過段時間，也許還能調(diào)回去?！?/p>
“只要……學會閉嘴?！?/p>
等他走后，陳默走到窗邊，掏出筆記本，寫下第九行字：
2024年7月9日，我被系統(tǒng)放逐。
但他們忘了——
檔案，是真相最后的墓地，也是復活的起點。
他打開“1998-2000 事故記錄（封存）”鐵柜。
鎖著。
但他注意到，柜門有撬痕，
鎖舌輕微錯位。
有人來過。
而且，
沒想徹底封死。
他輕輕一推——
柜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