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七月。空氣悶熱得像是剛從蒸籠里撈出來,
裹著一層渾濁的、帶著灰塵和汽車尾氣味的水汽。陽光白得晃眼,
潑灑在“天仁堂”那三個鎏金的大字招牌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暈,
映照著門前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這間藥房獨占寸土寸金的市中心黃金地段,
五層高的仿古建筑氣派非凡,巨大的落地櫥窗里陳列著標(biāo)價令人咋舌的野山參、冬蟲夏草,
還有裝在精致水晶瓶里、價格后面跟著一串零的所謂“百年秘制膏方”。
進(jìn)出的多是衣著光鮮、步履從容的人物,一股矜貴而疏離的氣息彌漫在空氣中。
陳默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袖口和褲腿都磨起了毛邊的灰色清潔工制服,
站在這片不屬于他的繁華邊緣。汗水順著他略有些瘦削的下頜線滑落,滴在滾燙的地面上,
瞬間消失無蹤,只留下一個小小的深色斑點。時間仿佛在他周圍凝滯了,
每一秒都被拉得無比漫長沉重。他手里攥著一張皺巴巴的單子,
像捏著一塊燒紅的烙鐵——那是妹妹陳晚秋最新的病危通知書和催繳單。
冰冷的數(shù)字像無數(shù)根鋼針扎進(jìn)他的眼底:四十萬。
一個足以壓垮他整個世界、讓他卑躬屈膝下去乞求的數(shù)字。他深吸了一口氣,
那悶熱的空氣仿佛帶著砂紙的粗礪,刮擦著他的喉嚨。
推開那扇沉重的、鑲嵌著黃銅浮雕的玻璃門,
一股強(qiáng)勁的冷氣混雜著濃郁而復(fù)雜的藥香迎面撲來,瞬間驅(qū)散了外面的燥熱,
卻沒能驅(qū)散他心頭的寒意和喉嚨里那股鐵銹般的腥甜。藥房內(nèi)部空間極大,
高高的穹頂垂下巨大的水晶燈,光線柔和卻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感。
穿著統(tǒng)一墨綠色旗袍、妝容精致的導(dǎo)購員們,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他這個格格不入的存在,
那眼神里有毫不掩飾的詫異,隨即迅速轉(zhuǎn)化為一種職業(yè)化的、冰冷的警惕和淡漠。
陳默的目光直接越過那些質(zhì)疑的視線,死死鎖定了大廳深處,一圈人簇?fù)碇闹行摹V芴旌馈?/p>
周家大少。他穿著一身看不出牌子但剪裁極其合體的淺色休閑西裝,
昂貴的腕表在他手腕間偶爾閃過一道低調(diào)卻刺眼的光芒。他正翹著二郎腿,
姿態(tài)慵懶地靠在一張寬大的、鋪著柔軟錦緞墊子的紅木圈椅上,
手里把玩著一枚溫潤的玉扳指。旁邊茶幾上,一杯剛沏好的頂級雨前龍井正氤氳著裊裊清香。
他正斜睨著身邊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金絲眼鏡的老者,
臉上掛著那種掌控一切、略帶輕蔑的淺笑。
周圍幾個穿著黑色西裝、戴著墨鏡的保鏢如同冰冷的人形雕塑,無聲地拱衛(wèi)著他們的主人。
陳默一步步走過去。他的清潔工制服在這片奢華里像一塊醒目的污漬。
皮鞋踩在光潔如鏡的地磚上,發(fā)出一種空洞的回響。每一步都像踏在布滿荊棘的刀鋒上。
“周少?!边@兩個字從陳默干裂的嘴唇里擠出來,帶著一種強(qiáng)行壓抑的嘶啞,
如同砂紙摩擦石頭。他站在距離那張紅木圈椅三步遠(yuǎn)的地方,停下。
身體繃得像一張拉到極限的弓弦,每一塊肌肉都在細(xì)微地顫抖。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撞擊著肋骨,發(fā)出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的沉悶巨響。周天豪似乎這才察覺到他的存在。
他漫不經(jīng)心地抬眼,目光掠過陳默那身灰撲撲的制服,
在他那張寫滿風(fēng)霜卻依舊棱角分明的臉上停頓了零點幾秒,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
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沾了泥巴、本該出現(xiàn)在垃圾桶邊的廉價物品?!班??
”周天豪鼻腔里發(fā)出一聲拖長的、帶著濃濃腔調(diào)的哼聲,
帶著上位者慣有的漫不經(jīng)心和一絲被打擾的不悅。他端起那杯龍井,慢條斯理地啜了一口,
任由那尷尬的沉默在昂貴的空氣中蔓延。周圍幾個導(dǎo)購掩著嘴,發(fā)出幾聲壓抑的嗤笑。
空氣里的藥香似乎也染上了嘲弄的味道。陳默的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指甲深深陷進(jìn)掌心,
帶來尖銳的疼痛,幾乎要刺破皮肉。那疼痛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實感,
提醒著他為何而來。他用盡全身力氣壓下喉嚨里翻涌的血氣和屈辱,強(qiáng)迫自己的脊梁彎下去,
再彎下去。膝蓋關(guān)節(jié)發(fā)出細(xì)微的、只有自己能聽見的咯吱聲,
仿佛老舊生銹的軸承在強(qiáng)行轉(zhuǎn)動。咚!膝蓋終于觸碰到了冰冷堅硬的地磚。
那一聲悶響并不響亮,卻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大廳里每個人的心上。
所有的竊竊私語、所有的輕蔑嗤笑,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連那個一直對著周天豪賠笑的金絲眼鏡老者——楊濟(jì)安教授,
江城醫(yī)學(xué)界的泰斗——也停止了說話,愕然地看向這邊,渾濁的老眼里滿是驚詫。
空曠奢華的大廳里,只剩下中央空調(diào)系統(tǒng)低沉的嗡鳴,成了這凝固畫面唯一的背景音。
時間仿佛停滯了,每一秒都被拉得無比漫長。周天豪端著茶杯的手頓在空中,
茶水表面的漣漪漸漸平復(fù)。他臉上那點漫不經(jīng)心的懶散徹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審視獵物般的玩味,以及被挑戰(zhàn)了權(quán)威的不快。他放下茶杯,
瓷器底座磕在紅木幾面上,發(fā)出一聲清脆的“?!薄!瓣惸俊彼K于開口,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穿透了寂靜的空氣,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確認(rèn)般的嘲弄,“那個陳家的…清潔工?
嘖,有意思。你跪在這兒,是想表演什么苦情戲碼?”他身體微微前傾,
如同觀賞動物園里困獸的游客,“看上我們家哪個保潔崗位了?說說看,
我周天豪最欣賞有上進(jìn)心的…底層人了?!彼匾饧又亓恕暗讓尤恕比齻€字,
像撒了一把鹽在陳默的傷口上。陳默的脊背僵硬得像一塊冰冷的鐵板,
每一次呼吸都扯動著胸腔深處尖銳的疼痛。他抬起頭,目光穿過空氣里無形的譏誚,
直直地釘在周天豪那張帶著惡毒笑意的臉上。那雙眼睛深處,
曾經(jīng)屬于“修羅”的暴戾血光被強(qiáng)行壓縮成深淵般的死寂,幾乎要將人吞噬。“周天豪,
”他的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刀鋒,刮擦著空氣,“借我四十萬。
救我妹。”“四十萬?”周天豪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話,夸張地拖長了調(diào)子,
引得他身旁那幾個保鏢嘴角也跟著抽動了一下。他慢悠悠地站起身,
雙手插在熨帖的西褲口袋里,踱著步走到陳默面前,像在欣賞一件罕見的劣質(zhì)藝術(shù)品。
那锃亮的意大利手工皮鞋的尖頭,幾乎要碰到陳默跪著的膝蓋。“嘖嘖嘖…陳默,
你是不是掃廁所掃得腦子都熏壞了?四十萬?就憑你?一個刷馬桶的?”他彎下腰,
湊近陳默的耳邊,壓低了聲音,用只有兩人能聽清的音量,帶著毒蛇吐信般的陰冷,
“你妹妹那丫頭片子,嘖嘖,白血病晚期了吧?花錢續(xù)命?值得嗎?不如省下這點錢,
留著給你自己買口好點的棺材?我看城南的火葬場最近有折扣,報我周天豪的名字,
興許還能給你打個折,買一送一?”惡毒的詛咒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捅進(jìn)陳默的耳膜,
刺穿他的理智。一股灼熱的、帶著鐵銹味的血氣猛地沖上喉嚨,眼前瞬間被一片猩紅覆蓋。
心底囚禁了三年的兇獸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咆哮,幾乎要沖破那層名為“隱忍”的薄冰。殺了他!
碾碎他!用世界上最殘忍的方式撕碎這張令人作嘔的臉!
暴戾的念頭如同巖漿在血管里奔涌咆哮。陳默的指關(guān)節(jié)爆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脆響,
指甲在掌心刺出更深的凹痕,黏膩的溫?zé)岣刑嵝阎F(xiàn)實的殘酷——晚秋蒼白如紙的臉,
化療后痛苦蜷縮的身影,還有那雙即使在病痛中也依舊清澈、帶著對他全然信賴的眼睛,
像一道無形的枷鎖,死死勒住了他那即將噴薄而出的毀滅欲。他不能。為了晚秋,
他必須咽下這口裹著玻璃渣的血。周天豪瞇著眼,欣賞著陳默身體細(xì)微卻劇烈的顫抖,
臉上露出滿意的、如同貓戲老鼠般的殘忍笑容。他直起身,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響徹整個寂靜的大廳:“怎么?啞巴了?還是覺得老子說得不對?
滾吧!”他猛地?fù)]手,像是拂去面前的一?;覊m?!皫е氵@身晦氣,立刻給我滾!保安!
”他提高了音量,眼中閃過一絲殘忍的快意,“把這個垃圾,給我拖出去!
別臟了我們天仁堂的地!”幾個穿著藏藍(lán)色制服、身形彪悍的保安聞聲而動,
大步流星地圍攏過來。冰冷的橡膠警棍有意無意地指向陳默,
機(jī)械臂般的抓握動作帶著不容置疑的蠻力,眼看就要落到他身上。就在這時,
一個微胖的身影帶著一陣風(fēng),火急火燎地從側(cè)邊的樓梯間沖了下來。是天仁堂的經(jīng)理王德發(fā)。
他梳著一絲不茍的地中海發(fā)型,此刻額頭上卻布滿了汗珠,眼神慌亂地掃過全場,
似乎在找尋什么極其重要的東西。當(dāng)他的目光掠過人群中心的周天豪時,
只是極其短暫地停頓了一下,微微頷首算是打了個招呼,隨即又像探照燈一樣急切地掃視著。
最終,那慌亂焦灼的目光定格在還狼狽地跪在地上、被保鏢圍住的陳默身上。
王德發(fā)的身體猛地一僵,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如同被人迎面潑了一桶冰水。
下一秒,在所有人驚愕得幾乎要把眼珠子瞪出來的注視下,
這位平日里在江城醫(yī)藥界也算一號人物、注重儀態(tài)的王經(jīng)理,做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動作。
他根本無視了旁邊的周大少,肥胖的身體爆發(fā)出與他體型完全不符的敏捷,“噗通”一聲!
膝蓋重重砸在光潔冰冷的地磚上,發(fā)出比剛才陳默下跪時更響亮的撞擊聲!
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那個角度刁鉆的位置,迅猛地爬到了陳默面前。
爬行的動作像一只笨拙而驚恐的企鵝。“閻…閻君!閻君大人!
”王德發(fā)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惶和一種發(fā)自骨髓的恐懼。
他甚至不敢抬頭直視陳默的眼睛,額頭死死抵著冰涼的地磚,
肥胖的身軀篩糠般劇烈地顫抖著,“屬…屬下該死!屬下該死!不知閻君駕臨,
怠慢…怠慢至極!罪該萬死!” 他語無倫次,每一個字都帶著瀕臨崩潰的惶恐。整個大廳,
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死寂。時間仿佛被凍住了,凝固成一塊巨大的、無形的冰。
水晶吊燈的光芒似乎都黯淡了幾分,空氣中彌漫的昂貴藥香此刻也顯得無比滯澀。
周天豪臉上那點貓捉老鼠的殘忍快意僵住了,如同被驟然潑上了一層劣質(zhì)的石膏。
他端著茶杯的手停在半空,茶水的漣漪早已消失,水面平靜得像一塊墨綠的玉石。
他身后的保鏢們瞳孔驟然收縮,墨鏡都掩飾不住他們臉上的驚愕,
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警棍,卻又茫然不知該指向何處。
那些衣著光鮮、原本帶著看戲表情的顧客和導(dǎo)購們,此刻更像是集體石化。
他們的嘴巴無意識地張開著,眼睛瞪得溜圓,
目光在王德發(fā)那卑微到塵埃里的身影和依舊沉默跪著的清潔工陳默身上來回逡巡,
充滿了荒誕的驚疑?!伴惥??一個清潔工?王德發(fā)是不是瘋了?還是集體出現(xiàn)了幻覺?
楊濟(jì)安教授扶了扶鼻梁上的金絲眼鏡,渾濁的老眼里精光一閃而過,
死死盯著陳默那張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似乎在極力搜尋著什么被遺忘的記憶片段。
陳默緩緩抬起了頭。額前被汗水浸濕的亂發(fā)下,那雙眼睛如同深淵中驟然點燃的兩點幽火,
不再是死寂,而是一種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冰冷。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平靜得像暴風(fēng)雨來臨前死寂的海面,卻又帶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
他沒有理會匍匐在腳邊、抖如篩糠的王德發(fā),仿佛那只是一團(tuán)無關(guān)緊要的空氣。
他的目光直接穿透了凝固的空氣,落在了幾步之外、臉色變幻不定的周天豪身上?!板X,
”陳默的聲音響起,不高,甚至有些嘶啞,卻像冰冷的金屬刮擦過每一個人的耳膜,
帶著不容置疑的裁決意味,“我的錢,到了嗎?”王德發(fā)猛地一個激靈,額頭死死抵著地面,
聲音因為恐懼而尖利變形:“到…到了!閻君!您的錢…五分鐘前剛到!瑞士聯(lián)合銀行,
特別清算通道,十…十億美金!一分不少!”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滾動,
“這…這天仁堂…現(xiàn)在…現(xiàn)在是您的了!連地皮…都是您的了!”“十億…美金?
” “買下了天仁堂?連地皮?” “這人是…誰?
”死寂的大廳瞬間被竊竊私語的低浪淹沒,如同投入巨石的池塘,漣漪不斷擴(kuò)大。
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極度的震驚、茫然和一種世界觀被強(qiáng)行撕裂的荒誕感??搓惸难凵?,
已經(jīng)從看一個不自量力的可憐蟲,變成了看一頭披著羊皮、從地獄深淵爬出來的史前巨獸。
周天豪臉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最初的驚愕過后,
一股被愚弄的暴怒和后知后覺的寒意交替涌上心頭。十億美金?買下天仁堂?這絕對不可能!
一定是哪里出了岔子!是這個姓王的胖子在演戲?還是這個陳默用了什么下三濫的詐騙手段?
荒謬!簡直是天大的荒謬!“王胖子!”周天豪猛地踏前一步,
聲音因為強(qiáng)行壓抑的怒火而顯得有些尖利,“你他媽腦子進(jìn)水了?還是收了黑錢在這里演戲?
一個刷馬桶的窮鬼,十億美金?你當(dāng)老子是三歲小孩?”他指著陳默,眼神銳利如刀,
試圖戳破這層荒誕的偽裝,“陳默!你耍的什么花招?想唬老子?
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讓你和你那個病秧子妹妹一起滾進(jìn)太平間!
”一股濃烈的殺意如同實質(zhì)的寒潮,瞬間席卷了整個大廳。溫度驟降。
周天豪身后的保鏢們瞬間繃緊了身體,手齊齊按住了后腰的隱蔽武器,目光兇狠地鎖定陳默。
陳默依舊沉默地跪在那里,仿佛周天豪的咆哮只是一陣惱人的蒼蠅嗡鳴。
他甚至沒有看對方一眼。他只是慢慢地、極其緩慢地,用那只沾著些許塵土卻骨節(jié)分明的手,
從清潔工制服胸前那個磨損嚴(yán)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張卡。
一張通體漆黑、沒有任何標(biāo)識、只在邊緣鑲嵌著一圈仿佛凝固鮮血般暗啞猩紅紋路的卡片。
這張卡出現(xiàn)的瞬間,王德發(fā)肥胖的身體猛地一顫,抵在地上的額頭滲出了更多的冷汗,
幾乎要暈厥過去。他認(rèn)得這張卡!
那是傳說中“幽冥殿”至高無上的象征——“血獄閻羅令”!持卡者,
即是掌控著那片陰影國度、令全世界無數(shù)權(quán)貴地下勢力聞風(fēng)喪膽的——閻君!
周天豪的目光也死死盯住了那張卡。他見過無數(shù)頂級信用卡、黑金卡,
但這張卡…那純粹的黑色,那詭異的猩紅紋路,散發(fā)著一股冰冷、不詳、令人心悸的氣息。
雖然他從未見過,但心臟卻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一股莫名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這感覺…比他父親書房里供著的那把據(jù)說沾過血的古刀還要令人膽寒?!八⒖ā?/p>
”陳默終于開口了,聲音平淡得像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沒有指向任何昂貴的藥品,
也沒有指向那價值連城的野山參,而是平靜地抬起手,
指向了柜臺后面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擺放著一排排用于煎藥的砂鍋、陶罐,
以及一堆被隨意堆疊起來的、印著“天仁堂”字樣的廉價牛皮紙袋。“買藥?!彼a(bǔ)充道,
目光掃過那些廉價的包裝,“用你們的包裝袋?!蓖醯掳l(fā)像是接到了圣旨,
連滾帶爬地掙扎起來,幾乎是撲向最近的柜臺終端。他肥胖的手指因為恐懼而抖得厲害,
試了幾次才將那冰冷的POS機(jī)抓穩(wěn)。他雙手捧著那張散發(fā)不祥氣息的黑卡,
如同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小心翼翼地、無比虔誠地在那冰冷的機(jī)器上劃過。
“滴——”一聲清脆的電子音在死寂的大廳里響起,如同落針可聞的寂靜中投入一顆石子。
綠色的指示燈穩(wěn)健地亮起。“成…成功了!
”王德發(fā)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和難以置信的狂喜,他猛地轉(zhuǎn)身,
對著陳默又是一個五體投地的跪拜,“閻君!交易成功!您的藥…屬下親自去給您打包!
用最好的袋子!”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沖向柜臺后面那個堆放廉價紙袋的角落。成功了?
十億美金…真的刷走了?就為了買一堆破紙袋?大廳里的人群徹底懵了。
巨大的金錢沖擊和這匪夷所思的操作讓他們的大腦一片空白,
只剩下倒吸冷氣和心臟狂跳的聲音。周天豪臉上的血色徹底褪盡,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那張卡…竟然是真的!
他真的刷走了十億美金!這絕對不是普通的富豪能做到的!
他感覺腳下踩著的仿佛不是堅實的大理石,而是正在崩塌的冰川。
陳默…這個被他踩在腳下的清潔工,到底是誰?!就在這時,一直冷眼旁觀的楊濟(jì)安教授,
終于動了。他從最初的震驚中回過神來,作為江城醫(yī)學(xué)界的泰山北斗,
他有著自己的驕傲和判斷。他不相信什么“閻君”,
更傾向于這是一個瘋狂的巧合或是一場精心設(shè)計的騙局。而且,
他對陳默無視自己、用如此荒謬方式購買藥材的行為感到了一種被冒犯的憤怒?!暗鹊?!
”楊濟(jì)安的聲音帶著慣有的權(quán)威和一絲壓抑的惱怒,清晰地響起,打破了那詭異的氣氛。
他站起身,邁著穩(wěn)健的步子走向正在柜臺后手忙腳亂翻找紙袋的王德發(fā)。
所有人都被這變故吸引,目光聚焦過去。
楊濟(jì)安直接從王德發(fā)哆哆嗦嗦的手里奪過了一個已經(jīng)裝好藥材的牛皮紙袋。袋子口被扯開,
露出了里面幾味混合在一起的中藥材。他只看了一眼,那雙閱盡生死的銳利眼睛就猛地瞇起,
臉上瞬間布滿了一種混合著鄙夷和難以置信的怒容?!昂[!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楊濟(jì)安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學(xué)者不容置疑的憤怒斥責(zé),將那個廉價的紙袋高高舉起,
如同展示一件愚昧的罪證,指著里面的藥材,目光嚴(yán)厲地掃過眾人,
最終定格在依舊沉默跪在地上的陳默身上,充滿了痛心疾首的批判意味。“無知!狂妄!
愚不可及!”楊濟(jì)安的聲音如同法官敲下的法槌,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
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砸在死寂的大廳里。他高高舉著那個廉價的牛皮紙袋,
像是舉著一面昭示愚昧罪惡的旗幟,目光如炬,死死釘在陳默身上?!案魑?!你們都看清楚!
”他轉(zhuǎn)向周圍那些驚疑不定的面孔,手指用力戳向紙袋里混雜的藥材,“此人方才口出狂言,
要以此藥救治他垂危的妹妹!簡直是草菅人命!荒謬絕倫!”他猛地提高音量,
帶著一種痛心疾首的憤慨:“你們可知這是什么?紫玉芝、鬼面參、龍血竭、冰魄草!
還有這味…這味…哼!”他指著其中幾片顏色詭異、帶著細(xì)小鱗片狀的黑色葉片,
臉上的鄙夷幾乎要溢出來,“這根本就是劇毒的‘蛇鱗枯’!劇毒之物!此五味藥,
藥性本就狂暴無比,相互沖突,如同烈火烹油!若是強(qiáng)行熔煉一爐,十息之內(nèi),必定炸爐!
其毒性混合爆發(fā),只需沾染一絲,
普通人頃刻間便會皮膚潰爛、經(jīng)脈寸斷、化作一灘膿血而死!神仙難救!”他頓了頓,
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壓下內(nèi)心的極度憤怒,目光再次如冰冷的錐子般刺向陳默,
充滿了居高臨下的審判意味:“你所謂的‘藥’,根本就是一劑見血封喉、歹毒至極的毒藥!
如此配伍,聞所未聞!簡直是對我華夏千年醫(yī)道的褻瀆!是對‘藥王’祖師爺?shù)奈耆瑁?/p>
更是對你那無辜妹妹的謀殺!”他猛地將紙袋摔在旁邊的柜臺上,
發(fā)出“啪”的一聲悶響:“庸醫(yī)殺人!其心可誅!陳默!你為了博取眼球,
為了這場可笑的鬧劇,竟敢拿至親之人的性命做賭注!你…你簡直就是魔鬼!
是醫(yī)學(xué)界的恥辱!是披著人皮的畜生!”楊濟(jì)安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而微微發(fā)顫,
胸膛劇烈起伏。他那番充滿權(quán)威震怒的斥責(zé),如同在凝固的油鍋里投入了一顆火星。
大廳里短暫的沉寂瞬間被引爆!“劇毒?謀殺?” “我就說!一個清潔工懂什么醫(yī)術(shù)!
原來是瘋子!” “楊教授都證明了!這藥是毒藥??!” “他想毒死自己親妹妹?
太可怕了!” “報警!快報警抓這個瘋子!
”驚駭、恐懼、厭惡、鄙夷…種種負(fù)面情緒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迅速蔓延開來。
剛剛因為那張黑卡和十億美金而產(chǎn)生的震撼瞬間被這更直觀、更恐怖的“真相”沖垮。
看陳默的眼神,已經(jīng)從看一頭巨獸,變成了看一個喪心病狂、毫無人性的怪物!
幾個膽小的女導(dǎo)購甚至尖叫著后退,躲到了柱子后面。周天豪原本蒼白的臉上,
瞬間涌起一股病態(tài)的紅暈,隨即爆發(fā)出得意而扭曲的大笑:“哈哈哈!陳默!聽見沒有!
楊教授金口玉言!毒藥!你竟然想毒死你那可憐的妹妹!哈哈哈!廢物就是廢物!
連裝都裝不像!你這副嘴臉,真是比下水道的老鼠還要惡心!放心,等你妹妹死了,
老子一定會大發(fā)慈悲,給你們兄妹倆挑個風(fēng)水好的合葬墓!哈哈哈哈!”他笑得前仰后合,
仿佛看到了世間最滑稽的喜劇,剛才那張黑卡帶來的陰影似乎也隨之煙消云散。
他身后的保鏢們也松開了按著武器的手,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fù)的譏諷笑容。
王德發(fā)呆立在柜臺后,肥胖的臉上汗如雨下,看看暴怒的楊濟(jì)安,又看看狂笑嘲諷的周天豪,
最后目光落在依舊跪在地上、如同暴風(fēng)雨中心卻詭異平靜的陳默身上,
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茫然。他張了張嘴,卻什么聲音也發(fā)不出來。整個大廳,
只有周天豪那刺耳的狂笑聲在回蕩,充滿了報復(fù)性的快意。
就在這哄笑和斥罵的喧囂達(dá)到頂點時,一直沉默如磐石、承受著所有人目光凌遲的陳默,
終于緩緩抬起了頭。他沒有看狂笑的周天豪,也沒有看憤怒的楊濟(jì)安,他那雙深淵般的眸子,
平靜地掃過大廳里一張張寫滿了鄙夷、恐懼、嘲弄的臉。那目光并不銳利,
卻帶著一種洞穿靈魂的冰冷力量,讓接觸到的人心頭莫名一悸,不由自主地噤了聲。
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從冰冷堅硬的地磚上站了起來。膝蓋離開地面時,
發(fā)出細(xì)微的骨骼摩擦聲。他沒有拍打褲子上沾染的灰塵,仿佛那不是污垢,
而是某種必要的洗禮印記。那股剛剛被強(qiáng)行壓下的、屬于地獄的氣息,
如同沉睡的火山蘇醒前噴涌出的第一縷硫磺煙霧,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
華麗的水晶吊燈明亮依舊,卻似乎無法照亮他身周那一片無形的陰影。他向前邁了一步。
僅僅一步。原本喧囂如菜市場的大廳,瞬間落針可聞。
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巨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嚨,連周天豪那刺耳的笑聲都像被利刃斬斷,
戛然而止。陳默的目光,如同兩道凍結(jié)的探照燈光束,
最終落在了臉色鐵青、胸膛仍在因憤怒而起伏的楊濟(jì)安身上。他的聲音響了起來,不高,
依舊帶著一絲嘶啞的余韻,卻清晰地穿透了寂靜的空氣,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盤,
帶著一種令人靈魂凍結(jié)的平靜:“楊濟(jì)安?!北恢焙羝涿臈顫?jì)安身體微微一震,
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臉上余怒未消,眉頭緊鎖,金絲眼鏡后的目光銳利依舊,
帶著宗師不容褻瀆的威嚴(yán)和警惕?!澳悖标惸穆曇羝降瓱o波,
像是在陳述一個無可爭議的事實,“命門穴,每逢朔月子時,是否刺痛如針扎?千鶴穴,
運功之時,可有滯澀撕裂之感?足底涌泉,上溯三寸隱脈…呵,
”他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毫無溫度的輕笑,“最近半年,已有枯竭之兆。至多三月,藥石罔效。
我說的,對嗎?”死寂!這一次,是真正的、連呼吸都仿佛被凍結(jié)的死寂!
楊濟(jì)安臉上的憤怒、鄙夷、權(quán)威…所有的表情如同驟然碎裂的玻璃面具,嘩啦一聲盡數(shù)剝落!
只剩下一種極度驚駭帶來的、毫無血色的慘白!他原本銳利如鷹隼的眼睛,
瞳孔在瞬間放大到了極致,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如同白日見鬼般的恐怖!
他干瘦的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一顫,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雷霆狠狠劈中!
手中一直下意識捻動著的、那串象征身份的紫檀木佛珠,“啪嗒”一聲跌落在地,
光滑的珠子在地磚上四散滾開,發(fā)出清脆卻驚心動魄的聲響。他的嘴唇哆嗦著,張了又合,
合了又張,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那三個被點出的隱秘癥狀,
如同三道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隱藏至深、從未對任何人言說的秘密之上!
特別是那句“至多三月,藥石罔效”,更是像一把冰冷的匕首,
精準(zhǔn)無比地捅進(jìn)了他內(nèi)心最恐懼的角落!這怎么可能?!絕脈枯竭!
這是他窮盡畢生所學(xué)也無法逆轉(zhuǎn)、甚至連病因都無法完全參透的絕癥!
是他深埋心底、連至親弟子都未曾告知的最大恐懼!
這個穿著清潔工衣服的年輕人…他怎么可能知道?!不僅知道,
甚至精準(zhǔn)到了具體穴位和發(fā)作時間!這簡直…這簡直如同鬼神!
他那引以為傲一輩子的權(quán)威和學(xué)識,在這一刻顯得無比脆弱可笑。
“不…不可能…你…你怎么會…”楊濟(jì)安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充滿了驚駭和一種世界觀崩塌的茫然。他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撞在了身后的紅木柜臺上,
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周圍的人群更是徹底懵了。他們看不懂楊濟(jì)安那劇變的臉色意味著什么,
但僅僅從這位泰山北斗瞬間失魂落魄、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精氣神的模樣,
以及那滾落一地的佛珠,就足以讓他們意識到——陳默剛才那幾句平淡至極的話,
恐怕戳穿了某個極其可怕、極其隱秘的真相!這反轉(zhuǎn)來得太過猛烈,太過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