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醒時,窗外的蟬正歇了口氣。夏日的光透過薄紗簾,將空氣里的微塵照得纖毫畢現(xiàn),
它們緩慢浮沉,像她總也提不起勁的人生。喉嚨里干得發(fā)癢,她想抬手去夠床頭柜上的水杯,
指尖剛抬起幾寸,便是一陣虛軟無力地垂下,腕骨細得驚人,
蒼白皮膚下淡青的血管隱約可見。門被極輕地叩響了三下,間隔均勻,力道控制得恰到好處,
既足以讓她聽見,又絕不會驚擾她可能存在的淺眠?!巴硗?,醒了么?”是林姨的聲音,
壓得低低的,帶著她慣有的慈愛和小心翼翼。蘇晚望著天花板上精致卻模糊的浮雕,
緩了口氣,才發(fā)出一個微弱的單音:“嗯?!绷忠掏崎T進來,手里端著烏木托盤,一碗清粥,
幾樣色澤清淡的小菜,都是按她的口味和身體情況精心準備的。林姨先將托盤放在一旁,
走過來自然至極地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又輕輕握住她的手?!皼]發(fā)熱,手也不涼,挺好。
”林姨松了口氣,笑起來眼尾堆起細密而溫暖的褶子,“來,先吃點東西墊墊,
今天日子特殊,得攢些力氣才行?!便y匙舀了溫熱的粥,米粒已經(jīng)燉得融化,粥油浮在表面,
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林姨仔細吹了吹,才遞到她唇邊。蘇晚小口小口地咽,
吞咽的動作都顯得有些費力。她吃得極慢,林姨就極有耐心地等著,一勺與下一勺之間,
隔著一段恰到好處的間隙,讓她能喘口氣,又不至于讓食物涼掉。
樓下的喧鬧聲比往日更清晰地透上來。不是嘈雜,而是一種被精心控制后的忙碌,
搬抬重物的悶響,地毯上急促卻收斂的腳步聲,壓低的指令聲……一切都在提醒她,
今天是什么日子?!肮脿斠辉缇蛠砹耍跇窍掠H自盯著呢,事事都要過問,心細得不得了。
”林姨一邊喂她,一邊像是閑聊般說著,語氣里帶著寬慰,
“連你待會兒儀式上要坐的那張絲絨椅,他都親自試坐了半晌,嫌原來的墊子不夠軟,
讓人又加了三層澳洲小羊絨墊子,直到他坐著都覺得陷下去了才滿意?!碧K晚眼睫低垂,
沒什么反應,只是順從地咽下遞到唇邊的粥。直到吃完最后一口,
林姨用軟巾替她拭了拭嘴角,她才輕聲問,聲音帶著剛醒時的微?。骸鞍职帜??
”“先生在書房,和霍先生……和姑爺說話呢。”林姨扶著她稍稍坐起些,
在她腰后墊了個軟枕,“晚晚別擔心,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你只管放寬心?!币磺卸己?。
蘇晚怔怔地轉(zhuǎn)向窗外,目光落在庭院里那株開得熾烈而不管不顧的山茶花上,紅得灼眼。
她這樣一副離不開人、連吃飯都要人喂的殘破身子,今日之后,
便要系在另一個幾乎可算是陌生的男人身上。全城的人都在議論,霍靖深,
那個年紀輕輕便手掌潑天財富、在商場上手段狠厲從不吃虧的男人,為何會點頭娶她。
答案似乎顯而易見——蘇家的財富,她父親蘇明遠唯一的女兒。她除了是蘇晚,
還是蘇氏集團未來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一座移動的、呼吸著的金礦。
這認知像冬日里浸透了冰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心口,又冷又澀,
讓她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難以言喻的滯重。婚禮的時辰終于到了。
她被女傭和林姨小心翼翼地攙起來,換上那件價值連城的婚紗。
婚紗是請了法國大師耗時半年手工縫制的,裙擺上綴滿了細碎的鉆石,
燈光下流轉(zhuǎn)著璀璨奪目的光芒,卻重得幾乎要壓斷她纖細的、似乎一折即碎的脊椎。
繁復的頭紗罩下來,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朦朧的紗霧。父親蘇明遠走進來,
他今日穿著挺括的禮服,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但眼角眉梢卻帶著難以掩飾的復雜情緒。
他伸出手臂,聲音有些發(fā)哽:“晚晚,好了嗎?”她輕輕挽住父親的手臂,
藉此支撐住大部分搖搖欲墜的身體重量。
父女倆一步步緩緩走向宴會廳那扇緊閉的、雕刻著繁復花紋的巨大木門。門轟然洞開。
剎那間,所有目光如同聚光燈般瞬間聚焦在她身上。那些目光復雜得讓她窒息,
驚艷、憐憫、審視、算計,還有那些不易察覺卻又無處不在的輕蔑,
交織成一張巨大而無形的網(wǎng),將她牢牢裹挾其中,幾乎喘不過氣。
炫目的水晶燈晃得她頭暈目眩,腳下發(fā)軟,
全憑父親手臂那一點支撐和意志力才勉強沒有倒下。紅毯很長,鋪向遠方。盡頭處,
霍靖深站在那里。他穿著剪裁完美至極的黑色禮服,襯得身姿愈發(fā)挺拔如松,面容冷峻,
燈光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深刻的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真實情緒。
他的目光穿越喧囂的人群,精準地落在她臉上,深沉似海,無波無瀾。父親的手微微發(fā)抖,
將她的手從自己臂彎里取下,極其鄭重地、帶著萬般不舍地,
交付到霍靖深早已等候的掌心之中。他的掌心溫熱干燥,
穩(wěn)穩(wěn)地包裹住她冰涼且不住顫抖的手指,那股堅定有力的溫熱,
奇異地讓她幾乎潰散的心神定了一瞬。他微微收緊手指,力道不容置疑,
像是在無聲地告訴她:我在。神父站在面前,莊重而緩慢地念著誓詞。周圍靜得可怕,
只有神父的聲音和她自己過于急促的心跳在耳邊轟鳴。她終究沒能忍住,
喉間一陣難以抑制的癢意竄起,她偏過頭,掩住唇,低低地咳嗽了一聲。聲音其實很輕,
但在絕對的寂靜里,卻清晰得駭人,甚至引來了幾聲細微的倒抽氣。
她立刻感到握住她的那只大手,驟然收緊了幾分,力道之大,幾乎捏痛了她的指骨,
但那痛感一閃即逝,隨即被更緊密的包裹所取代?!斑€好?”他立刻側(cè)過頭,聲音壓得極低,
溫熱的氣息拂過她敏感的耳廓,帶著不容錯辨的急切關切。她倉促點頭,
臉頰因憋咳和窘迫泛起病態(tài)的紅暈,根本不敢去看臺下眾人此刻是何表情。
儀式顯得格外冗長,她站得搖搖欲墜,
所有的力氣都用來對抗一陣陣襲來的眩暈和喉間不斷上涌的咳意。
霍靖深的手臂始終有力地環(huán)在她腰側(cè),幾乎是半抱著她,承擔了她絕大部分的重量,
成了她唯一能夠依靠的支柱。直到那聲“禮成”終于落下,他幾乎是立刻便打橫將她抱起,
在如潮水般涌來的掌聲和紛揚落下的花瓣中,面容沉靜,步伐穩(wěn)健地,一步步走向后臺。
她的臉頰被迫貼在他堅實溫熱的胸膛上,隔著昂貴的衣料,
能聽見里面?zhèn)鱽沓练€(wěn)而有力的心跳聲,一聲,又一聲,
奇異地壓下了她喉間翻涌的不適和方才那令人難堪的恐慌?;楹蟮娜兆樱?/p>
像是被精心安置在一個恒溫、無菌、絕對安全的玻璃罩里。
霍靖深將公司的大部分核心事務都移回了這棟臨湖別墅的書房處理。
她的臥室就在他書房的隔壁,中間隔著一道特意加厚了隔音、卻從未上鎖的門。
他待她好得無可指摘,那種好是精密計算過的、無微不至的周到,近乎一種嚴苛的守護。
她吃的每一種藥,他都要親自過目藥方,甚至會耗費大量時間查閱國內(nèi)外最新醫(yī)學文獻,
與她的私人醫(yī)療團隊反復商討斟酌。每次喂到她唇邊的水溫,
必須用溫度計精確測量到入口溫熱不燙的程度。別墅龐大復雜的恒溫系統(tǒng)仿佛擁有生命,
根據(jù)她細微的體感變化二十四小時自動調(diào)節(jié),
永遠將溫度濕度維持在最適宜她孱弱身體的狀態(tài)。她夜里睡眠極淺,稍有翻身的動靜,
或是幾聲壓抑的輕咳,床頭那個不起眼的傳感器便會將信息無聲地傳遞到隔壁書房,
不過片刻,他必定會出現(xiàn)在她的門口,或是無聲地替她掖好被角,
或是端來一杯溫度剛好的溫水,或是只是靜靜地站在陰影里看她片刻,
確認她無事后才悄然離開。可他沉默寡言,對著她時,眉宇間總凝著一層化不開的沉郁。
他常??粗?,眼神專注,卻又像是透過她在看別的什么,深遠又復雜,讓她莫名心慌。
蘇晚看不透他,那“為財娶妻”的流言便如跗骨之蛆,
時時啃噬著她心底那點微弱的、不敢宣之于口的希冀。有時她甚至會陰暗地猜想,
他這般事無巨細的照顧,是不是生怕她這具昂貴的“財產(chǎn)”出了什么差池,
影響了他未來的收益?這個念頭讓她在他無微不至的關懷里,嘗到一絲冰冷的苦澀。
那次拍賣會,是他婚后第一次提議帶她出門散心?!皶霭察o,流程也慢,你不必與人應酬,
只當去聽聽看看,透透氣?!彼沁@樣對她說的,語氣平淡,卻安排好了所有細節(jié)。
她心里生出幾分罕見的雀躍,又摻雜著巨大的不安和害怕。林姨和女傭們?yōu)樗拇虬纾?/p>
挑選了最柔軟舒適的珍珠灰禮服,配了厚厚的喀什米爾披肩。鏡子里的人,蒼白依舊,
但眼底因為那點期待而難得有了一絲微弱的光亮。拍賣會場名流云集,衣香鬢影,流光溢彩。
霍靖深一路親自護著她,手臂始終讓她輕輕挽著,
用身體替她擋開所有可能的人群碰撞與擁擠。他所過之處,人們紛紛駐足,
臉上堆起笑容問候,態(tài)度恭敬甚至帶著諂媚,而那些落在她身上的視線,
則統(tǒng)一帶著一種謹慎的、探究的客氣,像在評估一件易碎的稀有展品。
他將她安頓在視野最佳、最為通風安靜的位置上,自己在她身旁坐下。
他的手一直輕輕覆在她搭在扶手的手背上,干燥的溫熱透過薄薄的手套源源不斷地傳來,
像是一種無聲的錨定。拍賣進行過半,一件清乾隆時期的粉彩鏤空轉(zhuǎn)心瓶被隆重推出,
引得場內(nèi)一陣騷動,競價聲此起彼伏,氣氛熱烈。空氣里彌漫著各種昂貴香水的氣息,
混合著人群的體溫和呼吸,讓她胸口漸漸發(fā)悶,像壓了塊石頭。她努力忍著,調(diào)整呼吸,
但喉間那頑固的癢意終究沒壓住,化作幾聲壓抑不住的、低低的咳嗽。
她立刻用指尖緊緊掩住嘴,試圖將聲音壓到最低,蒼白的臉因用力而泛起紅暈。
前排兩個珠光寶氣、渾身名牌的女人聞聲回過頭來,視線在她身上挑剔地掃過,
然后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充滿優(yōu)越感的眼神。其中一位撇了撇涂著鮮艷唇膏的嘴,
以不大不小、剛好能越過短暫的競價間隙、清晰地鉆入周圍一小圈人耳膜的音量,
輕笑著對同伴說:“嘖,所以說投胎是個技術活。瞧那弱不禁風的樣子,
怕是喝口風都擔心碎了吧?可架不住人家命好啊,躺在金山上,自然有人搶著當寶貝供起來,
噓寒問暖,無微不至。不然圖什么呀?難不成圖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病著?
”話語里的惡意像淬了毒的細針,精準無比地扎進蘇晚最敏感、最痛楚的地方。
她的臉瞬間血色盡褪,比身上的珍珠灰禮服還要灰白上幾分,身體難以抑制地細微發(fā)抖,
眼前陣陣發(fā)黑,冰冷的絕望和羞恥如同冰水般兜頭淋下,攥緊了她的心臟,
幾乎讓她停止呼吸。就在那時,她手背上那片令人安心的溫暖驟然撤離。
身邊的男人毫無征兆地站起身。他身形極高,站起來時自帶一股劈開一切的迫人氣場,
瞬間割裂了會場原本喧囂燥熱的空氣。所有聲音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一股無形力量牽引著般,聚焦到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