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樓，凌晨的寒風(fēng)依舊刺骨。他漫無目的地走著，像一具游魂。不知走了多久，空氣中開始彌漫起一股復(fù)雜的氣味——蔬菜的土腥、水產(chǎn)品的腥咸、活禽的膻味、還有汗水和早點的混合氣息。他抬起頭，發(fā)現(xiàn)自己竟走到了一個龐大的批發(fā)菜市場門口。
此時正是凌晨三四點，市場里人聲鼎沸，車來車往，一片繁忙景象。穿著膠皮圍裙、蹬著三輪車的攤販，吆喝著卸貨的壯工，打著哈欠卻手腳利索地整理菜攤的小販……這里是一個他從未真正接觸過的世界，粗糙、嘈雜，卻洋溢著一種野蠻而蓬勃的生命力。
他被裹挾在人流里，茫然地走著。一個趔趄，差點撞上一輛堆滿蔬菜的三輪車。
“哎！看著點！”車主人吼了一嗓子，是個滿臉胡茬的中年男人。
沈南山下意識地道歉：“對不起……”
那男人看了他一眼，看他一身與周遭格格不入的西裝，皺了皺眉：“老板，走錯地方了吧？這兒可不是你們逛的地兒?！?/p>
沈南山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么。
這時，旁邊一個正在往下搬一筐土豆的老頭，筐子一滑，土豆嘩啦啦滾了一地。老頭哎喲一聲，趕緊手忙腳亂地去撿。
沈南山幾乎是下意識地彎下腰，幫他去撿那些沾滿泥土的土豆。他的手曾經(jīng)只握鋼筆、簽合同、端紅酒，此刻卻毫無遲疑地抓住了那些沾著黑泥、形狀不規(guī)則的塊莖，一個個撿回筐里。
老頭連聲道謝：“謝謝啊，老板，謝謝?！?/p>
撿完土豆，老頭看他一眼，隨口問：“來找活干的？看你這樣子，不像啊。”
沈南山直起身，看著自己沾滿泥污的手，又看看眼前這片混亂而鮮活的世界，一個念頭破土而出。他深吸了一口混合著各種復(fù)雜氣味的空氣，看向那老頭，聲音沙啞卻清晰：
“您這里……需要人搬貨嗎？”
老頭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他，似乎覺得荒謬，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缺人。卸一車一百五，現(xiàn)結(jié)。干不干？”
沈南山?jīng)]有猶豫。
“干?！?/p>
他脫下了那件昂貴的西裝外套，隨意地搭在旁邊一個臟兮兮的欄桿上，解開了襯衫最上面的兩顆紐扣，然后將袖子慢慢挽起，露出手腕。曾經(jīng)價值百萬的腕表早已不見蹤影，只有一道淺淺的白色印痕。
他走向那輛堆得如山高的貨車車廂，學(xué)著旁邊工人的樣子，微微弓身，扛起一袋沉甸甸的土豆。
重量猛地壓下來，一個趔趄，差點把他壓垮。他咬緊牙關(guān)，脖子上青筋暴起，用盡全身力氣才堪堪站穩(wěn)。粗糙的麻袋摩擦著他曾經(jīng)精心保養(yǎng)的脖頸皮膚，火辣辣地疼。
他扛著那袋土豆，一步一步，艱難地、卻又無比踏實走向攤位。
汗水幾乎立刻就從額頭冒了出來，順著鬢角滑落。他卻在這沉重的負擔(dān)和身體的酸痛中，感受到一種近乎自虐的快意——一種砸碎過去、觸摸到真實地面的快意。
晨曦微露，第一車貨終于卸完。老板走過來，將一張皺巴巴的一百元和一張五十元紙幣拍在他手里。
“喏，你的?！?/p>
沈南山攥著那還帶著對方體溫的一百五十塊錢，紙幣邊緣有些割手。他站在彌漫著泥土和腐爛菜葉氣味的空氣里，看著自己被麻袋磨得通紅破皮的手掌，久久沒有動。
一百五十塊。還不夠他過去喝的一杯酒，抽的一支雪茄。
可他攥著它，像攥著一枚滾燙的火種。
天光徹底大亮，市場的喧囂達到了頂峰。沈南山用那一百五十塊，買了一套最便宜的藍色粗布工裝，一雙磨得腳后跟生疼的膠底鞋，還有兩個扎實的大饅頭。他穿著新“行頭”，蹲在市場嘈雜的角落，大口咬著饅頭，就著免費的涼水。
吃完，他站起身，抹了一把嘴。目光掃過那些忙碌的攤位，最終落在一個正在吆喝著賣豬肉的檔口。攤主是個膀大腰圓的漢子，剁骨刀揮得砰砰響。
沈南山走過去，安靜地站在旁邊看。等那攤主忙過一陣，間歇喝水時，他開口，聲音平靜：
“老板，您這，缺人手剁骨頭嗎？我可以學(xué)。”
肉攤老板瞥了他一眼，看他細皮嫩肉的樣子，嗤笑一聲：“你？耍得動刀嗎？別把手剁了！”
沈南山?jīng)]說話，只是走上前，從案板上拿起另一把沉甸甸的剁骨刀。刀柄冰冷沉重，他雙手握住，深吸一口氣，對著案板上一根粗大的筒子骨，猛地剁了下去！
“砰！”
一聲悶響，骨頭應(yīng)聲而斷，碎渣飛濺。巨大的反震力讓他虎口發(fā)麻，整條胳膊都震得發(fā)顫。但他穩(wěn)住了，沒有松手。
肉攤老板挑了下眉，重新打量他：“喲呵？有點勁道。一天八十，管中午一頓飯。干得了就明天來。”
“不用明天，”沈南山放下刀，甩了甩發(fā)麻的手臂，“現(xiàn)在就行?！?/p>